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他一字一句的道:“陛下容禀,这认罪书上之事,臣也是闻所未闻!实是荒谬可笑!”
“至于这上面提到了阮府管事.....臣素日忙于朝政,家中一应事宜皆由臣妻打理,便是家里管事或是婆子也不认得几个,又何谈吩咐管事买通内宫,插手宫闱?”
说着,阮修竹垂下头,郑重行礼,神色冷肃,道:“臣幸蒙国恩,得先帝信重,临崩托以大事。自受命以来,一直都谨言慎行,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懈怠,唯恐有负先帝所托,辜负陛下信任。”
“似此等小人污蔑之词,臣实不知要从何辩起,倘陛下不肯信臣,还请陛下即刻将那人唤来,臣可与他当面对质,一辩清白。便是这认罪书上提到的涉事管事,也可一并捉拿,仔细审问,将此事查个清楚才是。”
阮修竹言辞切切,掷地有声,仿佛真就是被人污蔑,无奈自辩的忠臣一般。
萧景廷闻言也只是笑,语声温温:“首辅乃是先帝留给朕的股肱之臣,朕自是相信首辅的。首辅一向忠心,自不会做出这等欺君罔上之事,想来这认罪书也是那多寿故意为之,欲要挑拨你我君臣。朕自不会上当。只是.......”
萧景廷语声微顿,随即长叹了一口气:“若是旁的什么事倒也无事,偏巧此事牵扯到德妃与淑妃,昨儿又闹得厉害,朕这里总要给吏部尚书以及襄阳侯府一个交代,还请首辅万要配合才是。”
阮修竹深吸了一口气,掩在袖中的手掌慢慢的握紧了,指甲恰在掌心处,因为用力过度几乎要掐出血肉来。
然而,萧景廷的声调仍旧是慢条斯理的:“这样吧,朕记着这些日子首辅家中也确实是出了不少事:先是阮夫人有孕,前儿阮二姑娘又摔了腿......正所谓‘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首辅便将手头的事情放一放,歇些日子,好好陪一陪家里人,理一理家事吧。”
阮修竹几乎是用了全部的克制力,方才能够维持着面上的恭谨,微微垂头,沉声应下:“是,臣明白了。”
其实,阮修竹也知道萧景廷只是敲打他罢了——他身为内阁首辅,身下的位置以及手头的事情不是谁都能顶替的,皇帝现下至多就是让他在家呆个几天罢了,最后还是得把他请回来。只是.......只是,阮修竹这些年来,还从未如此丢脸过,这种屈辱就像是鞭子,重重的抽在他的脸上,令他脸色苍白,近乎惨淡。
见他应得干脆,萧景廷倒不至于穷追猛打,很快便又放缓了声调,开口与他商量了一些朝里的事务。
阮修竹脸色也稍稍好了一些。
君臣两人这般说了一会儿,眼见着屏风后的阮清绮无聊的要打哈欠,事情也都说的差不多了,萧景廷正欲开口让人送阮修竹出门,忽而又听得门口一阵喧哗。
萧景廷抬手揉了揉额角,似是有些不耐,开口问了一句:“外头是怎么回事?”
不一时,便有內侍上来,附在萧景廷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萧景廷听后又看了看阮修竹,然后便摆了摆手,道:“罢了,就先说到这里吧,首辅也先回去吧。”
阮修竹素来敏锐,自然意识到了萧景廷看来的那一眼里似有异样,心下微微动了动,一面行礼告退一面琢磨着皇帝那一眼的意思。待得出了门,看清殿外情景,阮修竹的眼角方才抽了一抽,明白了过来。
原是德妃来了。
只见德妃一袭华服,云鬓高挽,神容美极。她被宫人內侍们簇拥着站在廊下,正一脸漠然的吩咐侍卫将那多寿压在庭中,当着众人的面行杖刑。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德妃竟是没让人堵住多寿的嘴。以至于侍卫行杖时,多寿那含糊的痛呼声亦是跟着此起彼落,嘶声裂肺,简直是惨烈的令人胆战心惊。
阮修竹看着,脸色也不大好,不禁沉声道:“德妃娘娘,此乃陛下居所,原该清净庄肃才是。您在此施刑,恐怕不太合适吧?!”
德妃眉梢微抬,拿着帕子掩唇一笑:“果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这人胆大包天,胡乱攀扯首辅,您竟还能不计前嫌的过来替他说话。哎呀,不知道的,还以为首辅是心疼自己人呢......”
“还请娘娘慎言!”阮修竹目光冷凝,落在德妃脸上。
德妃仍旧是笑:“是,首辅的话,本宫记下了。只是,圣人都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本宫不过是个女子,平日里记仇些,小气些,应也无碍的。”
德妃毕竟是宫妃,阮修竹作为外臣实是不好与她计较太过。再者,此时多寿此时正在庭中行杖,神志癫狂,嘴里那些的话也都是不干不净,还不知要说出什么来。
阮修竹不好在此久留,忍了忍,最后还是忍着气起身离开了。
待他走后,德妃这才将掩在唇边的帕子收起,冷冷一笑,轻啐了一口:“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老贼竟也忍得住!”
