不多时, 快马加鞭运来的菜,热乎地端上桌。
朱元璋一尝,这味道果然不错。本已经用膳完毕,特意多要了半碗饭吃。
“看来是朕的御厨无能了。”
“这酸萝卜是臣女在道观时和同门一起亲手腌制,特意从凤阳带回。一方土养一方萝卜,在道观也算沾了仙气儿,自然就不同了。”
徐达美滋滋地说道,讲这些其实都是谦虚的借口,其实他还是想夸自己女儿手艺好,御厨当然比不了。
朱元璋听说萝卜来自凤阳祖地,连连点头。那里自然是好地方,不然怎么会龙兴凤阳,出了他们朱家。
不过徐达那点小心思,他明白得很。瞧他那张瘦得跟猴子似的脸,笑得满脸堆褶子的得意样子,觉得自己女儿很好是不是?本想等几日来着……
“你这女儿倒不错,才刚进门,没被国公府的荣华富贵迷了眼,更不怕做这乡土菜肴被笑话,落落大方。”朱元璋悠悠叹毕,就打听年龄如何,样貌如何。
“十六,像极了她娘,不像臣。”
“不像你好啊,你颧骨高,不好看。”朱元璋笑着拍拍腿,“朕与你为布衣之交。古君臣相契者,率为婚姻。你看你有这么好的女儿,朕刚好也有不错的儿子。”
话止于此,再明显不过。
徐达惶恐,“陛下,这……臣刚认回女儿,臣……”
“怎么,觉得朕的儿子配不上你女儿?”
“臣不敢!”徐达忙跪地请罪,“臣荣幸之至,臣开心至极!”
“朕听清和说,你女儿在凤阳做道姑可有些名声,借着作法的名义,让地方那些富户乡绅出米出药赈济百姓,干了不少好事儿呢。”
徐达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皇帝突然就有结亲的意思,原来是早有耳闻。陛下尚简朴,极为喜欢马皇后那般节俭朴实又吃苦耐劳的女子。青青吃苦长大,不仅有一双巧手,加之她深明大义,晓得体恤百姓疾苦,做坤道时又侍奉过仙神,更是有福之人,如今成了他徐达的女儿,身份也有了,年纪还合适。
思量过这些后,徐达深以为自己的大女儿确实出类拔萃,以至于这人刚领回家,陛下都开始出手抢了。如今陛下提这一嘴,算是预订下了,他以后就甭想动心思,琢磨着把女儿配跟别人。
徐达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感,空落落的,刚认下的女儿,这关系还没热乎,就被别人认成儿媳妇儿拐跑了。
不爽,太不爽了!
其实徐达确曾有考虑过女婿人选,在同徐青青一起坐车回京的时候,他闲来无聊,就琢磨着以徐青青的性子会和什么样的儿郎相配。当时他在心里挑来选去,觉得陛下的义子西平侯沐英的长子最合适。沐景春这孩子文才武勇,自小就随从征战,颇有其父之风,他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觉得可靠。
但如今——
陛下,可真是……
燕王,可真是……
他怎么觉得这对父子俩是算计好了呢。
不过想想,以燕王那冷情凶厉的性子,不大可能会主动对他女儿感兴趣。他应该只是把燕山护卫打听来的消息,随手呈给陛下而已。毕竟他徐达认女,那也算是一桩大消息了。
得了,不想了,多想也没用,都不是他能决定的事,且等着看吧。
徐达归家后,便将他三日后启程去边关戍守的消息告知谢氏。谢氏刚喝了徐青青熬煮的青菜粟米粥,才缓了些精气神儿,听了这话,便禁不住有些失落。丈夫才回来没几日,又要和她分隔两地了。
徐达见谢氏刚有好转,怕她在因此伤心,忙提起大女儿,“她刚回来,诸多事务不懂,还得你多教教她。将来出嫁,做了别人家的主母,可不能给我们徐家丢人,更不能让孩子在夫家吃亏。”
“老爷放心,我省得。青青这孩子聪明,定然一教就会。”谢氏笑道。
“早点教吧。”徐达无奈地叹口气。
谢氏察觉不对,问他是否有事。徐达便将今日在宫中与陛下的对话经过讲了。
“那这是好事儿啊,咱们青青将来一定会是王妃了,可说是哪一位王爷没有?”
