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宴——Doings
时间:2020-06-30 09:35:35

  她没有舍得拒绝这名男子,他待她款款而炽热的情意,令她动摇。可就在当晚,她被梁太尉的一位子侄给看上了。
  梁家在朝中如日中天,还有圣人赐婚,那位六品小倌仗着梁姓横行霸道,居然没有一个人前来阻拦,就连相伴多年的老鸨也装起瞎目,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继续招揽客人。任凭她喊破了嗓子,那些人也都看客似的,漠然而戏谑地等待着结果。
  而这时张靖雪正苦苦等待着。
  前院的靡靡之音不绝于耳,间或女子嬉笑怒骂、夹杂哭喊的声音,有时缠绵,有时哀婉,这么些天他早已习惯了,青楼的女子大多没有选择的权利,说是只卖艺,但坚持到最后的又有多少?比起自保,名节何足轻重?
  也就招晴骨子硬,生生地扛,再加上她在红子坊一带名气不小,连年都是花魁榜上热门的竞选者,男人们也大多给她些薄面,平日里愿意捧着她,可要碰到个不知好歹的,动手也是常有的事。
  想起白日里自己粗鲁的表白,唯恐吓得她不敢回来,他越想越是心焦,再也坐不住了,拿起长刀掠了出去。
  雾霭蒙蒙的天,夜不是全黑的夜,无声布局着风雷细雨。
  他举起长刀,劈下梁上的柔白纱幔,盖在衣不蔽体的女子身上。转身他朝醉过去的男子扑去,按捺不住腾腾的杀意,欲要一刀砍了他的脖子,让这梁家的小倌血溅当场,可他刚抬手就被拽住了。
  她柔软的手臂爆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力量,哭着喊着,巴掌拳头全都落在他身上,就这么打醒了他。
  “你今日若杀了他,我所受的屈辱就都白费了。”
  “可他欺辱了你,我怎能任由他活着?!”
  她怔怔地看着他,忽而笑了:“他会死的,但不可以在这里,不能在我这里,你懂了吗?”
  不知何时窗外飘起了细雨,凉风卷进屋内,一地的狼藉。他的眼圈红了,丢下刀,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她身旁。
  他想抱一抱她,又害怕惊着她,就这么将近不近地徘徊着,手抬起又落下,最后只是摸了下她的头顶。
  “其实我可以承受杀他的后果,你不用为我担心。”
  “谁为你担心了?”她娇媚地嗔他一眼,“我只是不想惹麻烦罢了,已经失了名节,别再失了其他的东西,得不偿失。”
  她抬起头,哪怕不干净了,她仍以不卑不亢的姿态面向这个爱慕她的男子,张靖雪在那一刻隐约懂得了什么。
  女子的气节不在于身体那一层单薄的意志,在于受辱后的聪慧冷静,孑然而立。心是干净的,谁也无法让它肮脏。
  他为她折服,也为她心痛。
  他的手臂微微颤抖着,试探地将她纳入怀里:“招晴,让我娶你,好不好?”
  招晴倚靠在他的怀里,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轻声说:“我累了,带我出去吹吹风吧。”
  于是他解了岸边一条小船,将她抱进去,划着桨穿行在浣纱河畔。夜已深了,河畔仍灯火通明,舞乐泠泠,一场漫天细雨正在降临。
  人间的悲欢,往往无声无息。
  招晴躺在张靖雪的怀里,这个男子胸膛坚实,心跳有力,双臂温暖,让她忍不住想要倚靠。张靖雪也抱着她,她的柔弱只在他怀里。
  他们相拥着,度过了那一夜。
  女人的爱可以分很多种,出于情义,出于恩舍,出于厮守,出于相伴。
  和祝秋宴一起走了太多年,招晴偶尔也会恍惚,当初和张靖雪的那一段到底是不是爱,但她依稀会想起的场景,在菡萏阁,在浣纱河,在那一夜一夜月色和雨水的流动中,总是有他坚毅的背影,宽阔的胸膛,凝练的目光,和将士的理想。
  曾经、或许,她也爱过他吧?
  和祝秋宴不一样的爱。
  那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守望。
  招晴在进病房之前问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梁嘉善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反问:“你好像不是很期待这个结果?”
