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京城的雨越发的大,工部擅长水利的官员意识到不对劲,连夜上书敬元帝说明京城洪涝的可能性。
敬元帝惊的差点摔倒,江南那边的瘟疫才结束,怎么京城又要遭殃。
果真流年不利么?
这时,刑部接到报案,说京城西面的山垮了。
敬元帝听完,差点心肌梗塞直接去了。
西面的山是什么山?是银矿啊!
朝廷常年派人在那挖矿,这一下垮了,可不得压死好多人。
当晚,谢行俭和五位先生静静的呆在小院里奋笔疾书时,外边早已闹得不可开交。
西面矿山常年被开采,山上早就千疮百孔,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洞穴,里面灌满了雨水,雨水漫出来后不停的洗刷四周空荡裸.露的地表,带起一堆泥土将摇摇欲坠的山体掀垮,排山倒海般的泥石流瞬间将躲避不及的开采工们压的严严实实。
开采工的家人得知消息后,哭的昏天黑地,一窝蜂的往京兆府和刑部跑,哀声恳求朝廷出兵救人。
敬元帝不想救人吗?他当然想!
可外头大雨不断,怎么救?
西面山上洪水滚滚,救兵根本进不去。
听闻救兵进不去,那些家人顿时心拔凉拔凉,有胆大的抄起家伙就往西面山上跑,希冀能挖出家人,谁知才进了山,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原来西北角的山洞塌了,进去的那人一去不复返。
雨中众人俱静,之前吵着喊着要进山救家人的几个妇人直接吓晕过去。
……
这声巨响震的京城地面都连带的抖动,执笔行书的谢行俭惊的忙放下笔,和五位先生一道往外走。
看守院子的官兵神色慌张,谢行俭拉住人,问外头出了什么事?
官兵不敢撒谎,便将西面银矿山崩塌压死人的事说了出来,边说边哭,一问才知道这位官差的哥哥就在银矿做工。
“皇上发话说山上危险,闲杂人等不可靠近,”官差号啕大哭,“大人,这不就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挖矿的人被泥水埋了么?”
镇馆先生见官差一副伤心露骨的样子,急忙劝慰:“皇上不是见死不救,是救不了哇!西面山上全是坑洞,此时雨水猛涨,山上一片泥泞,人上去了只会踩空被埋,自身都难保,还谈救什么人?”
谢行俭一阵语噎。
这话还不如不说,一说直接将官差仅有的希望之火都给浇灭了。
果然,官差面露死灰,哇的一声哭喊后直直晕了过去。
这时身后一阵盔甲响动,来人是御林军曹长史,曹长史还带了一小队禁卫,上前就亮出圣旨点明来由。
敬元帝的旨意很简单:撤!
禁卫军等会要冒死进去挖山放水救人,吏部离西面山距离太近了,等会水渠一打开,水势猛不可挡,可能会将吏部给淹大半。
谢行俭抹了把冷汗,感谢敬元帝百忙之中还记得被锁在小黑屋里的他。
开渠放水刻不容缓,他们立马进屋将有用的书稿用防水的油纸包裹起来,也顾不上撑一把秀气的雨伞,披上斗笠就往雨幕里冲。
门外停了一辆马车,他们这些出题人上了车后就不能擅自出来,以防才出的题目被泄露。
马车将谢行俭一行人往南面赶,走的正好是朱雀街这条路,谢行俭见此不由的舒了一口气,朝廷将他们往这边带,说明朱雀街这边地势高,等会开闸放水应该淹不掉。
入了后半夜,素来安静的朱雀街此刻人声鼎沸,各家各户灯火通明,手持红缨枪的官差站在街头街尾严防死守,唯恐这些惊慌失措的老百姓四处乱跑。
马车急急踏入朱雀街,在雨水急淌的街面上溅起一地的水花,沿街上挂满了灯笼,灯笼下立着的人脸上,皆爬满担忧和恐惧。
谢行俭探头看向马车旁的曹长史,说西面矿山开水渠又不会危及朱雀街,这些人不在家好好呆着,为什么要迎着暴雨站在门口。
天空的雨水似乎流不断,一滴一滴砸落在马车棚顶,发生咚咚如鼓的声音,听得人心惶惶。
曹长史提高声音,利落道:“西面山开渠需要人手,里头被压的人等着被救,此事迫在眉睫,皇上下令让所以官员都出动前往西面山,文官负责安抚受害家人情绪,武官则抄家伙进山捞人。”
“人多力量大,”谢行俭远远眺望一眼布满火把的西面,惋惜道:“只恨我身上有朝考任务不能擅自离开,不然我也想进去帮衬一二。”
“谢大人有这份心已然够了。”曹长史步履沉重的将车停靠在朱雀街驿站处,强撑着笑容:“今夜怕是睡不得安稳觉了,还望几位大人忍耐忍耐,将就的在车上睡一宿。”
“都来驿站了,怎么不进去?”随行的镇馆陈先生不满马车里的逼仄,叫嚣着要进驿站睡觉。
“这几日雨太大,朱雀街这边驿站经年未修,里头好几处都在漏雨。”曹长史疲倦的拧眉心解释。
陈先生充耳不闻,怒甩衣袖的跳下车,曹长史拦住人,沉声道:“陈大人这是要去哪?大人身兼朝考题,此时若是出去,皇上准要定大人一个泄题之罪!”
