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越是修为高深之人,越能在日常生活中掩饰自己的情绪,不露声色。除非——
除非是受到了连他们那个修为都承受不了的巨大打击。
……
确实如此。
滕当渊站在原地,双手紧握成拳,又慢慢放开。
一点一点,像是放开了曾经执念追求的梦。
这场繁花似锦的美梦,在他看到这位青衣女子的脸庞时,终于枯竭。
她并非是瑶瑶,除去眼眸有些相似外,其余五官半点不像。
真的是自己认错了人。
“……抱歉。”
滕当渊终于开口,嗓音干涩。
何等可笑啊,自己口口声声说着要寻人,口口声声说着不会忘记,到头来,居然将她错认成了旁人。
滕当渊努力想要牵起嘴角,却无论如何都难以做到,最后索性放弃了这徒劳的尝试,压抑下所有的不甘平静地说道:“是我认错了人,闹了笑话,在此向二位道歉。这几日比武,二位若有需要,可以凭此来纯戴剑宗找我。”
临到头,滕当渊在转身之际,涩然道:“……祝二位,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作为一个剑修,滕当渊半点也不好奇苍柏腰间的那把绝品宝剑,从头至尾,一丝眼神也未分给它。
在说完这些话后,他将手中的信物用灵力传到了苍柏的面前,见他收下后,垂下了眼眸,转身离去。
在这种繁华热闹之地,哪怕再多留一秒,也是对滕当渊的无上折磨。
等人都散去后,围观了全程的小道童终于忍不住开口。
“真是个怪人。”一个年纪小些的道童和同伴咬耳朵,“不就是认错了人嘛,搞得好像心如死灰似的,哪有这般夸张?”
“是啊。而且祝福人家长相厮守也就罢了,‘再不分离’又是什么?哪有这么奇怪的祝福?”
同伴耸耸肩,小声道:“也许这就是高人的怪癖吧。”
……
在滕当渊离去后,苍柏与盛鸣瑶一齐上了顶层的包间。
并非盛鸣瑶无情,只是此时和滕当渊扯上关系,对谁都不好。
对于盛鸣瑶,说到底也不过是徒增烦忧,而滕当渊自己……
这恐怕会害了他的道。
盛鸣瑶垂下眼帘,不去想这些烦心事,随着苍柏一起踏入了最顶层的包厢内。
室内布局古朴雅致,早已备好了一大桌子琳琅满目的点心,站在窗前就能纵览集市的全貌,甚至能看到大荒宫停在半山腰的那艘金光闪闪的金步摇。
盛鸣瑶注意到,淮月楼的掌柜对苍柏神色恭敬,甚至带着一股畏惧之意。
有趣,不知道自己这位“苍柏弟弟”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
苍柏同样感受到了盛鸣瑶看好戏的情绪,他牵起嘴角,也不掩饰自己此时此刻的好心情,在两人落座后,苍柏摘下了覆在眼上的白绸,转向了对面的女子,主动开口:“阿鸣姐姐想问什么?”
盛鸣瑶提前手旁的白玉茶壶,给两人面前的杯中倒了些茶,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才和好整以暇地开口:“我要问的事情有些多,不如从头开始?”
“我都听阿鸣姐姐的。”
“那好。”盛鸣瑶轻轻哼了一声,“你先交代,我身上这件衣服是什么来历?”
“是我的传家宝,除去防护之外,还可以随意变换身形,甚至面容。刚才那位剑客没能认出阿鸣姐姐,也正是这个缘故。”
苍柏一口气将所有的事情都交代了清楚,末了,他睫毛轻颤,端起茶杯:“这位剑客与阿鸣姐姐真是旧识吗?阿鸣姐姐又为何不愿见他?”
“少在我面前用这套。”盛鸣瑶眼睛眯起,“别转移话题。”
苍柏莞尔,低头抿了口茶,长长的眼睫似是蝶翼轻颤,好脾气地开口:“可我都交代清楚了,阿鸣姐姐还有什么想问的?”
“记忆珠又是怎么一回事?”
盛鸣瑶毫不客气地戳破了苍柏之前伪造出的虚假平和,不等他回答,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些日子所有的反常。
“你最近很奇怪,先是记忆珠,又是拼命想要送我各种各样的礼物,之前不过随意逛个街,我看你就差把人家店里搬空了。”
“苍柏,你实话实说。”盛鸣瑶目光打量着苍柏,在触及他格外苍白的脸色时迟疑了几秒,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
室内浮动着沁人心脾的淡淡桂花香,长长的街道上行人纷杂,在这样喧闹的夜里,满天星河都显得比平时明亮,唯独这间小小的房间内,所有的尘埃全部落下,只剩寂静。
苍柏微怔,他从没想到盛鸣瑶居然细心到了这个地步。
这是不是代表在盛鸣瑶的心里,他也是最特殊的那个存在?
