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看向谢庸:“倒也颇为风流适意。”
谢庸抿抿嘴。
周祈还要邀他:“一起吗?谢少卿。”
“某从不喝花酒。”谢庸淡淡地道。
哦,对,周祈点头。这会子周祈就想念起崔熠来,可惜他得赴宫中大宴。其实从前的时候,像谢少卿这些大臣也要进宫领宴的,但圣人如今上了年纪,精力不济,这除夜大宴便成了皇家家宴,只妃嫔皇子公主并些得宠的皇亲宗室们在了。
周祈和谢庸停在十字路口,右行是平康坊,左行是崇仁坊,周祈对谢庸拱拱手,笑道:“谢少卿,除夜吉祥,新春安康。明年再会啦。”
“周将军也除夜吉祥,新春安康。”谢庸道。
周祈拨转马头正要走,却听身后道:“你要不去我家守岁算了。”
周祈回头。
谢庸舔一下嘴唇,“你不是颇爱唐伯的手艺吗?”
周祈又把马头拨回来,弯起眉眼笑道:“那自然是好!多谢谢少卿啦。”
说着便当先往崇仁坊走去。
谢庸:“……”
看着马上她似连背影都写着“馋”的样子,谢庸静静地笑了。
看见周祈进门,唐伯始而惊,继而喜,不大会儿工夫就往周祈面前的案上摆了一堆的糖栗子、杏脯子、蜜渍梅、炸年糕、酥仁糖之类。
周祈搓搓手,满脸的笑,今天可真是来着了!
唐伯却又劝她:“这些杂东西少吃,一会有八宝鸭子、烤羊腿、糯米鹅、蒸五香肉……”
周祈赶忙点头,自觉像掉进米缸的耗子。
谢少卿的猫胐胐蹲在周祈脚下喵喵地叫。周祈笑问:“你吃什么?我给你拿?”
刚换了家常衣服进来的谢庸轻咳一声。
周祈赶忙抱歉地对猫道:“对不住,这里没有你能吃的。”
胐胐大约没见过这般出尔反尔不要脸的人,把肥屁股和长尾巴甩给她,优雅地走向自己的主人。
谢庸抱起它,摸摸脖颈,胐胐亲昵地蹭蹭他的袖子。
周祈觉得刚才谢少卿一定是故意的,怕自己策反了他的猫。
谢庸不爱甜食,故而只抱着猫看周祈吃。
周祈今天穿的是胡服,宽了外面的大氅,闪领绵袍里是圆领中衣,中衣领口不高,露出些脖颈来。她抬手拿东西吃,闪领下隐现一段秀气的锁骨,谢庸把目光挪开,放在杏脯上,心下却有些疑惑,这么能吃,又爱吃甜、吃肉,如何还这般瘦?
唐伯也同意谢庸这后半句,等上了正餐,便不断劝周祈:“将军想来是劳累,有些太过纤瘦了,要多吃些肉才好。”
“将军尝尝这鹅,先炸,再煮,再蒸,六七个时辰才出锅的。”
“将军尝尝这羊腿够不够味儿?知道将军不爱辣,这只腿只略撒了些安息茴香和胡椒。”
“将军尝尝我们的蒸五香肉。这肉腌腊了有一段时候了,有腊香气,浇上好黄酒蒸的,虽是腌腊货,但一点也不柴。”
“别的还罢了,这八宝鸭子将军一定要吃,里面我放了好些东西……”
因是团年饭,不分主仆客人,都团团围坐,更方便唐伯劝食。
周祈很听劝地每样儿都尝了些,果真好吃啊。此时不免有些后悔,应该听老人之言,刚才少吃些糖果子的……
罗启、霍英却跟周祈拼上了酒。
两人本也是爱玩爱闹的,但主人爱静,平时只好随着,如今来了周祈,这阵子与她混得也熟了,又是节间,自然就玩了起来。
先猜拳,周祈在干支卫中练出来的本事,罗启霍英如何能比,两个小子被周祈灌了不少酒。
再投壶,两个小子虽也有功夫傍身,但到底玩儿得少,还是罚酒。
霍英不服:“我家郎君投壶才好呢。”
谢庸只微笑着看他们投,并不搭讪。
周祈看他一眼,心下哂笑,吹牛!