陈先生拎着湿漉漉的官袍就往外冲,嘴里呼喝道:“身上黏黏的难受,本官要找个地方洗澡睡觉。”
“不许离开马车半步!”曹长史咆哮道,见陈先生不管不顾的撇开他往外走,曹长史怒而拔剑,剑刃直指陈先生。
曹长史手中的长剑在大雨中泛着粼粼波光,陈先生被凌厉的剑刃当即吓的惨无人色,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身隐隐流出一股温热。
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原地,谢行俭失声喊住曹长史,让他切勿动怒,有话好好说。
谁知下一秒,陈先生抖着手,指着曹长史,撕声哭吼:“曹弼!你个小小长史竟敢拿剑指着本大人,本官定要告你一个以下犯上!”
曹长史拿剑的手一动不动,谢行俭正欲跳下车拉开两人,隔壁一直闭着眼假寐的阮先生忽然拦住谢行俭,谢行俭转头困惑的看向阮先生。
阮先生跟陈先生平日不是最要好的么,怎么今天不下去劝一劝?
“随他们吵去吧。”阮先生淡淡道,随即拢拢宽大的衣袖,眯着眼半躺在竹席上,一副不愿掺和的样子。
剩下的三位先生你看看我,我看看我,打了一阵哑迷后,均掏出随身携带的毛毯,裹好身子倒地就睡。
徒留一头雾水的谢行俭在那发愣。
曹长史都拔剑了诶,怎么这些人一点都不担心陈先生会闹出乱子。
就在谢行俭也犹豫着放任曹长史和陈先生打起时,一道振聋发聩的吼叫声爆响。
曹长史不愧是练家子出身,吼声非同小可,震得谢行俭耳膜嗡嗡作响。
他偷偷的撩开车帘往外探,以为会看到陈先生被曹长史制服的画面,谁料真相让他大吃一惊。
雨瀑下,曹长史撑着长剑单膝点地,陈先生怒点曹长史的头,“你喊舅舅也不管用,今个本官就是要洗漱换衣裳睡床。”
曹长史丝毫不退让,反复说不能离开马车,想出去?行!
从他尸体上踏过去。
陈先生气的原地跳脚:“我是你舅舅!”
曹长史:“舅舅也不管用。”
“……”望着车棚里已经开始打呼噜的几位先生,谢行俭僵硬的放下帘子。
嘁,他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多管闲事。
真是操心命。
不一会儿,败下阵来的陈先生拖着**的衣裳上了马车,找出干净的衣裳后,站在那犹犹豫豫的始终不进行下一步,谢行俭心知肚明的闭上眼睛,裹紧小被子背过身呼呼大睡。
陈先生见几人都睡了,这才红着脸,别别扭扭的开始换衣裳睡觉。
☆、【两更合一】
这一夜, 京城的人像是和蛮敌打了一次狠战, 文武百官行至西山后, 被西山上奔涌而至的洪水拦的丢兵卸甲,狼狈的众人压根就靠近不得西山山顶半步。
京兆府尹左大人连夜翻出开采工的档案,粗略估计西山受困的人有千八百。
敬元帝闻言良久未语,耳畔充斥着受害家人杂乱而又撕心裂肺的哭喊, 文官们站立一旁, 拿出官威和怜悯企图能镇住这些老百姓,可惜于事无补。
眼瞅着洪水就要漫过山顶那片矿洞, 工部尚书急急带人过来,连声道:“皇上,这水一旦将顶口那方洞给埋住, 这……这山上的人大体就没得救了哇!”
