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真是咱们内书馆一等一的人才呀。”杜长史感慨,“我这还没老,你们就长江后浪推前浪了。”
“看师兄说的,师弟入学时您在咱们内书馆已经是声名远扬了。”杜长史略露个口风,陈简立刻闻弦歌知雅意搭上师兄弟的船了。
“笑我是不是?”杜长史可不觉着自己读书时有什么好名声,教读书的先生们看到他摇头的多。
“那倒不是。每次我们班里有跳脱的,先生就会拿出师兄来举例说,‘课业做不做不要紧,我问你时你得有杜子锐出口成章的本事,没人家这本事,还敢学人家不做课业,我看你们是不是疯了’。”陈简道。
杜长史大喜,二郎腿晃了晃,刷的一声潇洒的打开折扇摇了摇,“原来先生们对我的评价这么高啊。来,还夸过我什么,再跟我学学。”
陈简实在受不了杜师兄这种大冬天扇扇子的抽风样,终于撑不住,笑,“就这一句还不够。”
“刚夸你聪明,怎么又笨了,我这现成给你拍马屁机会。”
陈简觉着自己脸皮比起杜师兄来真是吹弹可破了,这要再拍杜师兄马屁可就真成马屁精了,陈简恢复以往冰清玉洁的面孔,“我,我生性刚直不阿。”
杜长史逗陈简一回,待穆安之过来,陈简的札子给他放在中间,正好穆安之看那些要钱的札子看累时,陡见陈简这张,顿觉耳清目明,浑身舒泰,伸了个懒腰,“总算有个懂事的人了。”
接着,视线在右下角的名讳官印上一扫,微微扬眉,“按官场的规矩,就是请我参观官学,也该是安抚使衙门、知府衙门上札子,怎么是陈同知一人的札子?”穆安之倒愿意参观官学,不过,陈同知你这事办的程序有些不对。你这明摆着越阶行事,找着被上官收拾哪。
胡安黎笑着把早上的事说了,“陈同知来得早,这几天都是要银子的事,跟他说原是想让他知难而返。他当真机伶,立刻重写了一张递上来了。他身为同知,原就管着官学的事。何况看他那样机伶,杜大人和属下也便没说什么。”
那程序是否正确的事我便不理了,穆安之笑,你们这内书馆同门哪,“把这札子回了,明天咱们过去官学瞧瞧。”
胡安黎应一声,打发人将这札子回了知府衙门。
中午厨下送来食盒,侍从们轻手轻脚的打开,里面浓郁的饭菜香传来。北疆这里牛羊肉是极丰裕的,便是马肉也不稀奇。难得的是合了菌子一起烧的,如华长史上些年纪的人就喜欢吃这肉汤煨的透透的软乎乎滑溜溜的菌子。鲜嫩的绿叶菜是没有了,但也有易保存的萝卜白菜,还有水发的嫩豆芽、新磨的水豆腐,刚一到新伊,他们的伙食纵不比在帝都时讲究,也恢复了**成。
饭菜自然是穆安之的最丰盛,但杜长史华长史的不过少两盘菜罢了,杜长史见更有蒸的颜色如雪的芋头,边儿上搭配了一碟淡黄色的白砂糖。
杜长史拿着帕子擦手,瞥见一眼不禁问,“这可难得,这时节哪儿来的芋头啊?”过来送大食盒的小凡说,“白大人送来的,说是沙州那里的商家早早的运过来,存在窖里,冬天便能拿出来吃了。”
“我要是没媳妇,都想去直隶寻房媳妇了。”杜长史感慨着。王妃、白大人都是直隶那边儿的姑娘。他这话音还未落地,胡安黎华长史都瞪着眼睛看向他,意思是,你啥时有媳妇了?
穆安之忍俊不禁,杜长史对他俩道,“就是还没办亲事,心里已有人选了。”
胡安黎打听起来,“我还说你都有媳妇了,我这里一张帖子都没收到,你这是打算与我绝交么?”又问,“谁呀?哪家的小姐?没听你说过啊。”把华长史的心里话都问出来了。
穆安之将帕子整整齐齐的折好放回袖子,坐在穆安之左首,噎胡安黎一句,“不告诉你!”