  招晴微微一笑。
  -
  身边有一支南方来的旅游团,导游小姐姐正在讲述大河的历史。这条东西流向,贯穿三国交界的河流,在可以预见的历史里已经奔腾近千年了。
  追溯到最早有文字记载的时期,听说是一位不得皇帝重用的官员被发配到此地治水。
  当时这一带水患问题严重,朝中也不是没有理会过,不过每每治个三五年,勉强修东墙补西墙,弄个可以糊弄了事的豆腐渣工程就没有了下文,之后是一个又一个官员来到此地,时间长了民众都清楚,受重用的官员都不想来这个破地方。
  水患难治,根基太差,民怨沸腾,又在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时不时还有当地兵团的霍乱,揭竿起义什么的在这里都是家常便饭,随时抵抗西戎的进犯也像一颗□□,能保住乌纱侥幸不死已经是大恩大德,甭提加官进爵那一套,不现实,上上下下心里都清楚,到后来省级的官员也不加理会了,耳朵一闭,就当做没这个地方。
  直到那位据说十分清贫,但长相无可挑剔的官员来到此地。
  为什么要说长相?导游小姐姐捂着嘴笑道:“据说他来了之后,当地好几个土司、军团的首领之所以愿意妥协,商谈割地赔款等协议,是因为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史料记载那模样比潘安还俊俏呢,比谢子高还要名动一时。”
  “真这么帅呐?”
  “后来呢?”
  小姐姐继续道:“后来当然是用他的才能治理了水患,上游节流,下游开源,还要同地头蛇们打交道,那身体肯定好不到哪里去。这也是官员唯一的缺陷,治好水患不足一年就去了,死在任上,终生未娶。”
  “他为什么没有娶妻?是不是土司的女儿长得太丑了?”
  “哈哈哈莫非都是东施?”
  “这我就不清楚啦,不过听当地人说,他没有娶妻是因为一直在等心上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位心上人一直没来,他就郁郁而终了,也是唏嘘,后来当地人还为他立了一块石碑纪念他的功德。诺,就是那块碑。”
  众人纷纷跟着导游走过去,人声一时如潮褪去,鼎沸人间又恢复单一的河流的咆哮声。
  大河一直在奔腾,它不会停止,但人的生命有终点,活得再久也终有一天迟暮垂垂,遇见某个结局。
  导游小姐姐走出数米远,忽而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刚才停驻的地方,见一个女孩正站在大河边上。
  她穿着洁白的裙子,长发披散在肩后,强风吹得她节节往后退,然她一直顶着压力往前走,就在滚滚黄河的方寸之间摇摇欲坠。
  她是那么纤瘦,可她给人的感觉却有一股形容不出的力量,仿佛就算是奔腾的大河在她面前,也要仰视她。
  她怀里抱着一只白玉色的陶瓷罐,罐身有两耳,上面好像是什么动物的形状。
  很奇怪的一幅场景,在她刚才讲述大河历史的时候,她就明显感觉到人群中有一抹异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火的热度,燎得她浑身不自在。
  这种奇怪的感觉在她又一步靠近大河的时候变得强烈起来,担心她要轻生,小姐姐忙上前,走了几步却是停下来,逐渐摘掉了耳麦。
  清晰的河流翻滚声中,她看到那个女孩打开了陶瓷罐,从里面抓住一把类似沙土细软的东西撒了出去。
  她肃穆的神情让她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是佛龛,是骨灰,是亡人在这个尘世最后的足迹。
  她不知从哪里来,却有一种跋涉千里的风尘感,带着一抔亡人的思念,撒在了奔腾的大河里。
  尔后,她走到那块石碑前。
  这块雪花石石碑显然是后世新建的,虽然断壁残垣覆满风霜,但依稀可见上面的字样。碑座是头部残缺的驮碑神兽,碑身是隶书繁体,左上侧书“西江王朝昌和五年燕子还巢”,右下侧书“阖县民赠”。
  中间一排字体稍大,上下顶满碑体两端书:“青州巡抚祝恩公宜万民永念碑”,字型饱满,遒劲有力。
  碑帽是浮雕双龙戏珠图案,在其正面正中下方有一楷书“文康谢氏,吾之妻也”。
  好像是原书复刻,气势磅礴,有千钧之势。
  女孩蹲下身,手指覆上石碑,轻轻滑过上面每一个字,最后停在“吾之妻也”前,没有再触摸下去。
  离去前,她将白玉瓦罐摆在了石碑旁。后来小姐姐再度带游客来到大河边时,才看清瓦罐上双耳的神兽,居然与石碑上的一模一样。
  她微微蹙眉,似乎在哪个地方也曾见过一样的神兽。她绞尽脑汁地想了很久,忽然一拍脑门!
