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至今记得,前世那年,她遭府中上姑娘欺凌,罚她在院门外跪一整夜。那一夜尤为漫长,大雨打湿她的衣衫,寒意浸透她每一寸皮肤,叫她狼狈得不成样子。
也是那一夜,江呈为她撑了一夜的伞。
狂风暴雨之下,那油纸伞辟出的一方阴翳根本不足以抵挡风雨。
伞被刮破,那不会说话的男人也不走,就那么沉默地陪她淋雨等了一夜。
后来,她昏迷倒下,他抱着她一路回院。
实则,江呈并不知道,那一夜她根本并未昏迷,只是实在贪恋他的温暖,悄悄给了自己这么一个难得沉沦的机会。
那一夜,她假作昏迷,窝在他温暖的怀里,他胸口那道云纹,她小心用拇指抚了一遍又一遍,那上头的每一道丝线,每一根走线,不用说是重生一世,便是十世,闻月也都根本无法忘记。
她对他无法抑制的欢喜,也是自那个暴雨交加的夜开始的。
可是,属于江呈的衣衫,为什么会在谢翊书房中出现?
是谢翊杀了江呈,夺了这身衣衫和面具,还是……
江呈便是谢翊!
心快跳出胸口。
或许前世曾有一刻,闻月曾根据江呈与谢翊相似的身形及背影,怀疑过他们为同一人。
然而,两人身上不同的气息,一个多情冷酷、一个沉默温柔,截然不同的气质,根本叫闻月不愿意相信他们是同一个人。
她不想,也不愿将二人联想到一块儿。
因为她打心眼里不愿相信,那个夜夜温柔守候的男人,会是那个曾对她始乱终弃的谢翊。
“砰砰——”
书房前传来敲门声,叫闻月浑身一凛。
定是方才烛火未熄,有人寻了光而来。
她在心头暗骂自己大意,怎能因更深露重,笃定不会有旁人造访,就此掉以轻心,忘熄烛火,叫人知晓了书房中有人在?
暗门后头,闻月正踌躇该如何是好之时,门外的人已迫不及待地发了声。
“阿月,是你吗?”
声线温柔,口气缓和。
是辰南王妃的声音。
既然来人是王妃,躲也是躲不掉的。
思来想去,闻月收拾好木匣子,走出暗门,解了门栓。
甫一开门,见了闻月,王妃紧绷的一双眉渐渐缓和了,她朝闻月温婉一笑:“阿月,我就知道是你。”
“您怎知我今夜会来?”闻月好奇。
王妃不回应,只是从袖子中掏出一枚木盒子,递给她:“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除此之外……还是来同你致歉的。”
“王妃言重。”
闻月知晓王妃所言何意,只是这歉意,她委实担不得。
那日,谢翊重伤不醒被人送回辰南王府。
王妃见自家儿子好端端出门,却鲜血淋漓地回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知晓谢翊乃为闻月挡剑而受伤昏迷,她更是恼恨得不行。
儿子受伤,为母本能,叫她痛恨害人者,也一并恨害儿子受伤的闻月。
眼见多位医者进了谢翊寝殿均都叹气出来,她急得直掉眼泪,失了温婉本性,忍不住对闻月说了几句重话,甚至气极时,还叫她远离自家儿子,永远不许踏入辰南王府半步。
书房前,王妃跨过门槛,走进来。
她一把抓住闻月的手,低垂着眼,语气恳切:“那日情急之下,对你说了重话,当真是对不住了。只不过为母之心,叫人慌乱,后来见你不计前嫌为谢翊解毒、救治,而今又听闻你要为他亲自上中原穹山寻菱悦花,方才连夜赶来,想同你道一声对不住。”
“王妃,是我害了谢翊,我理应为他救治、寻药。您对我说重话,亦是应当,我从未曾有丝毫怪罪您的心思。”闻月回握上她的手,口气心疼。
“那就好,那就好……”王妃连连重复了好几声。
二人离得很近,烛光映衬之下,能瞧见王妃眼下的团团乌青。
闻月这才发觉,在谢翊重伤的几日里,王妃像是一瞬间老了好几岁,神情、目光皆不复从前被丈夫、儿子宠着的娇憨愉悦,取而代之的是灰暗与憔悴。
是她害得王妃焦虑,害得辰南王夜不能寐,也是她害得谢翊卧床不醒。
思及至此,她寻菱悦花救治谢翊之心愈发急切。
二人双手交握时,那木匣子再度被王妃推进了她的掌心。
“这是?”闻月不解。
王妃和蔼笑笑,说:“三日前,仆从给谢翊打扫书房时,偶然寻获了中原州牧所赠腰牌。此等要物,我本想是亲手还给他的,可未曾料到,未等到他回来,却知晓了他重伤的消息。这腰牌我也不敢轻易处置,就一直留在身边,而今听闻你要上中原寻菱悦花,心想这腰牌定会对你有所大用处。今夜思来想去,辗转难眠,总觉得你会来寻,于是,便想着来这儿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给碰上了。”
闻月打开那木匣子,果真见那腰牌正安然置于中间。
“太好了。”她不由大喜,“有了它,定能叫寻菱悦花一事事半功倍。”
“若能用上,那便好。”王妃拍拍她的手。
闻月收好腰牌,打算与王妃告辞,离开辰南王府。
然而,那云纹黑袍及面具委实叫闻月奇怪。
眼下谢翊尚在昏迷,根本无从探寻真相。
此去中原穹山,路途迢迢,或许将耗去半月时间。而那半月时日,闻月定会为此事困扰。好在王妃如今在场,闻月心想,或许王妃是否知晓,关于此事一星半点的信息。
毕竟辰南王府内院之事,皆由王妃掌控。
那木匣子已陈于书房良久,王妃不该不知。
思及至此,闻月推开了暗门,将王妃带了进去。
指着那木匣子,闻月开口道:“今日寻腰牌之时,偶然见此木箱,王妃可知这木箱中所藏何物?”
