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如玉道,“有件事想跟侯爷打听。侯爷祖上也是湖南人吗?”
“祖上?”陆侯有些意外这个话题,不过依旧回答了裴如玉这个问题,“陆家又不是什么名门,我出生时祖父就已经死了。祖父据说在世时干过镖行,祖上就是河南寻常的人家,家中有二三百亩地,挺寻常的。”
“不知陆老爷子是因何过逝?”裴如玉继续问。
“听说是出去走镖遇到强盗。”陆侯不只是对陆国公冷淡,对早死从未见过的陆老爷子一样冷淡。桌间烛台摇动,明暗光影间,裴如玉突然心下一动,“侯爷一定查过吧,您这样的聪明人,难道没有过怀疑?”
“怀疑什么?”陆侯反问。
“有一件事,我都觉着不可思议。侯爷曾说王妃娘娘的母亲李夫人对您有救命之恩,听说是侯爷与家人自老家来帝都,中途病倒在通州,彼时身边财物不足,颇是艰难,幸得李夫人援手。”裴如玉眼眸里神光湛湛,“那个时间,您的父亲睿侯虽尚未建功,但已在帝都小有名气,通州离帝都不过一日马程,何况,通州来往帝都商贾官船不知多少,再财物不足,托人到帝都给睿侯送个信,还不着人来接。如何就能困在通州,险病的葬送性命。这件事,在我看来,就非常可疑。”
“还有,所有您与陆国公叔侄交恶的传言,都是在分宗之后传出来的,分宗前,旁人说起睿侯兄弟,都称陆氏双杰。”这四字如今鲜有人提,但以陆侯的涵养,都忍不住露出微微厌恶。裴如玉眼中闪过一丝笃定,“旁人大概都觉着你们交恶是自北疆兵权之争起,但我观侯爷为人,并非看重权势心胸狭隘之辈,您当年为何一定要夺取北疆兵权,这也很可疑。可见,你与陆国公交恶,更在之前。”
“寻常庸人可能会沉溺于家族情感之事,侯爷这样的人,一定会查找原因根由所在。”裴如玉神色中露出恳切,“殿下有意着人到湖南调查陆家,还请侯爷给我们一些提示。”
陆侯的书房很简洁,身后墙壁挂着的是一整面的北疆舆图,烛光幽幽,陆侯的神色如同夜间的舆图一般幽深模糊。没人知道陆侯在想什么,良久方听陆侯道,“我并没有证据。”“侯爷。”
“你既然留意过陆家就应该知道,我自幼在外家长大,外祖父外祖母过逝后,我方回的陆家。我父亲不常在家,我与陆国公相处的时间更长,他那个人非常好相处,一直待我不差。听他说,陆老太爷也是个性情忠厚的人。陆老夫人有些严厉,对子弟会有一些要求,不过我并未受到过苛责。”陆侯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我是在父亲过逝后方觉着可疑,因为我对陆老太爷所有的印象都来自陆国公与陆老夫人的口口相传,我父亲从未与我说起过任何关于陆老太爷的任何事。”
“父子失和,还是――”另有隐情。
“这就不清楚了。陆老太爷死的早,我父亲死的也早,他也没留下什么话,我要查也无从查起。不过有一件事,陆老太爷坟里的尸骨不是受伤而死的习武人的尸骨,而是很普通的农夫尸骨。”
裴如玉脸上的震惊已经掩饰不住的露出形迹,挖坟掘墓,律法上都是死罪。不过,陆侯掘的还是自家长辈的坟!可这事倘传出去,陆侯的名声……家族孽子都不足以形容。
尤其陆侯这种轻描淡写的口气,仿佛只是寻常事道来一般。
“还有一件事,陆老太爷的父亲并不是湖南人,听说是江西人逃难到了湖南,入赘陆家做了赘婿。许多事时久难考,何况当年受灾,乡下户籍流失不全。不过,就是从这时起,陆家便从寻常富户改为习武,陆老太爷的武功没什么名气,我父亲当年不敢说武功一流,起码也是中上。不过,这有他自己的奇遇与资质的缘故。”
