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可真倒霉啊,衙门让义庄来抬尸体时,我们哥俩儿好奇去多看了几眼,如今主子让我们跨过火盆才能进院子。”
“活该呀,看什么不好?去看烧死的人,主子让你们跨火盆,也是怕你们带了不干净的东西回来。”
“要说也是,陶老爷被活活烧死在自己家里,一定会心有不甘,不肯去投胎吧,这可是枉死鬼啊。”
沈彤经过时,笑着摇摇头,陶表舅人缘还真好,死了都有人去看热闹。
关明觉带着陶世遗见过杨锦程,自是把所有过错全都推到了陶世遗身上,昨天晚上,陶世遗想来已经被他们折磨得半死不活,早就说不出话来了。
杨锦程碍着身份,不会亲自处置陶世遗,于是陶世遗便死在了自己家里,连同大宅子一起烧了,死得很完美。
这是沈彤早就想到的,昨天她割断陶世遗身上绳子时就想到了,不过她倒是没有想到关家居然会大白天去放火,所以说,世事无常,总会出人意料啊!
惨白的月光下,到处都是没有烧烬的断壁残垣,有的地方还在冒烟。
沈彤凭着记忆来到她住过的小院子,真是难得,那扇大铁门居然还在。
沈彤猫着腰,正想在这里翻找,忽然,她听到有隐隐的哭声传过来。
沈彤闪身藏到半截断壁后面,那哭声越来越近,月光下,她看到一抹小小的身影正向这边走过来。
“没了,都没了,都没了。”那人一边哭一边念叨,沈彤听不出男女,应该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
待到那人离近了一些,这次沈彤看清楚了,这是一个小小少年,看不清样貌,但是却能看到已经留了半头,头顶还梳了一个小小的发髻。
男子十五束发,不过学堂里的少年往往十来岁时就做书生打扮,梳发髻的也不在少数。
沈彤想到了一个人。
昨天她听屠卫提起过,陶世遗的长子是读书种子。
而陶世遗的长子就是这个年纪。
之前沈彤在屠卫面前说起陶家买回来的第三个孩子时,陶世遗一言不发,因此沈彤便怀疑那个孩子是来给陶世遗的儿子做替身的。
现在十里铺的张员外家死了二十多口,当中必定会有陶世遗的妻儿,那么眼前的小少年……
沈彤微微一笑,她果然没有猜错,陶世遗用那个男扮女装的孩子代替了自己的长子,屠卫杀了陶家满门,陶世遗的长子却幸免于难。
也不知陶世遗把长子藏到了什么地方,这孩子听说家里出事,就又跑回来了。
那孩子哭着哭着就跪了下去:“爹、娘,你们安息吧,孩儿一定找到弟弟,把他抚养长大。”
弟弟?
沈彤瞪大了眼睛,哥哥没死是有替身,那么弟弟呢?
沈彤才不会相信死士营的人出手,还会留下一个小孩子。
她想出来问个清楚,可是最终还是没有动。
那孩子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便飞奔着跑开了。
沈彤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孩子倒是个机灵的,猜到这里可能不会安全,拜祭完了就走了。
她又在四处找了一会儿,终于在几块墙砖下面找到了那只布娃娃。
布娃娃的半边身子已经烧焦了,若非被墙砖压在下面,恐怕早已化为灰烬。
沈彤欣喜若狂,把布娃娃揣在怀里就快速离开了。
她走后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又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出现在废墟中。
“关明觉倒也是个狠角色,不但杀光陶家全家,连镇上的宅子也一把火烧了。”
“你是说十里铺的事?依我看那倒不一定会是关家做的,关家今非昔比,放把火倒是还能做到,可是连杀二十几口的事,关家怕是没有这个本事。”
第28章 十里铺
“你怀疑是老龙王庙的那些人做的?不可能吧,陶世遗不是已经把沈家孩子交给他们了吗?否则关明觉那个老东西也不会痛下杀手?”高个的人说道。
“呵呵,那孩子已经交出去了?或许关明觉会相信,但我是不信的。那天在林子里,那孩子出手可毫不拖泥带水,就凭陶世遗一介书生,能让她乖乖就范吗?再说,那个孩子是不是沈家骨肉还不一定呢。”矮个的人冷笑连连。
“这倒也是,即使是身负血海深仇,沈家也不应该把一个七八岁的女儿调教成这般样子啊,想不透,真是想不透啊。”高个子直摇头,那天他听说这件事后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沈家女儿会杀人?而且一击即中?陶顺儿虽然不是高手,可是膀大腰圆身强力壮,也不是七八岁小女娃能轻易对付的啊?
