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不客气,但是文大夫面不改色,还是那副阴阳怪气:“既然这样,那在下就拿这个小姑娘试针了,如果小姑娘有个三长两短,姑娘不要在意。”
“无妨,你试吧,我不在意。”沈彤说道。
一旁的几人全都瞠目,你也太直爽了吧。
文大夫尖声笑道:“好哩,那在下就动手啦!”
这一次连芳菲都吓了一跳,她紧张地拽拽沈彤的衣袖,小声说道:“小姐,这位大夫怎么像个土匪啊,哪有大夫施针叫动手的?”
沈彤笑而不语。
文大夫却像是没有听到小丫头在诋诲他,他手起针落……那针就扎了下去。
原本平躺着的欣妩啊的一声,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她面色煞白,像是噩梦乍醒。
“瞧瞧,这就醒了,治好一个。”文大夫二话不说,就把那枚针拔了出来。
沈彤强忍着没有笑出来,她早就看出来了,欣妩中毒不深,应该是察觉出不对,便立刻装晕了。原本还会多装一会儿,刚刚被她和文大夫这么一吓,便装不下去自己醒过来了。
“姐姐,你没事了?”沈彤又惊又喜。
欣妩惊魂未定,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文大夫,好一会儿才说道:“阿娘,阿娘怎样了?”
沈彤安慰她道:“别急,让文大夫挨个治吧。”
“多谢妹妹,让文大夫先给我诊治。”
欣妩感激而真诚,可是沈彤还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咬牙切齿。
这一世的欣妩还太嫩了,看看江婆子,那是实打实中毒,那才是老江湖。
欣妩终究是少了在死士营的历练,只是一个被大人教导做事的孩子而已。
沈彤没在理她,她对文大夫说道:“给江婆子医治吧。”
江婆子中毒很深,与黄氏不相上下。
文大夫没有再像对待欣妩那样大呼小叫,他施针中规中矩,一看就是行家,沈彤放下心来,坐到黄氏身边,用凉水浸过的帕子,给阿娘擦脸,天气炎热,又是一屋子的人,屋里便更热了,她担心阿娘中了暑气。
约末半个时辰,江婆子才醒转过来,虽然醒了,可还是一时坐不起来,但是意识已经恢复,可以开口说话了。
这个时候,沈彤才让文大夫给黄氏施针,许安去隔壁把韩无忌和小妹背过来,路友也回来了,听说他不在时家里出了事,懊恼不已。
阿治笑着问他:“卖了几棵树?”
路友气得不成,指着阿治骂道:“你还能笑得出来,老子快给气死了,那厮说得好听,说要买一两百棵树,可是吃饱喝足又改口了,说要回去再商量商量,老子恨不能把他的脑袋揍扁!”
也就是让人诳了。
这早在众人意料之内,阿治打趣路友,也只是苦中作乐而已,总不能全都像芳菲那样,哭得眼睛都肿了吧。
芳菲已经哭了几次了,两只大眼睛肿得桃子一样,可是看到欣妩和江婆子先后醒过来,她就忘了自己刚刚还哭过,重又欢喜起来,屋里屋外蹦蹦跳跳。
待到黄氏和韩无忌、小妹全都苏醒过来,已是傍晚时分了。
黄氏刚醒的时候,和江婆子一样坐不起来,只能躺着说话,沈彤便让文大夫开副养身子的药,虽然文大夫说用不着,休息一晚就好了,可是沈彤坚持,文大夫只好开了。
沈彤接过药方,便去抓药了。
芳菲说还是让她去吧,沈彤拍拍她的脑袋,道:“你留下和姐姐一起照顾阿娘,韩无忌和小妹也需要你来照顾,乖乖的,听话。”
芳菲心里一动,点了点头。
沈彤走出家门,便看到许安和路友正在外面等着她,马已经备好,火儿正在跃跃欲视。三人对视一眼,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第272章 那不是朗月
金乌西沉,暮色四合,西安城外的官道上,黄土扬尘,一辆骡车走得不紧不慢,骡车上几个袒胸歪帽的年轻人。
若是有常在西安街上走动的人,一眼就能认出,他们几个是西安城里有名的泼皮。
天色渐渐黑下来,骡车在一座破庙前缓缓停下,一个泼皮把一直坐在身下的大麻袋拽了出来,几个人一起用力,从骡车上把麻袋扔了下来。
麻袋被扔到破庙门前,泼皮们看看天色,天色不早了,城门要关了,他们赶不回去了。
“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啊,今天咱们有钱了,去哪儿不成啊。”
“我知道一个好所在,再走十里就到了,那里的姐儿做的都是过路行商的人意,虽说不会诗啊画啊的,可是个个又鲜又辣。”
“那还磨蹭个啥,快走啊,今天老子们有钱,叫上几个姐儿,好好享受享受!”