许多旧事此时纷纷浮上心头,陆侯道,“我当年力有不逮,也只查到这些。后来接掌北疆军,倒是不好着人去南面儿,这事也就渐渐放下了。殿下若有意,不妨查上一查。我父亲虽出身寻常,可富贵与他并非难事,故而,世人看重的东西,他反看的很轻。他看重的东西,旁人可能根本不屑一顾。”
说完这些,陆侯已没什么要说的。裴如玉却没有告辞,他直接问,“侯爷,您怀疑陆老太爷并非睿侯生父。”
“坟都掘了,这事也不必讳言。我父亲是极重情义的人,他当年交往下的兄弟朋友数不胜数。我这样说并非自夸,便是林程大哥那样的身世,林大将军略有可取之处,父亲都说林大将军虽有不是,可当年的确不知林程大哥存在,不然断不会这些年未尽为父责任。对旁人父亲都如此,若陆老太爷有些微可取之处,父亲不会提都不提。世上只有一种人他不会提,那就是这人没有半分可提之处。”陆侯道,“相对我父亲的冷淡,二叔对陆老太爷的印象完全是另一种极端,那真是个忠厚慈爱的长者,少时带二叔放风筝骑大马,手把手的教他武功,习武久了,会因担心二叔第二天腿疼晚上帮他揉很久。这样的记忆,我也有,不过,是我对家父的记忆。”
陆侯的眼中闪过一丝怀念,而后被更深的恨意取代,“当年,父亲与二叔两个人,人称陆氏双杰。实际上哪里有双杰,江湖上,我父亲是玄隐阁的阁主。朝堂上,也是我父亲开拓的基业。何况,父亲疏财尚气、仗义慷慨是有名的。便是论相貌也远胜二叔,你我都是为人父的,面对儿女,纵更疼惜小儿子,对我父亲这样的长子难道没有欣赏?每年每底祭礼,父亲都是带着我给家父、外祖父母做一场法事,而后令我给陆老太爷行个揖礼罢了。”
“家父这样重情重义的性子,对陆老太爷如同陌路,只能说明,陆老太爷生前待家父不如陌路。若是亲生,有我父亲这样的子嗣,哪个为人父者会不喜呢?”陆侯淡淡说出山崩地裂之语,“我会与陆国公府分宗,便是因为,我与他,本就不是同宗。”
第312章
“不过, 我没证据。”
陆侯这样说。
但是,裴如玉相信,陆侯不会没有根由便下此结论。
但, 裴如玉依旧有疑问, “我听闻, 东宫相貌与睿侯生前肖似。”
陆侯不以为意,“我只说陆老太爷与我父亲并非骨肉血亲,还有陆老夫人呢。”
裴如玉终于明白陆侯的意思:同母异父。
就听陆侯道,“我查过湖南老家的一些老人, 陆老夫人与陆老太爷并不是在老家摆的酒, 陆老太爷说是在外走镖时结的连理,他们第一次回老家时, 我父亲已经三岁。”
换句话说, 陆氏湖南老家的人其实并没有见到睿侯的出生, 只是陆老太爷陆老夫人说这是自家孩子, 便都未曾生疑。
不过,这也太奇了。
但是,这又能解释睿侯当初被刺杀之事,如果睿侯陆国公两兄弟实际并没有表现出来的兄友弟恭,如果陆国公心怀叵测,睿侯被身边人出卖就顺理成章了。
裴如玉迅速整理思路,“那就从两条线调查, 一条是陆老夫人来湖南之前, 另一条放在镇南国那里。”
陆侯并不反对。
穆安之算是知道陆侯为何与他关系融洽了, 以往只觉陆侯与陆国公不和, 如今看来,简直是血海深仇, 陆侯直接就怀疑陆国公是暗害睿侯的凶手。
穆安之也震憾于陆家这复杂的关系,不过,能同仇敌忾当然不错,他也超级厌恶陆国公。
眼下,追查陆家当年之事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相较之下,发兵彩云部帮彩云世子平叛的事倒更要紧些。
此事穆安之早与陆侯商议过,平叛将领陆侯都准备好了,不过是在等彩云部的内部消耗,既然要提前出兵,少不得现在就要开始准备。
不过,陆侯出兵前,胡安黎唐安抚使一行回到新伊,一起回来的还有前来求援的彩云部的世子与一些宗室子弟。
穆安之有些不明白,“宗室子弟来咱们这里做什么?”
