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俭愣住,牙齿一不小心将酸浆果子猛地咬碎,酸烂舌跟的气味弥漫在口腔里,他下意识的皱眉。
王氏以为谢行俭皱眉是在担心家里已经给他定了人,因此他就不能和罗家小姐在一起了。
谢行俭越嚼嘴里的酸果渣,眉头皱的越紧。
王氏忙宽慰道,“你放心,原是打算等你回来,让媒婆领她过来让你们看一眼的,可好巧不巧,你说你在京城找了,你爹就让媒婆退了,好在这事我让媒婆私底下悄悄牵线的,如今退了,那姑娘名声也不会有损。”
谢行俭终于咽下嘴里的果子,舌尖抵了抵嘴角,道,“爹和娘这事做的对,婚事没妥前不宜让外人知道,省的两家没结成亲家,反闹得像仇人似的。”
“那罗家呢?”谢行孝突然问,“小宝,你信上说定了罗家,是怎么定的?请了三媒没有?”
谢行俭摇头,王氏惊讶,“按理说大户人家,成亲前三媒是要请的,显得有气派,怎么罗家没请?”
说的,王氏脑中灵光一闪,挤眉弄眼道,“瞧我这记性,要说请媒婆,也是男方媒婆先过去,小宝,你打算啥时候请啊,娘和你爹商量过了,准备你的婚事就照着大户人家来,到时候请了媒婆,咱们还有纳采,问名六礼,得忙活小半年呢!”
一说成亲,谢行俭脸上就绯红一片,还好现在是晚上,光线暗淡,大伙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娘!”谢行俭无奈道,“成亲的事还早呢,这会子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早?”
谢长义拔高声音,眉头一皱,“咋还早呢?你翻年就十六了,你爹像你这么大,早就已经娶了你娘,不早咯,难不成你要学着那些大户人家二十及冠才成亲么?”
谢行俭道,“儿子现在定了罗家,无所谓哪天成亲,二十也好,十六也好,全看罗家的意思。”
“咋滴?自古娶亲都紧着男人这头,哪有看女人的意思。”王氏提起气,慌忙问道,“可是罗家压着不嫁女?故意逗着你?若真以大欺小将你困着,你还不如回来娶个秀坊姑娘呢。”
“娘,你想什么呢!”
谢行俭无奈解释,“罗家到底是侯府,他们要的女婿岂能是个小小秀才?儿子跟老侯爷保证过,等明年高中举人,后年开春殿试,中了进士后,立马就成亲。”
王氏犹自不信,嘟囔道,“别等你到了十七□□还没婆娘哟,你啊,还是没开窍,咋对成亲大事一点都不着急呢。”
谢行俭道,“罗家小姐也不小了,说来说去,该着急的是人家,人家愿意等儿子两年,是儿子的福分。”
“得!”王氏笑,“这罗家姑娘还没娶进来呢,就在娘跟前讨巧,刚还说你不开窍,你小子倒也圆滑。”
谢行俭抿着嘴笑,摸摸鼻子感觉怪不得好意思的。
谢长义哈哈大笑,“咱们谢家男人都是这样,当初孝哥儿没说亲时,你不也说他愣头青一个,还整天愁他讨不到婆娘么,你瞧瞧,孝哥儿现在儿女双全,好的很,你也别说小宝了,他读书人,脑子灵活,既然罗家小姐愿意等两年,咱们也别急。”
王氏胳膊肘打了一下谢长义,嗔怒道,“刚不知道是谁着急,说他十六岁就娶妻生子……”
谢长义讪讪的摸摸脑袋。
“小宝,你可想好给罗家抬多少聘礼没有?”谢行孝问。
谢行俭组织了一下语言,“我打算出一万两……”
此话一出,果然把一家人都惊到了。
谢行俭忙道,“一万两聘礼在京城不算什么,且罗家毕竟是清贵人家,要一万两不为过……”
王氏呐呐道,“理是这个理,只咱们这些泥腿子哪来一万两?”
谢行俭笑,“儿子每个月能挣一千两左右,现在开始存银子,等到了明年,拿出一万两绰绰有余。”
“一千两!”又是一阵惊呼。
一旁嚼酸果嚼的起劲的居三掏掏耳朵,表示对这一家人一惊一乍已经看淡了。
谢行俭见状,细细的将考集的事说了一遍。
谢长义听完后感慨,“清风书肆的掌柜这事做的不地道,想当初我去书肆找他,觉得他挺好的一人啊,怎么去了京城就……”
谢行俭略略叹气,“陈叔只是雁平这边书肆的掌柜,上头还有东家呢,想来也是东家要这么做,陈叔没法子……”
谢长义郑重了神色,“罗家书肆愿意与你签书肆,许是看在他家小姐的份上,想着拉你一把,小宝,你既得了便宜,以后可别辜负人家姑娘。”
谢行俭一愣,不明白他爹说这个干嘛。
“你爹虽没去过外边,但多少知道些。”谢长义语重心长道。
“知道啥?”谢行俭听得稀里糊涂。
“戏本上说,你们这些读书人最是会薄情寡义……”
谢行俭呼吸一顿。
谢长义反手背掩着嘴咳嗽一声,“陪你娘看的戏,你娘在县里闲嗯谎,我带她看了几场戏。”
不是,这不是戏不戏的问题啊,谢行俭无语,他纠结的是,谁说读书人最是薄情寡义了?别一竿子打死所有人啊。
“戏本上还说,读书人当了官心思容易变坏,抛妻弃子,另攀高枝……”
谢行俭再次无语,他爹就不能思想光明些?咋对读书人有这么多偏见?