“自是知晓。”王妃道。
早在王妃进来之前,闻月已不动声色地关了木匣子,上了锁,还了钥匙。
而今,未知一切的王妃,竟然意外熟练地从谢翊书桌的抽屉中,抽出那把铜钥匙,走到木匣子前,弯下腰,顺利将其打开。
翻开箱盖,王妃将里头的一切陈在闻月面前。
王妃解释说:“这些都是他祖父留下来的东西。”
“是同林家皇室一道开国的那位老辰南王?”
“正是。”王妃说,“数十年前,老辰南王与先皇在中原相识,结为异性兄弟,后来先皇不满原皇室苛捐杂税,害得民不聊生,便与老辰南王一道揭竿起义,成立了南施国。而这木匣子,连同里头的铠甲、匕首,皆是当年老辰南王留下的。当年,老辰南王便是以这铠甲匕首上了战场,夺得了次次胜利。老辰南王认为,这些器物都是上天垂青,福祉降临的象征,故而辰南王府自来有惯例,待嫡子成年之后,便要将这木匣子里头之物传给嫡子,以示香火绵延。”
闻月怔在当场,一言不发。
王妃未察觉异样,翻开那里头衣物,一件件同闻月介绍,其中便有那云纹黑袍及面具:“这面具当年不知为老辰南王挡下了多少乱石、飞沙,上头至今还有斑斑痕迹呢。还有这件云纹黑袍,是当年老辰南王攻下定宁城时所着衣衫,若认真比对,你定能发现这云纹与这木匣子上所刻云纹乃是如出一辙的呢。”
经王妃提及,闻月才打量了一眼那木匣子上的纹路。
果不其然,如王妃所说一致。
双手不停在抖,眼前也有水光隐现。
闻月强装镇定,追问道:“是否有可能,有一日会有人将这云纹黑袍及面具盗了去,穿在自个儿身上。”
“绝无可能。”王妃笃定道。
须臾后,关上那木匣子,王妃站起身来。
她走到闻月面前,正色道:“首先,若这偌大辰南王府遭窃,定会盗取金银,而非这一箱老辰南王作为留念的传世衣衫。其次,这木箱虽然瞧着破败简陋,但谢翊作为嫡子,定知道这木箱传世的重要性,绝不可能让人随意盗了去。”
闻月听完,沉默了。
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她就想不明白呢。
老辰南王留下交给子孙的遗物,谢翊不会不知重要性,哪可能轻易赠与旁人,更不用说,被那居于上京东街、家中曾遭火灾的侍卫盗了去。
若江呈当真盗走了这身云纹黑袍及面具,他又怎敢往复出现在辰南王府,大摇大摆地抱着她,游走在长廊上,送她回院中……
而今向来,前世关于江呈的一切,都蓦地叫闻月开始怀疑。
为何院中每夜巡防侍卫仅有他一人,为何他一哑巴侍卫竟能不顾旁人忌讳抱她回院,为何自来对外人极为反感的然儿竟会对他意外亲昵……
前世之事,或许只要她多想想,她定会发现——
江呈与谢翊从不会在同时出现。
江呈与谢翊有着令她疑惑的相似身形。
为何今世她寻找江呈之时,竟会等来查无此人的结果。
如今看来,前世江呈之事,仅指向一个方向,那便是——
江呈便是谢翊。
那个闻月前世死前心心念念,沉默无言,极尽温柔……
叫她爱却不敢言的男人。
第95章 死生
第二日, 闻月与罗宏便踏上了前去中原的路程。
得了中原州牧的腰牌, 闻月一行人如虎添翼, 只用了三日便抵达了中原穹山。因先前曾与江边客到访过此地, 闻月知晓菱悦花真药的踪迹。因而她只稍废了些力气, 便已寻到了一株真正的菱悦花。
可另闻月未料到的是,就在得到菱悦花后不久。
有一行黑衣人, 已从上京追至了中原。
而生死一线的发生,亦不过是瞬间须臾。
途径中原官道, 一处山崖之前。
马儿连续奔走将近三个时辰, 已见疲态。
闻月便下令, 众人稍作整顿,饲马修养, 半个时辰后再启程。
闻月束了马,闭了眼, 靠在树下准备休憩。