边上伺候的宫人闻言不由大惊,连忙唤了一声:“娘娘!”
无论如何,阮修竹毕竟是首辅,德妃这般说便有些过了。
德妃却是不以为意,眼角余光往书房紧闭的房门处瞥了眼,唇角勾起一抹略带讽刺的笑,声音又淡了下去:“放心吧,本宫自有分寸——这点事,陛下不会管的。”说不得,皇帝也乐得叫她多骂几声呢。
约莫是经了那样的事,德妃如今反倒有些破罐子破摔,行事上竟还比之前更随意些了——以前的话,她还想过要当皇后,可如今......
于她而言,再怎么差也差不到哪去了,倒不如凭自己心情做事,过得轻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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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修竹忍了一路的气,一直到了阮樱樱的屋里,瞧见素来疼爱的小女儿,这才觉着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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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发现异样
阮樱樱这会儿正倚靠在榻上和那两个燕王府来的嬷嬷说话。
因她摔了腿, 这几日要卧床休养,不好起身, 偏燕王也一直没来,心下实在是想得很,只得与两个嬷嬷说些话,稍解心中思念。此时见着阮修竹冷着脸自外头来, 阮樱樱亦是吃了一惊, 不由开口:“爹爹,可是出什么事了?”
不等阮修竹应声,阮樱樱秀致的眉头轻轻蹙起, 面上满含担忧, 细声道:“我瞧爹爹今日脸色也不大好。”
眼见着阮樱樱这般柔声细语、体贴关切,阮修竹心下一暖一软, 紧绷着的脸容也缓和下来。只是,他却并未立时应声,冷峻的眉目微微抬了抬,反是先看了眼那两个站在边上的嬷嬷,冷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这两个嬷嬷自是懂眼色的,当即便恭顺的行礼退下了。
等到屋里没了外人,阮修竹方才缓了缓神,起身在榻边坐下, 将今日的事情简略的与她说了。
阮樱樱听了,脸色微微变了,随即又垂下头, 小脸上满是愧疚懊悔,低声喃喃道:“都怪我.......”
阮修竹最见不得她这委屈模样,当即便道:“这又哪里能怪你?”
“若非父亲一心要为我做主,又怎么会有此事?”阮樱樱眉心紧蹙,小脸苍白,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这便要腰身掀开被子从榻上起来,一副愿意为了父亲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模样。只见她咬着唇道,小声道,“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我这便去与长姐请罪,求她原谅便是了。只要长姐不与我计较,愿意替爹爹在陛下面前说话,想来事情也就算是过去了。”
阮修竹哪里能够叫她受这般委屈,当即便伸手按住了她细瘦的肩头:“这与你又有何干?不过是陛下有心想要敲打我罢了,便是没有这次也会有下次的,很不必叫你去与那孽障低头。”
说起阮清绮这个嫡亲的女儿,阮修竹显是没有半点的怜爱,眸光极冷:也是,若非阮清绮心肠歹毒,故意设计阮樱樱落马,他又怎会起此念?事情又怎会到了现下这地步。
不过,事已至此,阮修竹自不会再阮樱樱面前多言,只是转开话题:“其实,休息几日也是好的——如今你这腿还未养好,我这做父亲的总是放心不下,若能多抽些时间来看着你,倒是能放心不少。”
阮樱樱闻言,脸颊微晕,又是感动又是欢喜,将头往阮修竹将头一靠,赧然道:“我就知道爹爹最疼我。”
在她靠上来的那一刻,阮修竹只觉得浑身一僵,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将人推开。
可是,少女身上那特有的甜暖香气,似也跟着扑入了他的怀里,令人不觉想起温香软玉这四个字。阮修竹心下一软,才抬起的手也跟着顿了顿,反到是将手掌覆在了她的发顶,轻轻的抚摸摩挲着,语声不觉也轻了下去:“我不疼你,还能疼谁?”