敬元帝刚过来时,工部尚书就估计存活下来的开采工肯定会往山上跑, 山上最大的露天洞将会是这些人最大的希望,如果能撑到朝廷将山腰的水渠打开, 洪水降下来后,他们就能获救。
可现在, 山脚的官兵上不去,山顶的人被山腰的泥石流挡着下不来, 着实尴尬又惊心动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敬元帝将手底下会水的官差都派了出去,可依旧没人能冲破山腰泥石流的防线到达水库,侥幸有水性强的, 才爬上水库,就被水库里强大的水流给冲了下来。
西山脚下堆满了挖出来的细碎石子,官兵被洪水从山腰带下来后,身子跌宕在这些尖锐的石子上翻滚,待找到人时,官兵已经被摔的浑身是伤,不省人事。
下一批上山的官兵见到如此惨状,再硬气的汉子也被官兵脸上细密的伤口吓的趔趄,这些口子全是石子刮伤的,此刻不停的往外渗血,即便雨水一遍一遍的往上洗刷,还是盖不住鲜血流淌的速度。
山脚陡然静如无人,随行来的太医急忙上前医治,敬元帝牙齿恨恨咬动,漠然挥手让下一批人上山。
军令如山,即便知道山上艰险如饿狼饲守,这些身穿盔甲的将士还是义无反顾的冲上山。
无奈人力薄弱,还没摸到水库的渠闸,这些人就被连翻冲下来。
雨夜中,浓郁腥恶的鲜血在山脚飘散蔓延开来,老天爷似乎并不可怜这些人,天边的雨怒涛翻滚,好像是将北边的海水都卷了上来,无情的骤雨狠命的从苍穹上狂泻下来。
震耳欲聋的响雷一个接一个,将山脚老百姓鬼哭狼嚎的哭喊声都盖了过去。
驿站马车里,谢行俭辗转难眠,几个夏雷过去后,狂风大作,周遭的树枝被风吹的咔嚓作响,天像是裂了无数道大嘴,流出的口水汇成瀑布,将马车团团包住。
“曹长史——”
他实在睡不着,轻手轻脚的裹紧被子,身子贴近车窗口,小小声的喊对面车上的曹弼。
喊了两声没人应,就在他以为曹弼睡着的时候,对面车的窗帘哗啦一下打开,一张放大的冷容霍然出现在窗口。
乌漆麻黑的车棚,待他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刚好就被曹弼这张陡然出现的脸吓的险些魂飞魄散。
他知道曹弼夜晚会在旁边监视,但怎么着也要给他们几个一点面子吧,可没想到,曹弼竟然将两辆马车并驾齐驱,窗口对着窗口。
用得着这么谨慎吗?他们又不是犯人。
曹弼喊了声谢大人,谢行俭摸摸刚刚因为惊吓过度倒下摔痛的屁.股,转头点亮蜡烛,方才委身靠过来,就见曹弼的头径直穿过两张紧贴的窗口,越入谢行俭所在的马车视察起来,只见曹弼脑袋不停的张望转动,大概是在清点车上的人数。
谢行俭捂住嘴,惊悚的往后直退,就差一点点,他就要和曹弼来个亲密接触了。
曹弼一颗脑袋趴在窗口上,在谢行俭的视角看过来,只能看到一个头颅挂在窗壁上,他才将幽暗的烛火点亮,混浊昏黄的豆光将这颗毛茸茸的脑袋渲染的格外怖人。
恰时揉着朦胧惺忪睡眼,准备起夜的陈先生迎着微弱的光,一眼望到车窗上的脑袋,顿时呼吸一顿,如遭雷击:“曹弼你个杀千刀的,你怎么阴魂不散的跑到本官梦里来了!”
说完,不待谢行俭解释,陈先生就面染凝重和惊恐,下一秒直直昏睡了过去。
谢行俭被陈先生这一瞬间的反应弄的手足无措,这陈先生可别吓出个好歹来啊。
“不必理会他。”曹弼动动脖子,冷冷的吐出五个字。
“他不是你……”舅舅吗?谢行俭眼神在两人之间徘徊。
“表的。”曹弼面无表情,随即语带嘲讽:“我曹家可没吓破胆胡乱撒尿的舅舅,丢脸至极。”
空气中是有一股骚臭味,望着陈先生睡榻上的一滩水,谢行俭禁不住哑然失笑,这下好了,厕所也上了,睡过去就睡过去吧。
曹弼将脖子往回一缩,隔着两扇车壁,憋出一句话:“谢大人睡不着,不若来下官车里一叙?”
谢行巴不得以,套上外袍拎起小被子,哒哒的来到曹弼的车棚,曹弼一人一车,车内没有先生们震天的呼噜声,真真舒服。
才坐下,谢行俭便按耐不住的问道:“曹长史可派人去西山查探没有?那边情况如何?”
曹弼情绪低落,双手环胸抱着不离身的长剑,冷语道:“皇上派去的人都折在半道,侥幸上到水库的人也就寥寥无几,几人能干什么事,连水库的渠闸都打不开。”
“那山上的人怎么办?”谢行俭撑着桌面立起来,急道:“洪水一旦漫过山上所有的洞穴,那些人哪里还有生还可言?”
“情势危险,”曹弼声音里打了颤:“御林军都派出去好几波,回来兄弟说已经死伤几十人,却连山顶都没摸到,谈何救人!”
曹弼说到此,铮铮铁骨化为柔情似水,哽咽的热泪盈眶,仰头哭道:“下官好几个兄弟都在里头,可恨下官此刻不能上去,若要上去定一刀斩断渠闸,好快些放水救人,免得再让兄弟们丧生!”
谢行俭神色肃穆,搅着手沉思,忽而一拍桌子,郑重道:“咱们也去,到底是救人要紧,回头皇上怪罪下来,本官一人单着!”
曹弼抹了一把男儿泪,张大了嘴,结巴道:“大人这会子冲出去,可是泄题的大罪,杜程二人泄题被斩……”
“特殊时期还管什么泄题!”谢行俭豪气道:“文武百官都守在山脚,我等却舒服的缩在这享受,委实不堪。”
谢行俭站起身,将身上的长袍用衣带捆紧,宽大的衣袖被扎的紧致,他昂起头,气势逼人:“反正我也睡不着,与其在这揪心,还不如去西山助皇上一臂之力,我水性还算不错,若能侥幸上山,说不定还能破了渠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