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良辅年过八旬,垂垂老矣,早已不管族中之事,现在关家的当家人是关良辅的长子关明觉。
而势单力孤的陶家之所以能在上乔镇站稳脚跟,却是全靠了关老太爷关良辅。
陶家世居北方,陶世遗的父亲是个秀才,在族中受到排挤,索性以游学为名南下,因慕青云先生关良弼之名,来到了上乔镇。
陶父的本意,只是想要一览贤德旧府,却不成想他到了上乔镇就病倒了。
这一病就是三个月,身上的盘缠用尽,只好摆摊靠卖字画为生,也是他的运气,被闲逛的关老太爷关良辅遇到,关良辅对他的字画很是赞赏,得知他不想返乡,便让他在关家族学读书。
关家族学包吃包住,也不收束脩,陶父闲来到关家铺子里做些抄抄写写的工作,还能赚些零用钱。
关良辅闲来无事,常常叫了陶父到自己府里谈论诗画,一来二去成了忘年之交。陶父是个有眼色的,索性拜了关良辅为师,关良辅虽然有个名震天下的弟弟,可是本人的学识平平,陶父与他师徒相称,他自是欢喜,对陶父视若子侄。后来还为他求娶了黄家的女子为妻,陶父从此便在上乔镇安顿下来。
其实当时关良辅之所以看中陶父,是看好他的学问的,关家长房子弟中没有一个读书种子,即使有了关良弼这棵大树,他们也难以借力。但是关家对陶父有知遇之恩,陶父一旦金榜题名,对于关家长房也是助力。
可是事与愿违,三年后陶父再次乡试失力,心灰意冷,索性断了科举的念头。
关家想要的是举人是进士,既然陶父没有了进取之心,关良辅对陶父渐渐冷淡,到了后来,陶父想要见关良辅一面都难了。
陶父去世后,黄氏在族老的安排下过继了陶世遗继承香火,虽然还是住在上乔镇,可是关陶两家也只有逢年过节才有走动。
可是现在,陶世遗就出现在镇上的一处小院子里,而坐在他对面的,便是关家这一代的当家人关大老爷关明觉。
半个时辰前,陶世遗被关家派去的人从家里请出来,带到这里,这里是镇上,附近都是低矮破旧的房屋院子,陶世遗初时虽然诧异,却并不惊慌。
“世伯,您怎么忽然把我叫过来了?”陶世遗的脸上是一贯的恭敬。
关明觉六十开外,两鬓都已斑白,他把玩着手里的铁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陶世遗。
良久,他才开口:“贤侄,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十里铺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陶世遗垂手而立,谦恭地说道:“那孩子病了,我那小妾是个沉不住气的,让人把我叫了回来。”
“病了?那倒是巧啊,现在可好些了?”虽是关切之语,可是从关明觉口中说出来,却没有半丝感情。
“只是小孩子伤风感冒而已,并无大恙,世伯不必挂怀,侄儿已经训斥了小妾,让她不要再大惊小怪。”陶世遗云淡风轻,还歉意地笑了笑。
这时,一个青衣汉子走了进来,在关明觉耳畔低语几句,关明觉眸光微动,继而玩味地看向陶世遗。
“既然已经无恙,为何在你府里没有看到那个孩子,就连你从钱家得来的那名小妾也不见人影啊。”
陶世遗早已猜到关明觉不会被他三言两语就搪塞过去,以关明觉的警惕,一定会让人在陶家搜查一番。
好在他在来的路上就想好如何应对了。
“不瞒世叔,我府里刚刚出了一点儿事。”
“何事?”关明觉问道。
“我的几名护院不知所踪,侄儿恐会生变,便派了陶三村父子护送那孩子和我的小妾出府暂避一时。”
第15章 表舅,我来了
护院不知所踪?
把那孩子藏起来了?
