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新闭上眼,思海闪现他紧贴而来的身躯和俊颜,灯火与半落桃花柔化了他的轮廓,但那双迷且乱的星眸则直直落向她的心。
糟了!她仿佛喝高了,醉溺在他的怀内?后来为何两眼发黑?该不会是……酒后乱了那个啥吧?
可她好像一度返回宴席?还与嘉月公主说笑?
许多细节已模糊难辨,但太子承认欲将鹦鹉相赠的言语,她尚存印象。
这么说……她初次化身嘤嘤,为送错信一事愧疚而刻意讨好,他认定“小家伙会说话、作画、哼小曲儿”,心生喜爱,仍甘愿割爱?
再对应嘤嘤咬她后,竟遭太子罚站、敲小爪爪……且他亲口说了句“我都舍不得碰她一下”,一直以来若隐若现又让她不敢直视的某种意念,已呼之欲出。
——太子殿下对她,不仅仅是在乎,对不对?
是“很在乎”?在乎到何种程度?
所以……桃花树下的耳鬓厮磨,是真发生过,还是她醉时的幻想?
醉醺醺的,她能找谁确认?
鱼丽迟迟等不到她回应,复问:“咱们行馆有妙妙,怕是不好再养鸟,要不……替太子养个三五日得了!”
晴容知嘤嘤只会重复简单话语,偶尔哼哼小曲儿。太子在狩猎期间日忙夜忙,兼之晚上大半时间,她的灵魂已支撑着嘤嘤的行为,各种耍宝,是以暂时未穿帮。
可时日长了,聪敏如他,定会发觉,嘤嘤背书、作画、下棋等超凡技艺或许只是昙花一现,没准会倍感失望,继而冷落无辜的小鸟。
她理所当然该承担自己留下的烂摊子。
“既是殿下所赐,岂可敷衍了事?”晴容搓揉倦目,“届时腾出一小院,吩咐人定做笼子,盯紧些便是。”
鱼丽微露不悦:“这小坏蛋的毛里藏了好多细小的粉末,于您的病……”
“我已无大碍。带下去好生照料,明儿我再亲向殿下致谢。”
“可是……”
“若旁人问起,且说殿下为答谢我陪同七皇子赛马,即可。”
晴容哈欠连连,示意她无须多言。
鱼丽神色忸怩,欲言又止,逗着小鹦鹉告退。
“九九!小坏蛋!”嘤嘤犹自翻来覆去叨念那两句。
晴容困倦中免不了惶惑:“九九”到底是个啥?
浓重酒意令她懒得再追究细枝末节,只想躺下,一觉睡到天亮。
反正,嘤嘤不在太子身畔,她从今往后自然不可能再变成这只漂亮的小鹦鹉。
如无意外,在太子回东府撸猫撸狗撸狐狸撸鸟前,她还能再睡几个好觉吧?
但适才那短暂由古怪的梦,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模拟梦中场景,抬手往下摸索,让她隐隐作痛的某个位置,实际并不属于她。
“……?”
没有羽毛,也无皮毛覆盖,倒像是……泡澡中的人?
而且是个健壮硬实、身体构造与她不一样的……男人?
什么仇什么怨!已经不满足于变动物了?所以她抓住下方,认真研究一番、用力掐捏的“松茸”是……!
不、不不不会吧?
周身毛孔仿若被无数毛细小针扎过,除了丝丝密密的疼,更有酥酥麻麻的痒。
她不光成了健壮男人,还做了一件异常愚蠢、羞耻之极又残暴无人道的混账事?
等等!那人是谁?依照她入眠后成太子周边的小动物,莫非是……他身边的某位护卫?甘棠?
究竟是哪一个甘棠呢?
会说话的那位,早已掩人耳目追截东宫卫;而从不开口的,虽说身量高大,倒像个……姑娘?
莫不是……太子本人吧?他、他有那般惊人?
不行,不能再想!
无论掐的是谁,她都得立即、马上、当场忘掉!忘得一干二净!彻彻底底!永不回忆!
晴容羞愤交加,火速以被蒙头,仿如置身大火炙烤的沸鼎,浑身冒着热气,有随时被煮干的错觉。
不想活了!
···
在迷醉与惶然之间徘徊一整夜,晴容出了一身大汗,醒后沐浴更衣,亲去隔壁营帐探望嘤嘤。
虽然最近几乎每天晚上都以嘤嘤之身陪伴太子,她直至今时方真正静下心有机会,好好欣赏这只小鹦鹉,只觉它腮边的两块橘色圆斑宛若害羞模样,实在可爱又迷人。
从太子的呵护来看,他是真心实意喜爱这个机灵又黏糊的小家伙。
每每想到他急巴巴赠鸟,又非要推脱“无暇照顾”,晴容心里禁不住翻涌如蜜浓稠的热流。
殿下总是爱端着,天知道他心底藏的是什么想法!