徐达摇头,“听陛下的意思,人是预定下了,至于配给哪一位却没提。”
“那老爷觉得会是谁?”谢氏再问。
徐达谨慎思虑后,说道:“燕王吴王只差一岁,如今都到了婚配年纪,且皆为皇后嫡出,必他二人选一了。”
“我看像是吴王。”谢氏道,“若为燕王,便直接点名了就是,因顾及长幼有序,燕王未定,如何能定其弟?故才要等一段时间。可巧吴王也喜专研医术,与青青有同好,正合适。”
徐达听这妻子此番分析倒是松了口气,不是燕王最好,他可不想要个多智近妖、叫人永远琢磨不透的活阎王做女婿。
徐达在走之前,特意来和徐青青聊了两句,问他对家中诸人诸事都有什么看法,可有什么不懂或不如意的地方,大可以都说出来。
“一切皆好。”
徐青青知道徐达每次去边关都有硬仗要打,面对这位为国为民,即将上战场抛头颅洒热血的中年老父亲,她如果为家里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絮叨,未免太没格局了。
再说家里真没什么特别大的事儿让她操心,除了大哥徐辉祖傲慢无礼了点,大嫂矫情了点,府里有几个丫鬟婆子没眼力之外,再没别的事了。这些小问题都不是问题,她勾勾手指便能解决,用不着告诉任何人。
徐达继续嘱咐道:“好孩子,你虽然进这个家没多久,但父亲能感觉到你是个能撑住事儿的人。以后多帮帮你母亲,也多跟你母亲学着点管家,以后都用得着。”
徐青青应承得干脆利落,“爹爹为国为民,一马当先,女儿很为爹爹骄傲。此去必定不久后便会凯旋,女儿会在家好好陪着娘,等爹回来。”
徐达欣慰点点头,转而叫来大儿子徐辉祖和徐妙书,同样做了交代嘱咐,另外还让他们多照顾些徐青青,毕竟她刚进家门有诸多不熟悉。
二人应承之后,一个脸上沉闷着,另一个直接哭了,半点笑容都没有。
以前徐达见这光景都会心酸一阵儿,晓得孩子们舍不得他,以至于他离开时的心情特别沉重。但今天他忽然觉得不对了,每次都是他考虑这些孩子们的感受,其实真正冒险打仗的人是他,孩子们似乎从没有想过多笑笑,多说些开心的话祝福他,好让他放宽心走。
徐达不禁叹口气,这人啊,就怕比,不比不知道。
二儿子徐膺绪、三儿子徐增寿以及二女儿徐妙华都尚且年幼,徐达去看看就罢了,说不得什么道理给他们。不过这三孩子听说他要走,也都哭闹了一阵,弄得徐达更头疼。
临行前,徐达收到了徐青青送来的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细闻着有肉香,打开瞧竟是牛肉干。这东西到了边关确实不容易弄到,耕牛禁杀,京城这边国公府倒是有份例,也可买些从衙门过了手续的伤死或老死的牛肉。她在三天之内,能做出这样一包牛肉干,着实用心了。
徐达心里暖融融的,大女儿对他的孺慕之情,他深切感受到了。想他在边关困苦的时候,嚼一口牛肉干,嘴里心里都能得到慰藉了,真是她的好女儿。
如果说他当初进平安观认女的时候,还有所保留,存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带回徐青青。此时,徐达是真真地把徐青青当成自己的女儿了。她一定是他的女儿,非是不可,只有他徐达的女儿才会这么贴心。
徐达激动地差点老泪纵横,为了维持自己稳重长辈的形象,可费了好大的功夫憋着。他拍拍徐青青肩膀,欣慰一笑,然后对众家眷点了点头,利落带人离去了。
蔡老夫人哭了,徐妙书在她身边跟着一起哭。蔡老夫人体庞,徐妙书纤细袅袅,祖孙俩互相依偎在一起的画面,像极了老母鸡搂着脆弱毛绒绒的小鸡崽儿。
徐青青左手牵着三岁的二妹徐妙华,右手牵着四岁的幼弟徐增寿,也跟个护崽子的老母鸡差不多。谢氏身子不好,无法亲自送徐达,徐青青就去告知其徐达离开的情况,让她宽心。
“这个家如今只剩下我们娘四个最亲近了。我病着,照顾不到你,你弟弟妹妹都小,帮衬不了你,你若受了委屈,定要和春香说。”
春香是谢氏身边的大丫鬟,一直协助谢氏管理内宅。
徐青青点点头,明白谢氏的意思。这就是家宅里常有的复杂斗争戏码。谢氏是徐达的继室,徐达在她之前已有一位原配,生长子徐辉祖,向来跟她不亲。二子徐膺绪为小妾孙氏所生,亲娘还在,又怎么可能跟她这个嫡母交心。上面还有蔡老夫人硬要养着让她觉得扎心的徐妙书,谢氏这日子过得不闹心才怪。
“娘,这都不是事儿,女儿能应付来。我以前管道观的时候麻烦事更多,就怕在家太无聊呢。”徐青青抚慰地拍拍谢氏的手,眼里透足了机灵劲儿,目的就为让谢氏放宽心。
谢氏笑着叹口气,“你这孩子在外面养得倒是皮实,我竟不知该遗憾该感激了。”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徐青青也把徐妙华和徐增寿两个小家伙的手拉过来,大家的手放在一起。
谢氏噗嗤又笑了,眼里含着泪,又具体问了徐青青在道观的生活,也关心起她道观的小姐妹们。随即让春香安排一下,多送些东西去平安观,“顺便也告诉你的同门姐妹们,你在这里一切都好。”
“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看到她们。”徐青青知道自己这亲认下了,怕是就不好出门了,略有些低落。
“自然有机会,有娘在呢,再说你以后嫁了人,指不定也要回凤阳呢。”谢氏无意间就把话透露了出去。
徐青青敏锐地察觉到这话里有暗示,忙追问谢氏何意。
谢氏命人带走年幼的一双儿女,便告知徐青青前几天陛下暗示给他父亲的话。
徐青青呆呆地睁大眼:“也就是说,我注定要嫁给一位王爷?”