骡车随着泼皮们的嬉笑声渐渐远去,被扔在破庙门前的麻袋蠕动起来,原来里面装着的是一个人。
束口的绳子系得不牢固,麻袋里的人动作越来越大,终于,一个发髻从麻袋里露了出来。
夏日天长,这会儿还没有全黑下来,一清道人从麻袋里爬出来,看到眼前是座破庙,他长长地抒出一口气。
就在今天之前,一清道人打死也没有想到,他会在王府别院里被人打了闷棍。
为了图清静,当年他选了别院里最僻静的院子,院子外面是条刺槐夹道,把他的院落与别处隔开,他和朗月全都爱静,别院里的人也都知道,因此,除了他们师徒和打扫的仆妇,那条刺槐夹道几乎没人过来。
今天他收到一封信,说是有了朗月的消息,送信的人就在别院门口,他心里狐疑,明知来送信的就是一个跑腿的,可还是想要当面问问。
他急急出门,刺槐夹道也如往日一般安静,他走着走着,脑袋忽然挨了一记,便人事不知,醒来的时候已经被装在麻袋里了。
他能听到车轮辗在路上的声音,他也能从那些人的说笑声里判断出这是一伙泼皮,只是他不知道这些泼皮如何能把他从王府别院里弄出来的。
他刚刚开口呼救,一个泼皮便坐到了他身上,那泼皮坐在上面还不老实,屁股一上一下,他这条老命差点就交待在那家伙的屁股下面。
从他们的调笑声里,一清道人猜到他们是收钱办事,有人给了银子,他们便把人绑过来。
一清道人正在嘀咕着这些人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就被从骡车上扔下来了。
一清道人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他费了好大力气才从麻袋里爬出来,也不知是被屁股压的,还是从骡车里扔下来时摔的,他头晕目眩,好在他心里还很清醒,这里是官道,官道通往西安城,这会儿城门就要关了,官道上已经看不到进城的车马,以他现在的状态,只凭一双腿是走不回去的。
虽然有几分惧意,可是一清道人还是摇摇晃晃地走进了破庙。
这下也好,王爷让他今夜就跟着募兵的武官启程去秦岭,他正愁想不出办法,现在他遇险,明天回王府说明情况,王爷不是冷情之人,会让他休整一两日再动身的。
有这一两日的时间就足够了。
想到这里,一清道人甚至开始考虑明天回去时要不要在自己身上弄出几处小伤……
破庙的庙顶裂开一个大缝子,借着微弱的光线,还能看到地上大殿里还扔着豁口的饭碗,冷硬的馍馍,这座破庙显然常有乞丐流民借宿。
一清道人好洁,他嫌弃地四下观望,想找处干净的地方住一夜。
忽然,他发现破旧剥落的墙壁前,似乎躺着一个人。
一清道人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往外跑,可是他的两条腿却像是生了根,牢牢地伫在地上。
那是一个孩子,半大孩子,至少不是成年人。
天色黯淡,他看得不甚清楚,但是感觉那个孩子身上的衣裳像是道袍。
一清道人的心砰砰直跳,从早上在王府里被秦王训斥,到后来在家门口被打了闷棍,再到泼皮把他扔到这里,短短一天,大起大落,凶险频生,一清道人提心吊胆,心理已经到了最脆弱的边缘。
此时此刻,那个穿着道袍的孩子,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朗月。
“朗月!”一清道人冲口而出,他忘记了身体的疼痛,一个箭步冲向墙边那具小小的身体。
待到离得近了,一清道人终于看清,那孩子是脸朝地趴在地上的,小小的发髻、青布的道袍,单薄的肩膀、稚弱的身材,这是朗月,这真的是朗月!
只是朗月一动不动,他像是没有听到熟悉的呼唤,他的身体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趴着,这是被人扔过来形成的姿势。
正常的人是不会用这个姿势趴着的,显然,自从被人扔过来,直到现在,他都保持着一个姿势没有动。
是什么情况下才能让人一动不动的,受伤?或者是……死了?
“朗月啊,你怎么了?是沈彤害的你,是不是,你说话啊你别死……”
一清道人一把抱起伏在地上的朗月,朗月的身体终于翻了过来。
昏暗的暮色中,只能看到那孩子雪白的小脸、紧闭的眼睛。
忽然,一清道人手上一颤,一把抛开手中的朗月!
那不是朗月,那只是一个和朗月差不多的孩子!
可是已经晚了,那个被他抛开的孩子忽然睁开了眼睛,手上银光一闪,一把雪亮的短刀便抵在了一清道人的胸口!