可惜,嘤嘤显然不太愿意搭理她,自顾虚张翅膀,低头用象牙色的喙梳理腋下的毛,不时抬头冲她嚷嚷:“小坏蛋!”
小坏蛋骂谁呢?晴容委屈,却不得不憋在心里。
用过早食,她趁大伙儿忙着收拾行李物料,领鱼丽和几名近侍,前去向太子谢过“赐鸟”之恩。
营帐皆临时搭建,除惠帝和太子的居处,其余王公贵族所居的大小规格大多相类。
晴容没好意思惊动沿途仆侍,光凭借鹦鹉的记忆,寻到太子营帐,又不大敢确认,立在围栏外再三犹豫。
正当护卫上前相迎,她依稀听闻帐内传来稚嫩的嗓音叫嚷。
“……姐姐和三哥,成天以大欺小!”
“胡扯!”夏皙怒道,“你这毛头小娃娃懂什么!你不就因九公主救过你,而你跟四哥更亲近,才试图为他牵桥搭线么?我老实告诉你,没门!我听御前的刘常侍说,今儿一大清早,陛下已命人快马加鞭前往北冽国!不须一个月,三哥定当回京,很快给你我添个嫂子!”
此言如巨石从天而降,精准砸落在晴容心头,引起的轰鸣与回响,堪比山崩地裂。
之后的争吵,她半句没听进去。
就连护卫问话,亦充耳不闻。
帐内,夏暄大口喝着松茸炖老鸡汤,冷眼看妹妹和弟弟针锋相对。
昨日赛马结束,小七对九公主好感倍增再倍增,不知是突发奇想或是受人挑唆,今日一大清早竟冲进他的帐子,将他从宿醉的迷梦中摇醒,张口就是“哥哥帮个忙,让九公主当四嫂”。
夏暄还没来得及发飙,夏皙也风风火火赶来,斥责小七被四哥收买,非但没有和亲姐姐同一阵营,还“吃里扒外”挖她的墙根。
姐弟莫名其妙吵了起来,互不相让,气得夏暄几欲抓狂。
这倆不省心的!一个支持三哥,一个支持四哥,当他不存在的?
是亲的妹妹弟弟?莫不是捡的吧?
简直怄死他了!
只听得夏皙愤而拍桌:“小七,当姐姐的警告你,别替四哥打咱们三嫂的主意!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即便陛下曾有过‘顶替’之念,他老人家急召三哥归来,必定有原因,你可别瞎折腾!”
“九公主小姐姐会作画,会用香,聪明伶俐,说话温婉斯文……岂能看得上三哥那个大老粗?”
夏皙冷笑:“就算她看不上三哥,也不会被四哥的油嘴滑舌所蒙蔽!”
小七气炸:“哼!要是她不喜欢四哥,也瞧不上三哥,等我长大,我来娶她!就这么定了!”
夏皙一时语塞。
“胡说八道!”夏暄忍无可忍,一把拧起小七的耳朵,“给我滚回去做功课!”
“疼疼疼!”小七哭丧着脸,“好端端发什么脾气啊?又没说你!”
夏暄怒火中烧——正因为你俩!完全没把我当一回事!
他不留情面将弟弟拖出营帐,边迈步边低吼:“就算她无意于三哥和四哥,也绝对轮不到你!我……”
话音未落,兄弟二人双双呆住。
只见半丈外的栅栏边上,亭亭立着一位容光倾城的少女,华髻饰以玲珑珠玉,月白裙裳杂雅丽兰花,双眉疑御柳新钩,唇朱似樱桃久熟……
神态如怨,如嗔,如惑,如羞,正是他们所讨论的九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小亲亲是酒后,两个人都有点断片,慢慢会想起来的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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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这一刻, 夏暄深感晨光太过烫灼, 烧得他面红耳赤, 心焦体躁。
兴许因此刻衣带松散,或者因方才险些冲口而出的心声, 更可能缘于……昨晚残存的记忆。
——他,借醉,把她抵在树下,下嘴,亲了。
虽然,没搞明白……到底亲对了没。
但那神魂俱震之感,前所未有。
鼻唇碰触的柔软细腻,以骇人的滚热燎起流火, 身心为之癫狂。
如今酒意彻底散去,他暗为失控的唐突而羞惭,又压抑不了乱窜的小小得意与绵长甜蜜。
可九公主早早来寻, 是要兴师问罪, 讨个公道?
他如何解释昨夜的冲动?又该如何承担?趁机把话说开?