为防胡安黎追问,杜长史换个话题,“殿下明日要去官学,得先预备下赏赐了。“
穆安之接过小易捧上的银筷,摆摆手示意小易去用饭,与杜长史道,“蓝三呢?他不是带了许多书卷么,小杜你去问问他,愿不愿意捐一些给书院。还有我带来的御制新书,也带一些过去。官学有多少人,先生们各赐一套文房四宝,学子们一人一份笔墨吧。”
“殿下,不妨把蓝三爷一块带去,我看他是个很喜欢治学的人。”蓝三爷身边还有几个跟他很合得来的落第秀才,属于那种才学不咋地,但每天之乎者也,这些人也不好白吃粮,提到官学,杜长史立刻给他们寻了好去处。
穆安之眼睛露出一丝笑,“好。”
陈简也没想到王府给的回音这么快,不禁暗道,怪道人说朝中有人好做官。我俩师兄在殿下跟前,我这事儿成不成的,殿下都能立码看见。
不过,蓝三这会儿也想到了,请殿下参观官学,可以唐安抚使出面,可以裴知府出面,万不该他这个同知先露头。
陈简交还王府给的回复札子,先跟裴如玉赔罪,把事情做个解释,“当时也是灵机一动,想着如今要钱的札子那么多,咱们官学的事递上去,怕是既没旁人的急也没旁人的要紧。下官就想,不如换个办法,请殿下来官学看看。殿下看到咱们难处,怎么也得慷慨解囊。一时就失了礼数,擅自做主,还请大人原谅。”
“我说嘛,让你去要钱的,怎么换了参观官学的事。”裴如玉笑,“这事既成了,就原谅你。”言下之意,你再自作主张也没事,要是不成,我就不原谅了。
陈简连忙谢过裴大人,知道裴大人这样的上官在官场上也是寥若晨星不多见的,裴如玉道,“你亲自去趟安抚使衙门,跟唐大人把事情说明白,别闪着唐大人。”
陈简道,“我这就去办。”
裴如玉点点头。
唐大人可不险些被闪着么,心说自从你们一个个来了北疆,脑袋瓜子倒是都挺好使,可办起事来全然不懂官场规则,偏一个个后台硬的很,老子不心胸如海的海涵着还能怎么着!
不过嘛,唐大人看向恭恭敬敬的陈简,脸上恢复笑容,亲自扶起一脸自责的陈简,笑道,“随机应变是好事,我平生最爱你们这样的伶俐少年,时常听阿墨提起你,你跟阿墨是好友,那就如我的子侄是一样的。坐下说话。”
非但没有半句怪罪的话,反是问陈简来北疆可有什么不适,如今在知府衙门一切可好?留陈简吃过茶点,方让他回官学准备明天王爷驾到的事了。陈简离开安抚使衙门时真心觉着,这位唐大人当真如小宝所言,脾气好的不得了啊!哎,我这俩缺德师兄……也不给我提个醒……
唐安抚使打发走了陈简,心里对陈简的恭敬倒还满意,起码没有仗着家势便无视上官。嗯,既然这小子这么会要银子,以后再有弄银子的事,也交给他去办。
第280章
带有一点蜀中音的声音在课堂响起, 蜀音天生带一点慵懒,不过今天慵懒中多了几许振奋。学生也格外不同,纵穿的棉鼓鼓, 也皆坐的笔直端正。
穆安之一行坐临时安置的后排, 原本是说要参观官学, 陈简亲自安排,并没有刻意哭穷,只是让人注意卫生,做好侍卫也就够了, 原以为殿下看一圈就要走的, 不想殿下竟是要坐下来听课。
陈简觉着这屋子委实有些冷了,学生与先生都是各带着手脚炉的, 不着痕迹的瞥一眼殿下, 殿下啥也没带啊。好在殿下穿的厚, 希望殿下不冷吧。陈简心说, 就是冷,我现在也没处弄手脚炉去。
裴如玉早便听过官学先生讲习文章,他的关注点也在穆安之身上,裴如玉就坐在穆安之身畔,两人穿得多,挨得就近,借着衣袖的遮掩, 裴如玉的手伸过去摸了摸穆安之的手……陈简的眼皮仿佛被蜜蜂蛰了一哆嗦, 裴大人, 你这是在干啥?
可, 真的,三殿下就仿佛无所察觉一般, 依旧在认真听堂上先生的课。
三殿下主要是习惯了,小时候他老友因年长几岁,就是这样关心他的,冬天摸摸他的手冷不冷之类的很正常啊。所以,穆安之身体的本能反应是,没有反应。裴如玉塞了个小手炉过来,穆安之就揣自己袖子里了。
裴如玉也没有牺牲自己温暖穆安之的品质,他的手就一块儿搁穆安之袖子了,一起暖着。
陈简……
陈简面无表情,坐的比听话的学子还笔直,就见身边的唐墨搓了搓手,陈简顺手就去摸了摸唐墨的手,怎么这么冷。顺着他袖子摸两下,这小笨蛋竟然没带手炉!陈简气的,自己啥样自己不知道么!小时候就三灾两痛的没个消停,全仗着命好会投胎才平平安安活到这会儿。这刚好点儿就把小时候看病吃药的事忘了!