他想了想,道:“现在陶世遗死了,我们的线索岂不是就断了?”
矮个的人摇摇头:“不会,杨家的人没有带走沈家孩子,怎么向上边交差?依我看,他们可能会和老龙王庙的那拨人斗一斗,就是不知道杨家此次来的是谁,更不知道老龙王庙的那些人是什么来头。”
“唉,咱们只有两个人,想查这些太难了,还以为你混进陶家能从那孩子口中套出消息,没想到……太出乎意料了。”高个子叹息道。
“不是出乎意料,而是我们考虑不周,我们没有想到陶世遗是三姓家奴,他卖了黄家以后,居然还卖了关明觉和杨家,另攀了别家。”矮个子淡淡地道,声音冰冷,一如这夜月色。
同一片月光下,沈彤躺在大石头上,摆弄着那只得来不易的布娃娃。
“小姐啊,你别伤心,奴婢有了针线,把布娃娃缝好。”
“我像伤心的样子吗?我在想怎么拆开才不会完全弄坏。”
沈彤说着,从怀里掏出匕首,在布娃娃身上笔划着。
“拆了?”芳菲想不明白了,小姐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布娃娃找回来,怎么就要拆了呢?“娃娃的身子都被烤糊了,布料很脆的,拆了怕就缝不上了。”
“哈,你说的对啊,那我就先不拆了,反正这事也不急。”沈彤说完,把布娃娃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闭眼睛睡觉。
得到小姐的肯定,芳菲很开心,当然,比这更令她开心的是以后不用再吃生鱼了!
今天小姐回来的时候,带回一个火折子。用火烤出来的鱼,可真香!
芳菲咽咽口水,也睡着了。
次日芳菲是被沈彤叫醒的:“哎,有你这样给人当丫鬟的吗?睡得像猪一样。”
芳菲睁开眼,就看到小姐手里拎着的鱼。
吃完烤鱼,沈彤抹抹嘴,对芳菲说:“今天咱们换个地方,离开上乔镇。”
“啊?离开啊?那以后还回来吗?”芳菲问道。
“不回来了,该死的人都死了,这地方也没有可待的了。”
沈彤说完,站起身来,沿着河滩向前走去。
芳菲连忙把嘴里的鱼肉咽下去,小跑着跟了上去。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在空中留下一道弧影。
“哈,原来河水也这么美啊。”沈彤赞叹。
芳菲疑惑地看看眼前的乔河水,就是一条河啊,没觉得有多美。
沈彤又仰头看看天空,蓝天、碧水,真美啊。
这世上有这么多美丽的风景,自由自在地活着真好啊。
下午的时候,她们来到了十里铺。
十里铺位于上乔镇和下乔镇之间,顾名思义,十里铺距离上乔镇整十里。
十里铺并不大,因此张员外家的事就是十里铺二十年来最大的事了。
“哎哟,造孽啊,死的人里还有小孩子呢。”
“听说是张员外家的表少爷,小公子和母亲一起被杀,真可怜啊。”
“死了几位小公子啊?”
老槐树下聊天的人看了一眼,见问话的是两个小姑娘,手牵着手,一脸惊恐,一定是被张员外家的事给吓到了。
“只有一位小公子还不行吗?还要几位?唉,张员外家的孙少爷也一同被杀了,他也不大呢,去年刚刚束发,还没定亲。”满脸皱纹的老者不住叹息。
“唉,真是吓人啊。”其中一个小姑娘学着大人的样子叹了口气,显然是真的害怕了,拉着另一个小姑娘钻出了人群。
“小姐,陶老爷家里不是有两位小公子吗?怎么……”芳菲小声问道。
“嘘……”沈彤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四下看看,道,“你说会不会有好心的大婶借你一些针线呢?”
芳菲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最擅长做针线了,当然,所谓的最擅长是相比其他活计来说的。
“那奴婢这就去借。”终于有她能做的事了,芳菲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看到芳菲跑远,沈彤继续向前走,眼看离那棵大槐树越来越远了,她忽然一转身,身后的人措不及防,慌忙藏到一棵大树后面。
沈彤走过去,一把将那人拽了出来。
那人穿了件脏兮兮的袍子,脸上也同样脏兮兮的。
“陶颂之,表哥?你认识我?”她的嘴角扬起,在说表哥的时候,故意加重了口气。
“我当然认识你了,我去过你家,你忘了吗?”被沈彤拽住的小少年没好气地说道,同时也默认了身份,他就是陶颂之。
“我还真忘了”,沈彤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问道,“你在这世上也没有亲人了,既然看到我,为何还要偷偷在后面跟着?我不是你的亲人吗?”