又换了一两种令来行,罗启霍英都败多胜少,直到玩起了抽叶子牌,两人才转了运。
周祈牌技牌运皆不好,但牌品极佳,输了便一口闷,干净利落。灌多了酒的罗启、霍英两个若不是还残存着些忠心,都想跟陈小六一样喊“周老大”了。
唐伯今日高兴,喝得有点多,谢庸扶他回去睡了,又在中庭略散了散酒气,回来便看三只醉猫正在歌舞,周祈歪在榻上,以箸击碗唱歌,罗启、霍英正在跳舞。
谢庸听一听,嚯,唱的竟然是宫中雅乐,心中不免有些钦佩,像这样字字不在调子上想来也难。再看那俩舞的,也没一个踩在点儿上,活像两只熊……
谢庸闭闭眼,罢了。
谁想,咕咚一声,一只“熊”倒了,便干脆躺在地上不起来了。周祈和罗启都笑起来。
罗启去拉霍英,自己还晃晃悠悠的,如何拉得起来?谢庸上前扶起霍英,又拖着罗启,也把两个小子送回他们自己的屋去。
等再回来,脚迈进正堂,不免有些迟疑,但还是又走了进来,却见刚才还含笑击碗的那个已经歪在隐囊上睡着了。
谢庸微笑,挺好,免得只两人守岁显得尴尬。
不好就这样让她睡,谢庸取了周祈的大氅给她盖上。
不提防一下子被抓住了手。
谢庸看向那双微眯的醉眼。
两人对视了片刻,谢庸微挣,周祈放开他。
“盖些东西再睡。”
“嗯。”周祈嘴里又咕哝一句什么,自己把大氅往脖子上抻一抻,安稳合上眼,不大会儿呼吸便均匀绵长起来。
看看满室狼藉,还有呼呼大睡的那位,谢庸笑一下,把大烛台移到离周祈稍远的一张榻边,自拿一本书坐在榻上看了起来。
一室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谢少卿:所以,其实还是我一个人守岁……
第33章 上元巡查
在谢少卿家守了个酒饱饭足的岁, 初一日是大朝会, 没有周祈他们什么事儿,初二至初四日,宫里宫外地拜拜年、吃吃年酒,也就混过去了。
到初五日,元正假结束,京兆府、金吾卫并亥支这样负责“民意”的就开始忙起来——上元节三日放夜,士庶男女出门观月赏灯, 说来热闹繁华,却也极容易出事,火灾、踩踏、奸·淫、劫掠……
十四日刚到酉时, 天还未黑透,街上已经有了看灯的人, 周祈也已经带着人巡完东北诸坊了。与往日不同,今天周祈着绢甲戎装, 身披大氅, 腰间挎刀,长长的眉毛下,眼睛全无笑意,看着颇有些肃杀气。
崔熠从西边安福门转过来,恰在朱雀门前与周祈碰上。
看见他,周祈的肃杀气就没了,“郑府尹自己在安福门守着?”
崔熠点头。
安福门有极盛大的踏歌,保不齐皇帝也会出来凑个热闹, 与“万民同乐”,故而在安福门不管是金吾卫还是京兆府,都安排了不少人,郑府尹和金吾卫的吴大将军都亲自在那里坐镇。
干支卫在那里自然也有人,便是亥支也意思意思地安排了两个,其余则被周祈撒去了旁处。
亥支人少,只能用少量蹲守辅以流动巡视的办法,周祈自己便带了几个人,领了北边四条街的流动巡查岗。
崔熠看看街上越来越多的人,叹口气:“我越琢磨越觉得你说得对,上元日,人们不是‘观灯’,而是‘玩火’。”
周祈看向不远处眉目传情的男女,点点头。
这上元节,最普通的最容易出的事便是私奔。在本朝,私奔这种事颇为常见,上元节,还有再过两个月的上巳节,都堪称私奔大节。
节前的时候,周祈曾异想天开地与崔熠商议:“你说我们要是在各坊贴些警示之语,能管用吗?”
崔熠笑问:“什么警示之语?”
周祈把自己这辈子的文采都拿了出来,“就写些‘私奔乃短视下策,聘娶方为长久之计’,“私奔一时爽,被弃泪滂滂”,“带尔私奔者绝非真爱”……这样的。”
崔熠当时哈哈大笑,对周祈竖起大拇指,“只怕那些老顽固说有碍观瞻。”
周祈也知道自己是异想天开,只是觉得那些少女可惜,这个世道于女子总格外艰难些,有时候一步走错,后面就不好走了。
崔熠许是也看到了那对儿眉目传情的男女,对周祈道:“要不明年的时候我去圣人面前敲边鼓,把你说的警示之语的事办了?”
这回换成周祈笑了,周祈觉得自己跟小崔大约上辈子都是棒子,专门打鸳鸯的那种。
今日崔熠也忙,不过匆匆说这么两句话,便带人沿朱雀大街往南走了。
周祈则带人向西往较为偏远的里坊走去。像修真、普宁等坊历来都是事情多发地带。便是去年上元夜,普宁坊有户人家被洗劫一空。
绕回来时经过义宁坊,发现这个日子、这个时候,大理寺竟然还开着门。
让兄弟们在外面等等,周祈上前与看门衙差打听。
衙差认得她,“从蒲州移过来的一些人犯今日到了,少卿要复审。”
周祈点头,正要走,却听得脚步声。
略等一等,果然见谢庸带着罗启走了出来。
看见周祈,罗启先笑了,对谢庸道:“是周将军!”