谢长义说了一堆读书人的坏话,说到一半才想起自家儿子也是读书人,忙笑着补上一句,“当然啦,小宝你除外,爹跟你说这些,只是警醒你,你一个人在京城,稍有不注意就容易走偏了路。”
谢行俭重重点头。
王氏抢过话头,道,“你爹的意思还有一点你要记住,你如今跟罗家姑娘好了,就别去惹其他姑娘……”
“娘,我没有……”谢行俭忍不住道。
“你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王氏斩钉截铁道,“男人有了银子,有几个还愿意守着自家丑婆娘过活的?!”
说着,一双严厉的眼睛在谢家父子三人身上狠狠瞪了一眼。
无辜的谢氏父子:“……”
谢行俭语气一窒,道,“儿子现在没这意思,且罗家亲事难得,儿子不会乱来惹毛罗家。”
“娘倒是信你,你是我生的,你自然不会瞎闹。”
王氏道,“听那些媒婆说,京城人喜欢给别人家送女人,这送上门的女人长的虽媚人,但没一个是好东西,小宝,你可得悠着点,别被女人一勾,魂就丢了,不说别的坏处,单单对不起罗家姑娘这点……”
谢行俭满头黑线,他实在不想听爹娘讨论这些,忙找了借口进了房间。
待谢行俭走后,院子里传开一阵哈哈大笑,谢行俭隐隐听到他哥说他长大了,都懂得害羞啥的。
谢行俭望着手中的一百零八式,无奈的叹了口气,边研墨边暗道,他答应过老侯爷,此生不会做对不起罗棠笙的事,所以他爹娘担心的事,压根就不会发生。
再有一点,他这样的小人物,谁会吃饱了撑着给他送女人?
夜色渐渐浓郁,谢行俭洗漱后,依旧雷打不动的在书房里待到后半夜,直到王氏起夜喂老三时,看到谢行俭屋内灯还亮着,过来催促了几趟,谢行俭这才歇了笔睡觉。
*
接下来几天里,谢行俭先拎了东西看望了老族长,随后又去县学问候了林教谕以及其他同窗。
林邵白和林大山几人见他回来,非拉着他去酒楼里搓一顿,谢行俭挺怀念几人当初在县学的日子,便答应去酒楼吃一顿。
中途,大伙一时兴奋喝的东倒西歪,谢行俭脑子还算清醒,几人在酒桌上嘻嘻哈哈一顿后,多数都醉的不省人事。
谢行俭趁着大家倒下,悄悄的去楼下将酒席的银子给结了。
返身上楼时,原本喝的晕乎乎的林邵白站在凭栏处,清醒得像滴酒未沾一般。
谢行俭一愣,旋即嘴角忍不住上翘,淡笑道,“从前不知,邵白兄除了记忆非凡,酒量竟然也如此了得。”
林邵白朗声大笑,笑声渐止后,他深深看了一眼谢行俭,缓缓道,“彼此彼此。”
谢行俭被林邵白露骨的眼神看的发毛。
林邵白倒很自在,瞥了一眼包厢里正在耍酒疯的林大山他们,凉凉道,“里面酒气熏天的,便让他们几个闹吧,咱们两个清醒人,要不换个地方继续聊一聊?”
谢行俭闻言,含笑的应一声好。
☆、【127】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两人出了酒楼, 因外边天热,谢行俭便选了一个路边摊乘凉, 好巧不巧, 这个摊位正是当年林邵白被朝廷立为秀才时,谢行俭请林邵白吃的家箸头春摊子, 专卖鹌鹑和鸡汤,眼下是酷暑,摊位上多出了各类粗粮汤。
两人刚吃过酒, 油荤沾不了嘴, 谢行俭便叫了两碗解渴的绿豆汤喝,两个铜板一碗,里头的绿豆熬的浓稠,且绿豆碗用深井的水冰过, 端在手里冰冰凉凉, 喝一口透心爽。
绿豆味寡淡, 谢行俭便让店家给他往里面加了一小勺桂花蜜, 桂花蜜是去年腌制的,里头的桂花黄澄澄, 搅拌在绿豆汤里,一黄一绿,颜色鲜亮,好看又好喝。
“从前就说俭弟在吃食上很有讲究,这绿豆汤常人都是囫囵喝下,也就俭弟会想到加点桂花蜜, 桂花蜜香气足,伴着绿豆喝下去,心窝里甜的很,细细品味就不觉得此刻是炎热夏日,反而像是金秋时节,桂花满嘴飘香……”
林邵白笑着喝了半碗,赞不绝口。
谢行俭拿着勺子将碗里的桂花蜜和绿豆汤调的均匀,浅浅的喝上一口,绿豆煮的烂,入嘴微微抿一抿,舌头上就只剩下绿豆外边那一层皮,绿豆皮很有嚼劲,闲着无聊时,放嘴里嚼着可以打发时间。
“才半年不见,邵白兄的嘴比掺了桂花蜜的绿豆汤还要甜。”谢行俭调侃道。
“我还记得在韩夫子私塾初识邵白兄时,只觉得对面那少年神态冷清的很,给人的第一感觉是不太好相处。”
“不过邵白兄那时瞧着似乎又不是不好相处的样,你对你身旁的田狄倒是关心,事事帮他做,就连他桌上的墨水都是你提前帮他研好。”
林邵白拿汤匙的手一顿,好看的丹凤眼微微垂下,默不作声。
谢行俭心思沉了沉,桌上一片安静,望着林邵白绷紧的脸庞,谢行俭扬了扬眉,一口气喝完绿豆汤,随后身子往后一躺,背靠着墙壁,静静道,“邵白兄难道没话和我说么?”