刚刚沈彤和芳菲从老槐树下离开,沈彤就发现有人在偷偷跟着她们,所以她才支开了芳菲。
那种拙劣的跟踪手法,她立刻就猜出这人的身份了。
她来十里铺,也是为他而来的。
她猜对了,这人就是陶世遗的长子陶颂之,她猜到陶颂之会来十里铺,陶太太和假陶颂之是在十里铺被杀的,陶颂之的弟弟陶赋之也是在十里铺失踪的,陶颂之当然会来十里铺寻找弟弟的下落。
“亲人?”陶颂之的眸子闪了闪,像是对这两个字有些抵触。
他的相貌随了陶世遗,虽然脸上故意涂抹得黑乎乎的,可还是能看出眉目的清秀,尤其是那双眼睛,和陶世遗一模一样。
第29章 表哥表妹
亲人?
父亲说过,除了自己家的一家四口,他们没有亲人。
父亲很小时就由族里做主,过继给上乔镇的陶家,从此以后,他的父母甚至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祖母去世后,父亲扶灵回乡安葬,父亲的亲生父母和兄弟却突然出现,和父亲要了一大笔银子……
后来父亲去京城念书,黄家上上下下没人把他当成表少爷,他们只是把他当成来投靠的穷亲戚。
眼前这个名义上的表妹,就是黄家的外孙女,当然,她也不是他的亲人。
陶颂之的眉头动了动,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沈彤叹了口气,伸出自己的拳头,她的拳头很白很小,她把拳头在陶颂之面前晃了晃。
做什么?要打人吗?凭她?
陶颂之愕然,他没有学过武功,可是也不会惧怕一个八岁小女娃的拳头。
这时,那只小拳头在他面前摊开,雪白的手掌上赫然是一枚玉观音。
陶颂之认识这枚玉观音,这是父亲的,据说当年父亲求得这枚玉观音后,便一路顺遂。因此从他记事起,这枚玉观音,父亲从不离身。
怎么会在这个小女娃手里?
“哪里来的?”陶颂之喝问,声音里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戒备。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沈彤笑道。
“这是我父亲的,为何会在你手上?”陶颂之继续喝问。
“为何?我想知道你为何会偷偷跟踪我,你没有回答我,我为何要回答你?”沈彤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她板着脸,没有表情,可是看在任何人眼里,都像是小孩子在吵架。
陶颂之深吸一口气,家里大宅不会无缘无故走水,父亲也不会无缘无故烧死,土匪不会无缘无故杀死母亲,弟弟也不会无缘无故失踪。
父亲把他送走时说过,如果家里出事,让他不要回来,明年春天动身去韶安府,找那位老翰林读书,父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是父亲没有想到,听说十里铺张家出事后,他还是回来了。
这个小女娃既然有父亲的遗物,说不定她也知道父亲的死因。
想到这里,陶颂之脸上的线条缓和下来,他压低声音说道:“好表妹,你别淘气了,快把玉观音给我,乖。”
“不给不给就不给。”沈彤把玉观音藏到背后,你当我是小孩子,我就当一回小孩子给你看。
“表姑姑教你拿别人东西的吗?快点给我!”陶颂之的耐性有限,尤其是对眼前的沈彤。
沈彤笑了笑:“比起表舅,你可差远了。”
陶颂之一怔,差远了?彤彤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比不上父亲,这还用问吗?再说他也不喜欢彤彤。
有一年父亲带他去表姑姑家里做客,在路上买了两只风筝,蝴蝶的是给表妹彤彤的,老鹰的是给他的。
他不喜欢放风筝,他也不喜欢老鹰,但是这风筝是父亲买给他的,他也不会拒绝。
可是没有想到,当父亲把蝴蝶风筝送给彤彤时,彤彤看都没看,却指着他手里的老鹰风筝说:“这只老鹰风筝真漂亮。”
父亲二话不说,就把老鹰风筝送给了彤彤。
回家的路上,他看着那只花里胡哨的蝴蝶风筝越看越不顺眼,他虽然也同样不喜欢那只老鹰风筝,可那是他的东西,他的东西就是他的,哪怕被他撕了烧了,也不能给别人。
他问父亲:“那只风筝是我的,为什么要给彤彤?”
父亲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要记住,你今天只是给她一只风筝而已,以后你却能从她身上得到更多。”
“能得到更多?”他不解。
“对,风吹不倒的家族蒙荫,众口皆碑的锦绣名声,几辈子也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就像当年的黄家一样,不,是要像沈家一样。”
他想说沈家和黄家不是都已经败落了吗?可是他看到父亲眼中兴奋的光茫,便没有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