  对了,就是那座——千秋园。
  -
  如今的长明寺已经是西江的一大旅游特色,院中那棵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鸡蛋花树成了招牌景点,凡来西江的旅客总要买上香花,围着树虔诚祈祷一番。
  旁边还有功德簿和红丝带,可以将自己的祈愿写下来,挂到树上去,给香火钱留下自己的名字。
  舒意记得她第一次还是被母亲生拉硬拽才来的,那时长明寺香火寥寥,母亲常年打点,和寺院的僧人关系熟稔,他们见到她总是一幅慈悲和蔼的面孔,像座上的佛,有一种超然的宁静,让人无法亵渎。
  是时她年纪虽然还小,什么也不懂,但她还是本能地用一种她认为最认真的姿态祈祷了什么。
  她的心愿至今还系在缅栀子的树梢上,落了色,染了尘,一切昨日不复可追。
  后来在画《西江组图》的时候,想起那一年的冬雪,想起那些僧人砖红色的僧衣和深青色的棉鞋,想到院中这棵鸡蛋花树,想到最后一次和母亲牵着手走过长长的甬道和墙头,就情不自禁地眼睛湿濡,于是将长明寺的一幕画了下来。
  一晃眼十五年了。
  舒意收回目光,跃过拥挤的人群朝长明寺的后院走去,凭着印象她找到了原来李榕桉住过的地方。
  李榕桉生下她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每年都会在寺院里静养一段时间,不过寺院常年烟熏,生活又很平淡,李榕桉就没有带她一起来,唯一的一次,还是最后一次。
  禅房里似有木鱼经声,她脚步顿了顿,在门外的台阶坐下。
  一直等到禅师上完堂课出来,才看到抱着膝盖坐在屋前的女孩。
  低着脑袋露出一圈细长白皙的后脖,乌黑的发,洁白的裙,纤瘦的脊背,那模样让禅师几乎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将信将疑地唤道:“李施主?”
  舒意转过头去,也看清了禅师的面容。十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已然从一个小女娃长成了妙龄的女孩,而面前的禅师居然一点也没有变过。
  她起身,双手合十朝对方弯了弯腰,轻声说:“禅师,我是阿九。”
  “阿九?!”
  禅师忙上前仔细打量了她几眼,见她眉目间确实有李榕桉的影子,最像的就是那一双眼眸,翦水秋瞳,波光潋滟,是何等的生动灵慧。
  他随即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小施主福大命大。”
  舒意说:“也许是偷了妈妈的福气。”
  “小施主千万不要这么说,若李施主还在世,也一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母亲的福荫,若能庇护到子女,是莫大之幸。”
  禅师揭开帘子,请她进屋坐一坐。
  屋内还是和印象里无甚区别,进门左手边是一只置物柜,里面摆着几卷古籍和经书,靠墙一张香案,供着三尊佛像,前面是一只旧黄的蒲团,边上是木鱼和摊开的《金刚经》。
  往前走有隔断,里面是休息的地方,摆着一张张单人床,铺藏青色的床单和同色配套的枕头,床头有一盏烛台外形的灯,床尾有一张衣柜,底下摆着两双棉鞋和一双拖鞋。
  袅袅的烟火气息在弥漫。
  禅师不知从什么地方拿了一只崭新的蒲团,放到自己对面,示意她随便坐,她学着禅师的样子将裙摆捋平,半是跪坐着。
  他们之间是一张很矮的长案,有煮好的茶。
  “小施主这次回来是取母亲的旧物?”
  舒意一怔:“我母亲还有东西留在这里?”
  “都是一些随身用品,没有人来收敛,老衲就自作主张地收起来了。若小施主不来,再过些时日旧物件也都要丢掉了。”
  “为什么?”
  “长明寺日渐扩张,有些屋子要利用起来,原本里面摆放的旧物品都要清理掉。就这阵子了,已经请了人来翻修。小施主若还想要的话,待会我让明坛取来。”
  “明坛?”
  禅师微微一笑:“是我的徒弟。”
  舒意点点头,禅师见她似乎还有未尽之言,没有催促,同她安安静静地喝了一杯茶,忽而眼睛对上,彼此都静了一下。
  禅师这才发现,面前的女孩有着超然于同辈的沧桑,你看她分明还很年轻,可骨子里透出的气息却像是一个耄耋老人。
  能让他有这种感觉的人,她不是第一个,却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经历过某种起起落落,人的心可以变得平和,有些人修身养性一辈子也未必能修到这种程度,而有些人用过于极端的方式实现了这一点,年轻的躯体被急速透支,□□已不堪重负了,只剩灵魂里那点东西。
  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舒意终于开口:“禅师,我……”
  “阿九,希望你别介意我称呼你的小名,记得你母亲第一次带你过来的时候,你才七八岁的样子,很是玉雪可爱,那时你还很调皮,捉了师弟养在大水缸里的乌龟去院子里玩,后来那只乌龟就不见了,惹得师弟哭了好几天,你不知道那乌龟是师父留给他唯一的念想,据说已经有一百年寿命了。师弟将乌龟看成师父的寄托,只差把它当祖宗供着了,我们都怕他魔怔,好在你放走了乌龟,师弟后来也得到了解脱。”
  禅师说,“人世间事都有两面,难以断清,你以为的走投无路,或许是柳暗花明。我与你母亲相交甚笃,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直说。”
  “好。”舒意又抿了口茶,是很香的菊花茶,舌尖回甘,化开一丝清香,她说,“禅师,我可以在长明寺住一段时间吗?”
  “就是这个?”
  “嗯。”
  禅师笑了:“若没有你母亲,长明寺哪能有今天?你尽管住吧,想住多久都可以,我让明坛给你收拾屋子。”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