坦诚相对后, 他们该怎样处理目下的奇诡局面, 以及“未来叔嫂”的关系?
名份本就让他伤透了脑筋,余家一案未查明,他这储君之位始终难稳坐。
故人至亲不能舍弃, 她亦如是。
尴尬对视片晌,夏暄放脱了弟弟的耳朵,手悬于半空, 竟不晓得该捋头发,还是整顿歪掉的衣襟。
小七孩童心性,最耐不住沉默,率先开口:“九公主姐姐是来找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哥哥这儿?”
晴容窘然一笑,盈盈施礼:“昨夜赴宴,小九不胜酒力,回营帐后未能亲迎殿下赏赐,特来谢恩、请罪。”
夏暄微怔:这算是不和他计较?大度通融到此境界?说不过去啊……总不会,彻底将他的行为忘个干净吧?他的存在感这么微弱吗?
为掩饰未露于人前的随意,他收敛惊诧与呆滞,长眉微凝,淡声问:“九公主言重了。”
晴容对上他疏离目光,一时难辨是恼她不请自来,抑或故意假装不熟络。
大抵兼而有之吧?
“冒昧前来,打扰殿下指导小郡王,小九这就告辞。”
夏暄神色稍缓,原想和她多聊几句,至少该为先一日的莽撞无礼而致歉,但当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无论如何也不应当众牵扯不清,只得说出类似嘱托的废话。
“嘤……鹦鹉就有劳九公主了。”
晴容唇角微勾:“是,定不负殿下之托。”
小七后知后觉,瞪眼道:“鹦鹉?是我的嘤嘤吗?”
“九公主救你于危难,赠予她一只小鹦鹉已嫌礼轻。你身为郡王,动不动乱嚷嚷,成何体统?”
夏暄语气淡然,不怒自威。
小七委屈:“九公主昨日仗义相帮,小王由衷感激,只是……”
夏暄朗目幽幽一瞥。
“没什么,”小七立马改口,扭头对夏暄道,“哥哥,替我再找找憨憨呗!”
若周边无侍卫仆役,夏暄真想一把抓起弟弟,反手丢出栅栏。
晴容觉察护卫窥探,料想再耗下去,太子殿下辛苦打造的“孤傲冷漠形象”定要大大折损,遂礼貌辞别。
夏暄犹自只能维持半生不熟、半冷不热的态度,仿佛对她的来去无动于衷。
随行的鱼丽向他甩了个极其的复杂的眼神,既带忿然,又含不屑。
夏暄未予理睬,不料小七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哥哥,那侍女瞪你干嘛?还有……九公主为何不问‘憨憨’是谁?我还想着跟她聊一聊我的憨憨呢!”
夏暄瞬间冷面,伸手揪住他耳朵,将他拖回营帐。
——少说两句,会死人啊?
···
是日下午,大队人马离开营地,回行宫小住。
也许因太子身旁无瞌睡的小动物,接连这两晚,晴容并未经历魂灵转移,轻松畅快之余,又似隐隐约约弥漫淡淡寥落。
她白日与夏皙、陆清漪等人东逛逛、西转转,如往常一样,无任何机会与太子会面;但少了夜里的相伴,她忽然开始担心他的安危、关心他的起居饮食是否合理,乃至忧心嘤嘤不在,他会不会寂寞……
无情无绪,恹恹欲睡,茶饭懒吃,丹青慵绘。
至于曾有过的离奇梦境,因醉后感官错乱、记忆模糊,兼之再未发生过,她逐渐没往心里去。
松茸什么的,真的……是梦,对吧?
她大概受余叔的影响,夜梦偶有奇思妙想,梦见水下长蘑菇之类?
到了三月末,浩浩荡荡的队伍返京,晴容反倒紧揪着一颗心——有些事,有些人,终究得去面对。
抵京次日,她备上厚礼,亲去乐云公主府,为“侍女先污损大公主衣裙,后焚毁殿阁”的过失而正式赔礼道歉,却被告知,大公主尚未起床,请她先到西苑的小楼等候。
当朝以东为尊,让客人到西边等候,等于公然轻视。
赤月国亲随面泛怒色,脾气不好的两三人几乎要当场发作。
晴容依旧保持委婉姿态,只带了性情最恭顺的桑柔入内,但见府中碧水层层环绕,四处花木葱茏,楼阁气派不凡,曲廊贯通,极尽奢华。
随管事和嬷嬷兜兜转转抵达某处偏僻院落,晴容一眼瞥见竹丛下一挺秀身影,月白素缎长袍,领口与袖缘缀墨灰色精绣滚边,又是令人心痒的清心寡欲之气。
尽管猜出他可能会到场,心仍旧不免颤。
她示意桑柔原地待命,随即跨过门槛,莲步依依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