“对。”
谢氏满意地笑着,告诉她很可能是燕王吴王二人中之一。
“燕……燕王?”
徐青青脸色白了一分,她差点忘了,她现在是徐达的大女儿。不知道这书中的世界如何,但是按照历史上的情况她会婚配给燕王。
徐青青心虚地斜眸,想起她之前犯下的放孔明灯的坏事来。
从她目前所获已知的情况来总结,这位书中世界里的燕王多智而暴戾,且很喜欢神操作,总之很瘆人。
当初女主不过是无心撞见他,根本不想得罪他,真心只想逃命,难得三观不正的女主对人这么‘友好’过,燕王分分钟死追着不放,愣是把人追得几度差点没命了。
如果说燕王单纯只要女主死,好歹说明他性格直截了当,叫人能一眼看透。偏偏男主去求他的时候,他原谅了,答应不杀了。既然原谅了就真心原谅呗,不,一定要和男主绝交才行。那绝交了,也把人放了,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呗。不不,他又开始暗中使手段为难男主,要搞死男主,搞得男主最后不得不死遁了,才跟女主双宿双飞。
这操作徐青青从读者角度来看,觉得有点爽,有点霸道总裁邪魅王爷。但如果轮到自己真实处在这种环境中,徐青青只想说:太骚操作了,太特么有病了。完全叫人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真有病。
而且对于燕王爷的凶厉名声,徐青青获取的来源早已经不仅仅从书里。早在凤阳的时候,罗通判曾跟她闲聊,给她传达过一份燕王暴戾加强版的故事。
燕王刚到凤阳的第一天,当着众地方官员的面,就在凤阳府大堂,突然揪出一个官吏,冷眼看着属下用飞镖把人扎得如刺猬一般,令其一边血流而尽一边毒发身亡,生生把人折磨了一早上,连求死都是奢望。在场所有的官员都被迫安静如鸡地看着,燕王则从容而坐,从头至尾一句话没话,脸色都没变一下,只玩扇子呢,玩高兴了还笑一下。
这得多有病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这已经不是仅仅看书,凶残画面只是几个文字堆砌而来的事儿了,现在这些都是现实,所有人都有血有肉。现实就是她连杀鸡都不敢看,更不要说看血淋淋的人了。
再说,她蒙面画像还在丘福手里,指不定燕王也看过。
如果被燕王知道当初放孔明灯算计他、写着‘燕王万岁’反话诬陷他的人就是她,她会有活路么?即便看在徐达的面子上,她能活命,凭燕王记仇的性子,参照他对付男女主的手段,他会舍得让她高质量的好好活着么?据目前客观情况来看,燕王绝不可能那么慈悲。
这仇家若只是一般人家,徐青青尚且脱身有术,但亲王府却不一样,仅护卫数量就几万,里里外外戒备森严,且全凭王爷一声命令行动。她一点蹦跶的机会都没有了。而且燕王府邸那可是元朝遗留下来的皇宫,面积更大,墙更高,爬墙跑的可能性等于零。
哭了,不要燕王。
有接触就有暴露的危险,若想孔明灯的事不被燕王发现,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早早远离他,坚决不嫁他。
谢氏见徐青青吓坏了的样子,还以为她惶恐自己居然可以嫁给亲王,拍拍她的手告诉她,以他父亲如今的身份,徐家女儿配皇子正合适不过,不单单是她,将来她妹妹必定也一样。
“娘,我才回来没几天,乡野出身,人粗鄙不懂规矩,连大字都识不了几个,怎么能配给王爷呢,硬配过去了只会给徐家丢人。再说我还想多留在家里陪爹娘一段时间。”徐青青晃着谢氏的胳膊,恳求她等徐达回来的时候劝一劝他。
“君无戏言,陛下定下来的事情,咱们可改变不了。识字少不怕,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要陛下不挑你,王爷们是做儿子的,绝不敢随便挑你。”谢氏让徐青青放宽心。
徐青青更不宽心了,她不能听天由命,她得保证自己处在绝对安全范围内。
既然谢夫人说了,她注定要嫁给一位王爷,那专注医学研究的吴王也挺好,他参与编写的《保生余录》、《袖珍方》、《普济方》和《救荒本草》至今都重要的中医学参考价值。跟这样的人成婚,俩人即便聊不来,也可以当同事相处,没事儿一起搞中医研究,写个论文什么的,也算志趣相投了。
徐青青思来想去,她不能坐以待毙,趁着事情还没定下来之前,主动出击,努力把燕王那边的可能性掐死,这样她就彻底安全了。
徐青青开始暗中搜集有关于吴王的情况,越查他越发现,吴王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喜欢医学。过两日就是她大哥徐辉祖的二十弱冠之礼,吴王也会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