关明觉冷笑,翅膀硬了,胆敢明目张胆骗他了。
他挥挥手,两名护卫将陶世遗的头按住,手背朝上,脸贴在桌上,整个人像被抽了筋,被按趴在八仙桌上。
关明觉缓缓踱到陶世遗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手里的铁球转得飞快,忽然,一只铁球掉落下来,砸在陶世遗的手背上,随着铁球弹落地上,陶世遗发出一声惨叫。
关明觉神色不变,有护卫捡起落到地上的铁球,双手捧着送过来。
关明觉没有接,对那护卫淡淡地说道:“给他尝尝味道。”
闻言,两名护卫把陶世遗的身体翻转过来,脸朝上平躺在八仙桌上,有人掰开他的嘴,把铁球塞了进去,陶世遗的喉结咯咯作响,那张清矍斯文的脸胀成猪肝色,护卫脱下脚上的鞋子,鞋底拍打在陶世遗鼓起的双颊上,一下、两下、三下……
“行了。”关明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护卫们这才停手,把铁球从陶世遗嘴中取出,铁球上一片殷红。
陶世遗直起身子,吐出一口混着牙齿的鲜血。
“小侄治家无方,世伯教训得对。”陶世遗的声音虽然嘶哑,但依然平静而恭敬,如同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关明觉再次打量着他,忽然笑了:“好,很好,既然你把孩子藏起来了,那么我也提醒你一句,时间就要到了,两日之内,那个孩子必须送走,否则,你知道会怎么样。”
“是,小侄知道。”陶世遗谦恭地说道。
关明觉看着面前的人,目光渐渐狠戾,想要甩开他,独捞这个功劳,哼哼,我会让你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
他再挥手,有人带着陶世遗走了出去。
天色已黑,陶世遗仰头望着满天星斗,完全没有脱身后的轻松。
他回到自家宅子,陶三村父子依然没有回来。
陶世遗抄起桌上的花瓶,狠狠砸到地上。
“老爷,陶管家该不会……”
随从不敢说下去了,老爷的脸上又红又肿,现在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陶世遗冷笑,陶三村啊陶三村,你居然也敢背叛我。当年在京城,陶三村犯了人命案子,是他想方设法让人冒名顶替,才保住了陶三村一条狗命。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陶三村竟然也会背叛?
陶世遗眯起眼睛,仔细回忆今天发生的事,他从小院子里出来时,陶顺儿就不见了,当时他没有在意,以为陶顺儿是去埋那两个小丫头了。之后陶三村毒死八名护院,自告奋勇出去埋尸……
对了,问题就出在这里,陶三村没有让自己身边的两名随从帮忙,独自一个人带走了八具尸体。
陶三村根本不是去埋尸,他是借着这个机会去和陶顺儿汇合!
蓉娘放走了那个孩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个人莫非就是陶三村?
难怪那个孩子能在陶三村眼皮底下溜走,难怪陶三村走后不久,关明觉就把他叫了过去。
陶三村是把那孩子当成投名状,跟了关明觉了吧。
关明觉明明得到了那个孩子,可还要逼迫他,分明就是要堵住他的嘴。
陶世遗想通了中间的弯弯绕绕,连连冷笑。
很好,很好,他喂了这么多年的狗,居然让狗给咬了一口。
“老爷,要不小的再出去找找?”随从试探地问道。
陶世遗冷冷地看着他:“怎么?你们也要走?”
随从立刻反应过来,噗通跪倒:“小的们不敢,不敢!”
“滚下去!”陶世遗没好气地挥挥手。
两名随从慌忙退了出去,陶世遗坐在太师椅上,渐渐平静下来。
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要先把十里铺的人调回来,关明觉那老东西虽然现在不敢动他,可是两天之后呢?
如果到时他交不出那孩子……
“你就是我表舅吧,怎么脸肿得像猪头一样。”
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陶世遗大吃一惊,猛然回头,只见后窗不知何时打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窗下,陶世遗在明处,那个身影在暗处,陶世遗看不清那人的脸。
但是那一声表舅,就已经表明了身份。
这是那个孩子?
怎么可能?
陶世遗站起身来,肿胀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这让他脸上的皮肤撕裂般的疼痛。
“彤彤?你真是淘气,快到表舅这里来。”
和蔼的声音如沐春风,窗前的小姑娘被这声音吸引了,她甜甜说道:“表舅,我来了。”
话音未落,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跑到陶世遗的面前,这一次他看清楚了,略显苍白的脸蛋,精致的眉眼,天真无邪的笑容,他是见过这个孩子的,这就是黄氏的女儿彤彤。
“彤彤,今天你去哪儿了,谁带你回来的?”陶世遗的声音很温柔,也很温暖。
“表舅,我娘在哪儿?”小姑娘反问。
“你娘啊,她……明天表舅就带你去见你娘。”陶世遗俯下身子,爱怜地摸摸小姑娘的头,是寒食散没有用,还是蓉娘那贱人压根没给她喝呢?
“表舅说谎,死人怎么带我去见我娘啊,你说谎。”像是对他摸头的回应,小姑娘向前一步,眨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陶世遗。
“死人?什么死人?”陶世遗微微蹙眉,莫非是他听错了?
“白头发老爷爷说的,他说表舅要死了。”小姑娘踮起脚尖,使劲扬起小脑袋看向陶世遗的身后。
陶世遗猛的一惊,不好!这孩子只是障眼法,有人在他身后!