唐安抚使看向胡安黎,胡安黎很惭愧,“这也是路上遇着的,殿下,是先信王府后嗣,还有一些旧人,说是过来投奔殿下。”
这真不是胡安黎招来的,他娘是他外公信王嫡出的女儿,他舅是庶出,他娘跟他舅也没如何来往过。如今这举家来投,实在是……
穆安之道,“既是如此,宣进来一见。”
信王当年也是宗室中一流人物,信安郡主为人亦是刚强如铁,嫁给胡源那样的人,也能教导得胡安黎文武双全。如今看着跪地请安的这一群老老少少,年迈的已是鬓发斑白,年幼的瞧着也不过七八岁……这是一大家子都搬来了吧。
信王之子,被除爵的前信王穆航倒是个实诚人,向穆安之请安问好后,穆航就说了,“除爵之后我们一家子就一直在帝都过活,家计也不大富裕,孩儿们身上没差使,殿下就藩后我才晓得此事。去岁天气凉了,因有孩子们,不敢行远路。今年开春我把家业都卖了,又问亲戚们借了些,随商户一起走的,路上还顺遂,又遇着胡大人他们,便一起过来了。”又向穆安之介绍几个孩子,“小子们都读过书,学识不敢说多好,寻常道理是懂的,且正当年轻,力气也足。”
“远道而来,不如先去歇息,见一见郡主。”信王一族极不招穆宣帝待见,穆安之对他们并无偏见,无非就是战败者不得志罢了。一听要见信安郡主,穆航就是腿一软,险再给穆安之跪下磕一个。穆安之当没看见,内侍引穆航等人出去,胡安黎肤色略深的脸颊都忍不住发烫,他倒不是觉着舅家落魄丢人,实在是,真的不熟。
穆安之真正想见的是彩云部世子,原还担心贸然出兵理由不足,如今是磕睡有人给送枕头,既是世子主动求援那就没问题了。
穆安之听彩云世子哭诉过族中叔父谋权兄弟篡位之事后,与彩云世子道,“你是朝廷钦封的部落世子,你父既然过逝,于情于理都是你继承族长之位。”
彩云世子祈求,“还请殿下出兵相助。”
“你先住下,略做歇息,待我与属官商议后再做决断不迟。”令唐墨安排世子居所。
彩云世子一脸惨淡的随唐墨下去。
穆安之看他身上穿的还是汉人衣甲,将视线转向唐安抚使,唐安抚使道,“我们是回程时遇到世子一行,当时他们正在被追兵追杀,救下后方知是彩云部世子。世子要向殿下求援,便带他回来了,一路上几次被彩云部骚扰,多亏胡大人指挥若定,我们方没吃大亏。”
要说以往胡安黎还是斯文气居多,此时身上难掩淡淡彪悍,“原也是属下份内之责,此次随唐大人出行,非但长了见识,手下兵士亦得以历练。”
“你们就别互相吹捧了,哎,彩云部竟混乱如斯。叔侄相争,兄弟相残,总是有个缘故的,你们出门在外,可有听闻彩云部的事。”穆安之问。
这事还得唐安抚使来说。
彩云世子混到这种地步,当然也不是没缘由的。自己实力不济肯定是有的,用唐安抚使的话说:志大才疏。
老爹刚死,就要对以往不睦的叔叔兄弟下手,人家也不能坐地等死,可不就反了么。当然,彩云部还有许多关于世子不雅的传闻传出,至于传闻真假,有待日后商榷。但眼下,出兵是要出兵的,但是,总不能白白出兵,大军发动,所需粮草花费,难道叫亲王殿下自己承担么?