少年眉目低垂,倏地绽开了笑容,昳丽精致的五官像是被室内的灯光融化,半点不见刚才的冷厉,只剩下了温柔与轻快。
“阿鸣姐姐太过多虑了,我的身体没事,之前也不过是田先生不放心,因此带我去见了一位长乐派的医师罢了。”
盛鸣瑶狐疑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苍柏笑得眉目弯弯,他不自觉地睁开了眼,望向了窗外,似是将漫天的星河都纳入眼底,“我若是欺骗阿鸣姐姐,我就多赔你一缕头发。”
这话是在打趣他们曾经在春炼幻境中,立下的那个“赠发之约”。
盛鸣瑶见苍柏神色自然,半点不似作伪,周身气息也平和坦荡,便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既然如此,她也可以放心大胆的问责了。
“是吗?那你到要再好好与我解释一番,你将这记忆珠给我之前,到底是何想法?”
苍柏见她再次提起记忆珠,不由轻笑,左眼下的泪痣冲淡了少年的清澈感,尽数化为了妖冶。
“阿鸣姐姐希望我如何解释?”
“我只听实话。”
盛鸣瑶尾调上扬,她在苍柏面前随意贯了,总是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尽数展现,此时开口更是带上了小女孩般的娇纵。
不像是责怪,到更像是情人间的亲昵。
“阿鸣姐姐想听实话,那我就只说实话。”
苍柏最喜欢感受盛鸣瑶在他面前独一无二的放纵,感受到她挣脱了往日束缚后,重现张扬明媚的模样,苍柏仿佛像是自己彻底逃脱了禁制一样,从心底里散发着一股荒谬的快乐。
他从来不喜欢人类,因着那些旧事,苍柏甚至可以说是极度的厌恶人类。
可是盛鸣瑶不同,这个人类实在是太奇怪了,奇怪到苍柏都快压抑不住自己对她的喜欢了。
这种喜欢,像是徜徉在夜空中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出现,自己永远不觉得多,可旁人一看都会止不住的发笑。
夜空中的星星何其之多?
怕是耗尽一生也数不清,理不尽。
苍柏起身,绕到了盛鸣瑶的座椅后方,他将手搭在了盛鸣瑶的椅背上,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我在将记忆珠给阿鸣姐姐之前,并不知晓它所代表的含义。”
这是真话,在最早之前的那个时代,记忆珠并没有被后人赋予的那么多意义。
“不过,即便知道了它所代表的意义,我也不后悔。”
在盛鸣瑶看不到的角度,苍柏蓦地睁开眼,瞳孔颜色浅淡,其中似有鎏金闪烁。
有那么一瞬间,盛鸣瑶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远古猛兽盯上,浑身寒毛倒立,可是她的肩膀被苍柏按住,并不能起身。
下一秒,站在盛鸣瑶身后的苍柏再度开口,暗哑的嗓音像是在压制着什么即将破土而出的东西。
——那你呢?
——你现在知道了记忆珠所代表的的含义,你后悔了吗?”
如果按照以前的脾气,苍柏一定会漫不经心地问出这个问题,可现在他并没有胆量开口。
假如苍柏还是曾经那个苍龙族最骄傲肆意的银龙,那么他可以随意处置任何不合他心意的人。
然而现在,苍柏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曾经被族人捧在掌心的后辈。即便对于普通修士而言,他仍是难以企及的强大,可苍柏仍然不会这么做。
他根本舍不得这么对待盛鸣瑶。
光是虚拟地幻想到她会被人欺负,都不可以。
在最初意识到这件事时,苍柏从心底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惊惶,不过现在,他已经能泰然处之。
苍柏抿唇,嗓音清澈干净,之前的暗哑全数消失:“我最初将记忆珠赠予阿鸣姐姐的目的,不过是希望,在日后所有平凡的日子里,阿鸣姐姐都能分神多记起我一些,哪怕只如这颗珠子一样大小,也无所谓。”
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好清纯,好不做作的目的,这目的简单到盛鸣瑶又忍不住开始了怀疑:“为何会希望我想起你?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苍柏,你说实话,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苍柏嘴角浮上了一丝清浅的笑意,“我都说了,如果骗你,就赔头发——以你的气性,我可不想变成秃子。”
盛鸣瑶终于没忍住,笑了出声。她这一笑,原本室内绷着的气氛顿时轻快了起来。
夜色正好,这倾泻的月光将两人笼罩,朦胧的月色之间,年岁暂缓,就连时光也想为这一刻驻足。
……
……
与此同时,滕当渊也同样回到了纯戴剑宗的住处。
不等他驱动灵力进入自己屋内,一旁等候他许久的任修已经迎上前来。
“滕师兄。”任修向滕当渊行了一礼,垂下眼眸,低低开口,“不知滕师兄如今是否有空?我想要向师兄赔罪。”
赔罪?