然而, 比困意更早来袭的,是耳边轰隆的巨响。
她警醒地立刻趴到地面,果然闻得一阵轰然的马蹄之声,正在向他们赶来。
闻月顿觉不妙, 感知到危险降临, 她第一时间解了马缰,号令众人准备启程。
可话音花落,那批黑衣人已驾马提剑追来。
那行黑衣人剑尖直指闻月,完全不将其余同行之人放在眼里, 很显然,就是针对闻月而来的。而这世上,不想让她活着的人,或许不少,但如此迫不及待要追杀她的,有且只能是皇后一人。
闻月不会武,东躲西闪,只是缓兵之计。
罗宏见状,飞身而出,与那黑衣人头子缠斗在一块儿。
若换在平时,单打独斗,罗宏定能不费吹灰之力打倒那人。可一路上舟车劳顿,许久未眠,罗宏身体已近极限,加之黑衣人足有十人有余,若各个都迎上来,恐怕罗宏自个儿脱身都难,更不用说护她离开了。
身后,闻月一行十余弟兄已全部加入战斗。
然而,皇后派来的亦非等闲之辈。
不消片刻,已有兄弟不敌,被黑衣人一剑穿了心,倒在地上,失去呼吸。
眼见一路陪伴的兄弟,死在黑衣人手上成了亡魂。
而罗宏也在与黑衣人头子的缠斗中,展露疲态。
如此鏖战下去,等待他们的只会是筋疲力尽的输局。
眼下,上京城中,谢翊还在等着菱悦花救命,若不及时拿着菱悦花回去,谢翊兴许就永远再醒不过来了。回想起辰南王及王妃的殷切期盼,罗宏在谢翊床头的叹息……闻月咬咬牙下定决心。
她从树后走出,朝罗宏大吼道:“他们的目标是我,罗宏,快走!”
“不行!”罗宏挥剑朝那黑衣人头子砍去,眼已杀红了,“我答应过王爷王妃,会保我们所有人平安归去,其中也包括你!”
黑衣人见闻月走出,大喇喇地立在人群前,毫不犹豫地飞身过去,反剪她的双手,将她制住。
罗宏见状,自马背上跳下,急欲刺向那制住闻月之人。
可未等他一剑砍下去,已见闻月通红了眼。
她未再像方才那样声嘶力竭地朝他吼,反倒十分平静,声音平静,神情也很平静,仿佛早已看开了一切。
剑光在她的脸上,印出一道光痕。
闻月微微笑着,神色安然如往常,但说出的话,却叫直击罗宏心脏。
她问他:“罗宏,你还想不想要谢翊活?”
罗宏蓦地哑了。
身后黑衣人头子再度袭来,与他缠在一块儿。
闻月冷声在他背后道:“今日缠斗下去,只会是败局。若要我见这十余弟兄为我而死,我闻月宁可以死谢罪。”
她眯着眼,下了狠话:“若你想要我活,想要谢翊活,那便快走!”
说罢,闻月毫不顾忌,迎向了那黑衣人的剑。
“不要!”罗宏制止道。
他知道闻月那蛮子的个性,是决定了之后,谁都拉不回来的。
罗宏也不是不知道如今的情况,如闻月所言,再打下去,只能是筋疲力尽的惨败,所有人都将葬送在这山崖之前。
罗宏并不畏死,甚至在决意与谢翊一道共谋大局时,已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
可如今,他的殿下尚在京中等待着他的救援。
他……是不能轻易死去的啊。
剑割破了闻月颈间皮肉,突兀的血色刺激着罗宏的神经。
黑衣人一怔,手头的剑猛地往后缩了缩。
罗宏见状,咬牙、摆手朝人群下令——
“走!”
同闻月一道前来中原的,皆是谢翊军中得力下属。
得罗宏命令,不消须臾,其余八人整队,飞速抽身离去。
自此,黄沙满天的山崖前,只剩一行黑衣人,还有受了伤的闻月。
闻月原以为,在罗宏走后,这群黑衣人定当毫不犹豫地将她杀死,提了她的头回去见皇后。可闻月没想到,当有人开口提出此计时,却被那领头的黑衣人反驳:“此事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