“你……你是谁?”一清道人颤声说道,夜色中,那孩子的脸朦朦胧胧,这不是朗月,确实不是。
“我是沈彤。”声音清甜,带着童音,也带着冷意。
一清道人的心沉了下去,就在方才,他说错了一句话。
“你应该早就知道是梅胜雪把朗月绑走的吧,可你为何却又认为是我杀了朗月?”沈彤淡声问道。
一清道人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浊气,他闭上双眼,一言不发。
第273章 狼心狗肺
白天川流不息的川官道上已经看不到来往的车马,附近的田野里,劳作一天的农人们已经回家,就连鸟雀也飞回林中树梢,这是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候。
但是破庙里并不安静,不怕人的老鼠躲在黑暗里悄悄啃食着带着馊味的硬馍,蚊子嗡嗡叫着,欢快地寻找食物,不知名的虫子藏在曾经住过乞丐的干草里窃窃低语,交配产卵。
黑暗中两个人依然对峙,一清道人胸前寒光闪闪,那是抵在他身上的短刀。
与其说是短刀,更应说是匕首,只有女子手掌长短,平素里藏在衣袖中,藏在靴子里,只作防身之用。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这把匕首早已饮血。
它不名贵,但它是一件杀器,杀人的利器。
持刀的手也很小,很白,那是一个尚未长成的女子的手,但是这只手早就杀过人,从她更小的时候,她就取过他人性命。
她不嗜杀,她更不滥杀,她杀的每一个人全都该死,如果她不杀,那么死的人就会是她。
这一世,她用自己的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她从八岁到十二岁,她艰难却茁壮地活着,她活得并不潇洒,但也没有如履薄冰。
现在,她看着面前的道士,在黑暗里待得久了,双眼已能视物,她能看清一清道士舒展的眉头,紧闭的双眼,他是准备赴死了吗?
哪有这么容易,你落到我手里,你的生死便也掌握在我的手中,何况你心中还有牵挂,那是你的牵挂,更是你的软肋。
任何一个暴露出软肋的人,就已经输了。
所以这些年来,她也输了。
因为她也有软肋。
沈彤笑得苦涩,但是她的声音里却没有悲伤。
“有人告诉你,虽然梅胜雪把人抓走了,但是最终,朗月落到了我的手里,所以你心心念念的,就是担心我会把朗月杀死。你乍一看到朗月的尸体,首先想到的就是我把朗月杀了,在此之前,每每午夜梦回,你想到的都是这个吧,这是你心里最担心的事,因此你才会冲口而出。”
“一清,今天我在这里等着你,要的就是你冲口而出的一句话而已。”
“一清,我知道即使我把你抓住严刑拷打,你也什么都不会说,你是一个好对手,也是一个难对付的人,所以我只能用这个办法,才能让你说出这句话来。”
“你不但知道朗月在我手上,你也知道我把朗月藏在哪里,我起先是不相信的,我不相信我身边的人会出卖我,就在今天我布下这个局时,我还在希望那一切都是我的杯弓蛇影,可是一清啊,你虽然是个好对手,可是与你合作的人却不够老道,你还是上当了。”
一清道人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朗月怎么样了?”他终于开口。
沈彤凄然一笑:“朗月不见了,是真的不见了。”
一清道人猛的睁开双眼,即使是隔着无尽黑暗,沈彤依然能够感受到他眼中的恨意。
他恨不得把沈彤千刀万剐。
“你布下这个局,可是你把朗月弄丢了?”一清道人咬牙切齿地问道。
“是啊,我布下了一个局,我只想看看谁会趁机把朗月救走,可惜那把朗月救走的人,却没有把人交给你。”沈彤噗哧笑了出来。
她没有骗一清,她也不想骗他。
今天的一切的确是她布的局,她要看看朗月会不会被人救走。
仙人醉是江婆子下的,江婆子下了药,除了欣妩,所有人全都中招,欣妩之所以没中招,并不是她能辨别出包子里放了仙人醉,而是她吃得少……江婆子忘了,欣妩一向不喜欢吃包子。
今天的包子是黄氏蒸的,欣妩为了讨黄氏欢心,只吃了一个而已,她推说天气太热包子太烫,想进屋做会儿针线再吃,可是她还没有走进次间,就看到黄氏晕倒了。
而她也感觉到一阵晕眩,她立刻就猜到包子里被人下药了,她索性也倒在地上装成中毒。
她是真的中毒,只是中毒不深,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而已。
当然这些都是沈彤的推测,因为江婆子事先在堂屋门口做了暗记,尽管她自己也晕倒了,但是她能肯定在她晕倒之后,那屋里没有人走出去!
沈彤本应该庆幸自己之前的怀疑都是凭空瞎想,可是朗月还是丢了。
就在一清道人冲口说出她的名字的一刹那,沈彤不知道这一局究竟是谁胜谁败。
她的身边至少有一个人给一清道人通风报信,朗月是被那人救走,可是阴差阳错,却没能送到一清道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