谢庸看一眼罗启,犹记得除夜扶他回房,他嘴里念叨的“周老大”。
走到近前,谢庸问:“周将军有事?”
听了自家主人这问法儿,罗启无奈地咧咧嘴,也就是周老大吧……上元佳节,一个女郎等在衙门外,郎君竟然问是不是“有事”,郎君长得再好看,这辈子娶新妇也是难了。
周祈本要说“巡查至此,看见开着门,就进来看看”,却一眼瞥见罗启的神色,也意识到什么,促狭心起,眼波流转,轻声道:“没事儿就不能来等谢少卿了?”
谢庸顿一下,看向周祈。
周祈绷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谢庸松了脊背,皱眉瞪她一眼。
周祈笑道:“我是怕有人趁着上元放夜,把你们大理寺搬空了,回头列位都要坐在地上办公。”
其实看周祈穿着,谢庸也能猜到她在巡查——自从认识,这还是头一回见她穿戎装。她的眉毛很长,有些斜飞入鬓的意思,眼睛虽是杏眼,因为这样一双眉毛,就少了两分娇媚,多了些英气,与戎装很是相配,当然,是不笑不使坏的时候相配。
谢庸突然想起从前不知在哪里看过的玄女战神像,戎装的周祈与之好像有那么一分两分相似,可惜少一对鸟翅膀……谢庸微翘起嘴角。
周祈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翎羽类”,犹问谢庸:“我巡了一圈了,再走完居德坊便往回走了。要不要一起去居德坊杨家馄饨铺子吃羊汤面茧?汤浓,茧也做得筋道,只上元节三天卖。”
谢庸点头。
周祈招呼小子们快点走,转完义宁坊就去吃面茧,几人欢呼。
周祈与谢庸骑马走在后面,罗启和亥支其他人走在前面。
罗启回头看看自家郎君和周将军,月光照在两人身上,郎君微侧头在听周将军说什么,周将军亦侧着头,脸上带着笑影儿。
罗启突然又觉得郎君兴许还是能娶上新妇的。
第34章 失踪女郎
正月十七, 京兆府。
周祈与崔熠站在廊下说话儿。身后屋内各种哭声、求肯声。
“求求贵人, 儿与张郎是真心的,并非张郎拐带了儿。张郎虽家贫,却是正经读书人……”小娘子哭哭啼啼的声音。
司法参军威严地道:“什么真心不真心?小娘子家也不知羞!婚姻当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个都不懂?‘聘则为妻奔是妾’,你也不知道?还有你,拐带人淫奔,还说什么读书人!做出这样的事, 便是才比子建、长卿又如何?真是枉为圣人门徒,本官都替你臊得慌!”
“贵人怎能如此说他?这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小娘子不乐意了。
“贵人说‘长卿’,当年司马氏与卓氏女, 不也是这般吗?贵人焉知道我们不会成为一桩佳话?”年轻郎君口气微含讽刺。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周祈在外面“嗤”地笑了,可以想象佟参军被气歪胡子的样子。
“常言说‘天要下雨, 娘要嫁人——拦不住’,却不知道小郎君、小娘子要私奔, 也拦不住。劝劝老佟, 训斥告诫几句,就让各自父母领回去算了。”周祈为里面的几对儿小鸳鸯求情。
她这话,里面的“小鸳鸯”是听不着,听到的话得在心里骂她——因为里面五对中有三对是她带来京兆府的。
崔熠揉揉下巴,“老佟虽平时拘泥顽固了些,但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这帮拐带小娘子私奔的小子是怎么想的,我懂——拐回去占了便宜再说。这帮小娘子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一个个非要如此?你是女子,你说说。”
这却把周祈问住了, 周祈觉得自己拿捏连环杀人凶犯的心思兴许还拿捏得准些。
不等她说什么,崔熠自己先笑了:“嗐,我也是问路于盲!若不是有我在,你就是这长安城最风流洒脱的郎君了。你能知道什么小女儿家心思?”
周祈听这话,一时有些拿捏不好他是夸自己还是损自己,“兄弟,你从前不这样说话啊。”
崔熠嘿嘿一笑:“这不是成天老跟老谢混着嘛。”
周祈指指他,难怪!要不说学坏容易学好难呢,小崔从前只跟自己混的时候多么直率可爱,如今愣是让那位奸诈的谢少卿拐成这样儿了。
周祈往廊子边上靠一靠,让阳光洒个满头满身,又有些微的风吹到脸上,凉,却不冷,“慕少艾这种事,大概就像春风吹绿杨柳一样,到了时候,就要有的。只是有时候太年轻,把握不好分寸,一场风刮过,连树枝子都刮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