林邵白停下喝汤的动作,秀长的眸子呆愣愣的盯着碗,忽而兀自笑道,“我都不知该说俭弟什么好,事事洞若观火……”
阳光通过摊子撑起的网格布,在谢行俭身上落下一道道镂空的阴影,谢行俭伸出手搭在头上,眯着眼昂头望着网格布。
“田狄,”他缓缓开口,“孙之江旧部,原吏部左侍郎田大人之子,我在京城听了一个故事,不知道邵白兄可有兴趣听一听?”
林邵白眼里带了几分震惊,“到底是瞒不过俭弟……”
谢行俭看向林邵白的目光透着复杂,“当初在皇上面前举荐你为秀才的重臣就是田狄他爹吧?”
林邵白苦笑,“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谢行俭定定的看着林邵白,眸子幽深漆黑,他握紧拳头,强自忍住怒气,忿忿道,“邵白兄瞒的真辛苦!枉我以为邵白兄当初大义,邵白兄说不稀罕朝廷白给的秀才,呵,说不稀罕,邵白兄却心安理得的接受,我真替林大娘心寒!”
“我能怎么办!”
林邵白严防的心线一击崩塌,他红着眼眶恶狠狠道,“我爹是田家的奴才,我爹是为了田狄他爹而死的,原死一个奴才能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田家却为了安抚我娘,去官家划掉了我这个家生子的奴才身份,我娘她是妇道人家,我爹死是田家造成的,可她懂什么,她没有丈夫就只剩下我这个儿子,一听田家帮我改了奴籍赐了外姓就能读书出人头地,她高兴还来不急,哪里还是怨恨田家人害死了我爹?”
四周又是一片安静,大热天的,街上都没几个人,林邵白说到后边,隐隐带着哭音。
谢行俭问,“那后来呢,你娘她出事,是不是也是因为田家?”
林邵白闻言,额头青筋暴起几根,大吼道,“田家是孙之江的走狗,当年田家查出事,田家将我爹等一甘人推出去顶了罪,谁也没想到,几年后,他们又故技重施,拉出我娘……”
谢行俭皱眉,林邵白捂着脸哀泣道,“我娘她傻,她以为我这个儿子免了奴籍,那么田家就是她的大恩人。”
“当初我爹死后,田家并不是没遭殃,田狄作为田家嫡子,被田家家主交托给我娘带到了雁平……”
“我娘将田狄视为亲子一般,我即便恨田家也无用,我娘说田家虽洗去了我身上的奴籍,但面对田狄,他终究是我的主子,我瞧着田狄虽张扬跋扈了些,但心思不坏,所以在私塾里尽量照顾他,田狄这人在外边性子无畏,实则底子里最怕他爹,所以在私塾,他若犯事,我一般都会搬出他爹来。”
谢行俭暗道怪不得,当初田狄在私塾食馆讥讽他不认识京城簇生椒,就是林邵白对田狄说要回家告状,田狄这才息事宁人的。
谢行俭脑中突然闪过田狄那张端着的小脸,那件事后,他记的赵广慎和叶礼承还和田狄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呢。
“田狄死了——”林邵白突然道。
谢行俭一惊,林邵白拿着勺子在碗里不停的滑动,“孙之江被皇上拿下,树倒猢狲散,作为孙之江走狗的田家怎么可能幸免?”
谢行俭恍惚点头,新年初一皇上下令在西市菜市场砍杀宗亲王和孙之江两府人后,接连几天,西市血流不止,听说皇上又抄了十几户人家,莫非这里头就有田家?
接下来林邵白的话印证了这点,“田家和孙之江是一丘之貉,我幼时跟着我爹在田家做事时,经常看到田家进出大大小小的政官,现在细想,那些人应该都是孙之江的旧部,孙之江被揪出小辫子,田家当然跑不掉,包括田狄在没,皆命丧斩刀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