这个词在滕当渊脑中绕了一圈,等他回过神来之时,身体已经先反应一步,抬手布下了隔音阵。
“你有何事,但说无妨。”
任修咬咬牙,再次俯身行礼:“师弟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定,对道不诚,对初心不信,以至于道心不稳。幸而今日去了观天苑,又有幸遇见师兄。师兄一席话实在让我受益匪浅,看破迷障。”
按理来说,纯戴剑宗的弟子倘若道心不稳,是该被发去悔过崖禁闭的。
说出这番话时,任修已经做好了被滕当渊训斥惩戒的准备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滕当渊一直沉默,直到任修将话说完时,才平静开口:“我今日未去观天苑,你也认错人了。”
何来‘也’字?
不等任修想明白,滕当渊已然转身,准备离去。任修见此,一时冲动之下,脱口而出:“可他给我的信笺上,确实是滕师兄的字迹!”
滕当渊背影一顿,不自觉地皱眉。
难道是有人假借他的名头,招摇撞骗?
若是如此,确实应当早日重视,避免日后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思及此,滕当渊转过身,重新走到了任修的面前,平静道:“你说字迹相似,可有凭证?”
“有!”
任修立即将信笺从储物戒中摸出,递给了滕当渊。他想起那人肆意疏狂的话语,又忍不住开口为他辩解:“这人的字迹与师兄你实在太过相似……也许是个误会?也许是他钦佩师兄,所以刻意模仿,也许——”
最后的话全部卡在了任修喉咙口,他张了张嘴,却再也没能吐出一个字。
在任修面前的滕当渊已经完全不是他印象中,孤傲冷冽的“孤雪剑”。
滕当渊看着那张已经有些皱的白纸,上面孤零零地,用张牙舞爪地笔调,书写着一个“瑶”字。
瑶。
“……呵。”
滕当渊喉咙中忽而溢出了一丝轻笑,任修见他如此,刚刚松了口气,却蓦地对上了滕当渊的双眸。
滕当渊的嘴角明明是上扬的,可眼中浓厚到化不开的悲伤像是一个幽深的漩涡,任修心中惊涛骇浪,根本不敢细看。
这样悲喜难辨的诡谲神情,一点也不像‘孤雪剑’,到是……到是有几分,像是个凡尘中人了。
“师兄。”任修担心地上前,“你……”
“无碍。”
滕当渊垂下眼帘,语气冷漠:“你先回去,不必管我。”
任修大约猜到这是滕当渊的私事,自然也不敢久留。
他当即行了一礼,径直离去。
滕当渊也没回房,他运气灵力,出了纯戴剑宗的巨型剑阁,飞身立于更高处,俯瞰脚下集市。
夜市繁华,灯火阑珊,如烟的月光被山色染成了翠幕,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除他以外的所有人。
根本无需细看,滕当渊脑中都能浮现起集市中,那些情人、亲人、友人之间的亲昵举止。
[内子性情害羞……还请道友不要冒犯。]
想起这句话,滕当渊又想起了当时的情形,眸中越发晦涩难辨。
害羞?
体弱?
皆是狡辩虚妄之语。
归根结底也无非是一句话——
盛鸣瑶不想见到他。
滕当渊立在高处,与皎洁的月色一起,望着那不敢触碰的红尘。
所谓风月千秋,世间痴念都在这一束月光。月光皎洁,斑斑驳驳地投映在红尘之中,它像是爱极了红尘,千年不变,万年不改。
古往今来,人人皆惯于对月许愿,那么这抹月色又在想什么呢?
月色啊,他正在心想,唯愿这片红尘有片刻恋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世间劫数,不过是月光皎洁眷红尘,也是剑锋偏移略半寸。”
[摩拳擦掌的派大星.jpg]
海底世界宣言:一个也不放过!
☆、关于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