陶世遗立刻转身看向自己身后,除了几样家什,身后空空如也。
那孩子说什么白头发老爷爷,那就是关明觉了。
他正要向那孩子问个清楚,却感觉到腰上一痛。
他低头看去,只见一把匕首已经刺进了他的腰侧。
“来人!”陶世遗第一个反应,就是让自己的随从进来,第二个反应,才是去看拿着匕首的那只手。
那是一只小手,很小的手。
“表舅,你别喊了,你的人都睡着了,他们很没用,比你还没用。”
“你说什么?”陶世遗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他是听错了吗?或者,这是一场梦,是梦!
“我是说啊,像你这样没有武功还要做坏事的人,真不应该把那些护院全都杀了,唉,你是不是吃寒食散吃傻了?”
第16章 好学
四周静寂,小女孩软糯的声音在屋里响起,陶世遗有刹那间的恍惚,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沈彤时,小女孩跟在黄氏身边,稚嫩的眉眼,天真的笑靥。
陶世遗的头脑立刻清明起来,有人利用小女孩在布局。
陶世遗伸手抓住小女孩的手,所幸小孩子力量有限,匕首捅得并不深,陶世遗深吸一口气,强忍住疼痛,微笑着对小女孩说道:“彤彤,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沈彤茫然地看着他,很认真地问道:“表舅怎么知道的?”
“表舅猜猜,外面的人是白头发老爷爷给制住的?对吗?”陶世遗的声音越发温柔,如果当年黄敬肯把嫡长女嫁给他,那么眼前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女儿了。
可是那时的他只是小户人家的嗣子,靠着养母与黄家的亲戚关系,黄家下人勉强称呼他一声表少爷……
想到那些久去的过往,陶世遗脸上的笑容更加和煦:“表舅一定猜对了,是吗?”
“没有,表舅猜得不对,白头发老爷爷没有来,送彤彤来的是两位大叔,嘻嘻,表舅猜错了。”小女孩很认真地纠正道。
“大叔啊,大叔在窗户外面吗?”
陶世遗假装向外看去,双手却用力一抽,小女孩措不及防,握着匕首的小手松开,后退两步,噗通一声坐到地上。
“呜呜呜,好痛啊,大叔骗人,大叔说表舅不会打我,呜呜,我要找我娘,娘,娘!”
小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陶世遗用力拨出匕首,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所幸刺得不深,陶世遗略通医理,一看就知道并无性命之忧。
老头子这一招真是毒啊,竟然让这个小女孩来刺杀他。
不对,以老头子的头脑,怎会想出这种拙劣的诡计?一个小女孩即使可以趁他不备刺他一刀,可是正如现在这样,想要取他性命也难如登天,一刺不中,就满盘皆输了。
难道这当中还有什么是他遗漏的?
坐在地上的小女孩还在哭,可能由于害怕,小女孩的哭声渐渐小了。
萧韧留下她的一条命,让她感受到什么是生不如死,什么是痛不欲生。
萧韧或许不会想到,重活一世,他的那番话会时常回荡在她的耳边。所幸她没有喝下寒食散,她虽然依然不记得八岁之前的事,可是她的脑子没有坏掉,她知道对于陶世遗这样多疑的人而言,她只要稍作引导,他就会想到很多。
在死士营里,她只学会杀人,她识字不多,仅有的学识也是为了执行任务的需要,除了杀人,她什么也不会。
但是只要她不死,她就可以学。坠崖她没有死,她在灭灯大师身上,学会了隐忍,学会了苦中作乐。
现在她没有喝下寒食散,那她就先从陶世遗身上学起吧,有时候以仇人为师,更加可以弥补自己的不足。
“表舅,你还带我去见我娘吗?白头发老爷爷说只要你受伤了,就会去看大夫,我娘就在大夫那里,那样我就能见到我娘了。”
漏洞百出的一番话啊,可是沈彤知道,疑心病重的人,是会为这些漏洞找出根缘的。
果然,陶世遗眼中的笑意更浓,即使他的身上还在淌血,可他依然笑如春风。
“白头发老爷爷说得对,表舅是要看大夫,也是要带你去见你娘,可是表舅身边的人全都睡着了,谁送我们去呢?”
小姑娘显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她怔了怔,说道:“大叔,大叔可以的。”
陶世遗笑着说道:“那好,彤彤扶着表舅,我们去找大叔。”
出门之前,陶世遗取出药箱,为自己涂上金创药,这些年他一直都与江湖人有联系,这样的金创药他也收了不少。
已是二更时分,大宅死气沉沉,小姑娘有些瑟缩,不由自主地紧靠着陶世遗,陶世遗爱怜地摸摸她的头,一只大手放在了她的后颈。
小女孩当然不知道表舅随时都能捏住她的脖子,她惊恐地四下张望,问道:“大叔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