这彩云世子半点不提孝敬亲王殿下的话,一味请亲王殿下出兵,让觊觎彩云部铁矿的亲王殿下委实……不满。
真是个棒槌!
穆安之心说。
穆安之将手一挥,“发兵不是小事,但明日人全了再议吧。”与唐安抚使胡安黎道,“你们虽是刚回来,奈何这彩云世子是你们带回来的,把这事商议妥当,再给你们放假。”
二人皆笑着应是,之后还有路上之事具折回禀不提。
穆航来北疆的消息,是侍女送到王妃院里的,信安郡主正在李玉华那里看双胞胎。信安郡主与郡王妃都是做祖母的年纪了,于公于私对双胞胎都非常喜欢。李玉华如今在月子里,旁的官宦家眷便不见了,她又是个爱热闹的,也很喜欢这两位过来,说些育儿经验什么的。
由于李玉华草根出身,她自己奶.水充盈,倒用不上奶妈,索性便赏了银子令她们回家去了。倒是带孩子的嬷嬷很得用,哄孩子是把好手。
郡王妃与信安郡主都是久经世事之人,对这些事也看得开。大家正说话间,侍女进来禀说,“郡主,舅爷来了,奉殿下命来见郡主,已是在咱们院里等着了。”
信安郡主硬是一时没想起来,问侍女,“哪个舅爷?”这一问信安郡主也回了神,腾的站了起来,“穆航来了?”然后,信安郡主下一句是,“他来做什么?”
李玉华:这语气可是不大对。
信安郡主已是向李玉华行礼道,“这麻烦家伙来了,我得过去看看。”便匆匆辞了李玉华,回自己院里去了。
李玉华看向郡王妃,郡王妃淡定若水,“她自来这样,高傲的跟只活凤凰似的。信王就她这一个嫡出女儿,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是信王妃无子,穆航是庶出,其实性情很不错,比她小七八岁,什么都让着她的。”
李玉华想,信安郡主性情虽高傲,其实行事磊落,眼光精准,当年胡家案子后,立刻就让胡安黎投到三哥这里。可这位前信王一直无甚动静,倘有心投靠,去岁怎么不跟着一起来。算着时间,约摸是听到北疆的一些消息才过来的吧。
郡王妃看出李玉华的思量,悄悄跟李玉华提了一句,“当年信安其实一直想信王过继皇子为嗣,继承爵位。信王想来也有自己的私心,更想亲子袭爵,只是今上登基后穆航也没能保住爵位。这次过来,想是最后一搏了。”
李玉华颌首。
胡安黎回自家院子时,他娘正坐廊下的竹榻中捏额心,母子见面,胡安黎先受他娘一顿埋怨,“你也是多余,带他们来做什么?”
“路上遇着了,就是不论亲缘,也是宗室,总不能看着不管。”胡安黎取了旁边小圆几上的茶递给母亲,“母亲也不用这样烦恼,我看舅舅为人虽有些圆滑,倒并非不识趣的人。”
信安郡主知道儿子这话在理,遇着了能怎样,叹口气,“我就厌烦他这没出息的劲儿,凡事就知道跟人身后,想占便宜往往最后连人家剩下的都吃不上。”
“只要是人品踏实,舅舅他们这会儿过来,倒也能得一两件无甚要紧的差使,以后如何,端看各人本事了。”胡安黎说。虽是热灶趁的有些迟,好在来的也不算晚,一路相处,胡安黎也大致知道些穆航一家人的水准,高水准是没有的,可男女也都读过书,肯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