阮樱樱抿着唇笑了笑,偏嘴上还要故意说一句:“爹爹又要拿话哄我了!等娘亲生了弟弟妹妹,只怕爹爹便要转头去疼他们了。”
“又胡说!”阮修竹屈指在她额角轻轻叩了叩,缓缓道,“只要是在阮家,无论哪个,谁都比不上你。”
更何况,阮修竹本就不打算叫徐氏腹中那孩子生下,离京前便已做好了准备,此时听得阮清绮提起也只作寻常,随口附和几句,并不十分在意。
而阮樱樱等得就是这么一句话——她在阮家的态度本就取决于阮修竹,只要阮修竹这个做父亲的愿意永远疼她爱她,她就是阮家上下都要捧着的人。
此时,听到阮修竹这般允诺,她不由也是心下一甜,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了,直接将头埋到了对方的怀里,双颊羞红,羞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与此同时,候在屋外的两个嬷嬷悄悄的透过窗缝,看见了屋内场景,皆是心头凛然。
事实上,自她们被燕王送来了阮二姑娘身后便注意到了:阮首辅与阮二姑娘这对父女相处时未免太亲密了些,几乎都有些逾矩了——想必也是十多年养出来的习惯,以至于连阮修竹这般精明谨慎的人竟也似温水烫青蛙一般,对于这种似有似无的暧昧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当然,若仅仅只是父女之间的正常“亲密”,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可是,现下这两人在屋里抱在一起,这就有些过了吧?
两个嬷嬷瞥见屋中情景,很快的便又想起燕王将她们送来前的叮咛,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燕王将她们派来伺候阮姑娘,该不会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事吧?
这,这可不是小事,若王爷不知道,她们必是不能瞒着的;若王爷早便知道,她们就更得早些禀了王爷才是.......
于是,到了晚间,其中一个嬷嬷便寻了个借口去燕王处禀了此事。
燕王虽是早有所料,但听说此事后仍旧是气极反笑,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实,这几日里,燕王已是发现自己对上阮樱樱时的异样了。
原本,他那日无意撞见阮樱樱与阮修竹两人屋内相拥,心下已是怒极,这才会一面派人去查阮樱樱的身世,一面将那两个嬷嬷送去阮樱樱处,心下也已想好了退婚之事。可,不知怎的,过了初时的气怒后,他再想起阮樱樱竟会觉得心软,甚至在心里为阮樱樱寻找借口,试着体谅对方......可这是不对的——燕王最是了解自己的性子,他生性果决,爱恨直接,既是已经决定退婚就不会再起情丝。
也正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异样,燕王这几日已是有些警惕,强打起精神,一直硬撑着没有去看阮樱樱——他没见着人时已是要心软了,若是真见了人,说不得鬼使神差的就要被人糊弄过去了。
此时,再听一遍阮樱樱与阮修竹的那些事,燕王本已有些软了的心又渐渐冷硬下来:果然,阮樱樱这样的女人,就不值得他心软。
不过,对着回禀此事的嬷嬷,燕王到也没有多说,只淡淡点了一句:“你既已经知道了,日后也仔细些,再有什么事记得过来回禀。”
嬷嬷连忙垂首应下。
燕王将人打发出去后,心里不免又想起先时派去探查阮樱樱身世的人,想了想,便唤了侍卫过来问了几句。
只可惜,时日尚短,还未查出什么。
燕王心念一动,忽的便想起了留京养胎的徐氏——徐氏不仅是大徐氏的亲妹妹,还一手带大了阮樱樱,想必是十分清楚阮樱樱的身世。既如此,能否从徐氏处入手呢?
*******
八月初秋时,一行人终于还是要提起了回銮之时。
这会儿,暑气已都散的差不多了,京里也有一群人仰首盼着,也确实是该回去了。阮清绮倒是有些恋恋不舍——比起这不行那不行的宫里,显然还是避暑行宫更松快些。只是,萧景廷已是点了头,阮清绮也只得压下心中不舍,跟着收拾起东西来。
也就是这时候,后宫里头倒是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德妃忽的病了,身边的宫人忙来禀告帝后,求帝后开恩,容德妃在行宫养病。
阮清绮正收拾东西,听说这事时还有些讶异:“怎么就病了?我上回瞧她精神还不错的啊.......”
想了想,又问:“太医可是说了什么?”
宫人垂首敛目,语声恭谨:“回娘娘的话,太医只说是娘娘体弱,近来山中转凉,想是一时不妨,夜里着了凉,现下正需要卧床静养,好生调理。”
阮清绮还要再说,萧景廷却已一口应下:“就依她的意思,先再行宫养着吧。朕会让太医留下照看一二的。”
宫人连忙垂首谢恩。
萧景廷又摆摆手,道:“下去吧。”
待得宫人下去了,萧景廷方才瞥了阮清绮一眼,淡淡道:“你是装傻,还是真傻?”
阮清绮:“.......”
眼见着阮清绮一脸茫然,萧景廷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不得不与她说了实话:“德妃是装病。”
阮清绮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道:“她想留在行宫里?”
萧景廷微微颔首,随即又摇头,最后还是与她仔细说了说:“这里离京城还有些距离,只要她在这里养一段时日的病,自然也就淡出了京城诸人的目光。到时候,是借病脱身,还是其他什么,也都由她了。”
阮清绮反应过来,多少还是有些讶异:德妃以往可是野心勃勃想做皇后的,现下怎么就忽然死心了,甚至还谋划着假死脱身?还有萧景廷,他既已看破了德妃的打算,怎么就应得这般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