陈简正气着,唐墨已经俩手都钻陈简袖子里去了,阿简这袖筒儿真暖和。陈简拿眼瞪他,这小子只管傻笑,悄悄捏陈简两下,陈简没好气白一眼,握住唐墨有些冷的手。
一节课听完,穆安之就知道这官学里先生的大概水平了,大家伙儿挪至先生平时休息的屋子说话。侍从煮了滚滚的热奶茶呈上,小易先取一盏奉给自家殿下,其他人大家取来自用。陈简拿了一盏就顺手给唐墨了,裴如玉手中的奶茶刚给上官唐安抚使递上,好在陈简手快,第二盏奉给顶头上司裴大人,裴大人也心安理得的接了。
穆安之道,“这屋子可够冷的,就各有各的手脚炉也不暖和啊。”
唐安抚使脸上带着笑,“这已是好多了,今年商税收的比往年多些,先生们用的炭都是学里供应的。我与裴大人商量着,中午还能管学子们一顿午饭。待以后府库收入增加,就给把屋子再修一修,墙壁都刷白膏,也能多给先生们供些炭火。”
唐墨捧着奶茶暖手,不禁感慨,“可真不容易呀。”
唐安抚使笑,“你以为跟你在家读书时一样。”
喝了两口奶茶,穆安之道,“请先生们进来说说话。”
几位先生依次进去,行礼说话竟都不错,尤其一位眉毛胡子都白了的老先生,腰杆倍儿直,对答如流,一问师门,颇有传承,这位老先生的父亲是当年大儒江北岭的弟子,因酷爱奇石,人称林奇石的奇石先生。
穆安之的学问是经过裴如玉认可的,较之大儒是有差距的,但在他这个年纪,学识也是极好的。穆安之谈至兴头,笑道,“新伊竟有您这样的人物,也是新伊学子们的福气。”
“不敢当。传道授业,乃是读书人的本分。”老先生也很客气和气。
穆安之又将要捐的书目递给老先生,“带了些书过来,大部分是这位蓝先生捐赠的,我看你们这里也没个藏书室……”
老先生看过书单,已是急道,“不妨不妨,殿下放心,弄几个书架子就成了,无非几块木板的事。”生怕穆安之把要捐的书收回去。穆安之笑,“书先交给你们,书架无需你们操心,到时让官衙来办。”
离开官学,穆安之登车时便将裴如玉喊到自己车上,问他,“这位林老先生学问很不错,看他举止,是见过世面的,如何到北疆来了?便是游学,他这种学问的大儒也都是自开山头,如今倒在你们府学教书。”
“瞧不起我们府学不是。”裴如玉车厢暗格里取出棉皮套包着的手炉,递给穆安之说,“二十年前林先生在国子监就任祭酒了,他是因言获罪,被发落到了北疆,让他军前效力。没有赦令,他也回不去,就一直在官学教书了。”
“犯的什么事啊,给发落到这儿来了?”
“为柳家求情。”
穆安之当时就说了,“陛下这阴险手段,也绝了。”这亏得陆侯人品不错,不然,岂不是把林老先生送虎口来了。
裴如玉道,“这位老先生是跟你念着旧情,平时对我们可没这么和气,寻常见到我们一应官员,脸绷的跟铁板似的。你什么时候闲了多请他过去说说话,这些年,闻道堂一派在朝衰落了。”
“老先生是想东山再起?”
“他要是有这个觉悟,怎么想法子也能离开北疆。这位老先生治学很不错,自己学识也渊博,但脾气不是官场脾气。不过,他看人做事有自己一套。我原想请他到我府里的,老先生不放心官学,没答应。我跟你说一声你心里有个数,别真一点儿不知道。现在身边服侍的是他的长子,是个很忠厚的人,孙子也十七了。”
穆安之说,“倒没见到林老先生的儿孙。”
“一流大儒,就是陛见也不会上赶着推荐儿孙,你这啥都没问,难道人家上赶着说我儿子如何如何我孙子如何如何。”裴如玉笑,“那就不是大儒,那是锥子。”
穆安之也给他逗笑,说他,“你也没事先给我提个醒。”
“我才不给你提醒,反正人没什么问题也就是了,你看上是你的事,你看不上,我提也白提。”裴如玉不会直接就给穆安之举荐什么人,有些不错的人,引穆安之见一见,全看穆安之的意思。
官学几位先生的水准很不错,穆安之说,“这几位都是军前效力叫你们请来的么,不说林老先生,其他几位也比正经进士不差。”
“林老先生是得罪了陛下,因言获罪,那叫什么罪,无非就是跟陛下拧着来。其他几个都是正经犯官,北疆这地方,除了朝廷正经委派官员,旁的博学之人怎肯来?不过他们也都是正经进士,说来寻常地方官学也鲜少有这水准的。”
另一所小官学就在府衙,里头读书的是几个部落族长家的孩子,穆安之还考校了几句孩子们的功课。
然后,穆安之很大方的同唐安抚使道,“官学的事拟个章程出来,你们差多少银子,给我递上去。北疆冷,旁的不说,炭火也别少了,吃食上也别委屈了。只是用炭火要记得通风,屋子太严可不成。”
唐安抚使高兴的应下来,心说,陈家小子这法子还真好使。的确,殿下亲临,总要给点东西的嘛。
唐安抚使就琢磨着,今年冬天的赈济粮能多备些了,还有明年天暖后,路可以修一修了。
参观过府衙的小官学,裴如玉请一行人到暖厅休息,安排热锅子。穆安之道,“如今天儿冷也别做七个碟子八个碗了,弄个热锅子咱们围着吃就行,省事又暖和。”
穆安之的第一次正式出行参观就这样结束了,唐安抚使让陈简写份要钱的札子,裴知府通过后再呈给他过目,然后,唐安抚使递上去,银子当天就批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