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记——石头与水
时间:2020-07-14 11:13:57

  华长史对朱晚的第一印象也很不过,这是个斯文俊郎的年轻人,出身豪富却不带半丝商贾气,一身月白衣袍,身上一丝佩饰皆无,头上也只用一条月白发带束髻。
  “年纪轻轻的,这也太素了。”
  “我自幼是家兄家嫂抚养长大,我心里是把兄嫂视为父母一般看待的。家兄过逝方半载,还请大人体谅则个。”
  “你对长兄一片孝心,我焉能不体谅,只是,你既念兄嫂之恩,如何会与侄女闹到衙门来,这可不是我辈该行之事啊。”华长史上了年纪,家中儿孙亦多,故而对这种家族争产之事尤为感叹。
  朱晚白净的面颊浮上羞愧,他移开眼睛,低下头去,惭愧的说,“我对不住大哥。”
  “你年纪轻轻就考取了举人,听闻还拜了闻道堂的子玉先生为师,你以后的志向应该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如何与自家侄女打官司。这官司,你胜了,旁人得说你欺负孤儿寡母,又有何益啊。”
  “大人,我实在不得已。”
  华长史细问,“不得已在何处?”
  “朱家粮铺不是我们一家的事,这是族里的生意,族里各房都有股,每年多少族人都是指着股息过日子。朱阅年轻,不知这里头的利害。其实我对生意兴趣不大,我大哥一直盼着我能光耀门楣,她若是喜欢,只管拿去。只是一样,族中长辈断不能答应朱家祖产改了姓。我把话搁下,即便由我继承粮铺,我亦情愿把我在粮铺中的股本让给大嫂和侄女,男子汉大丈夫,哪里就差一口饭了。”
  华长史这把年纪,不是没见过言语如蜜之人,可接下来朱晚拿出一张按过手印的转让股本的文书,恭恭敬敬的放到华长史面前,华长史细验过,心中对朱晚不禁大有好感,华长史面上浮现赞许之色,“你这样不贪恋钱财便很好。既如此,何妨请个中人,与你家侄女讲和。她得财,你继续功读功名,以你的心胸才干,以后定有一番作为。”
  “我愿意如此。族中长辈断不能答应,大人有所不知,因此事,族中长辈已经要给我大嫂过继嗣子,一旦嗣子过继,阿阅还能得到什么?”朱晚忧心忡忡,“我与阿阅自幼一道长大,她是个极聪慧的姑娘,在生意上尤其继承我大哥的才智。先时我大哥年迈,我要读书,生意基本上都是阿阅在管。我大哥过逝后,族中长辈说产业还是要先说清楚,这也在理。”
  “我想问一句,”华长史突然插话,“听说朱老爷临终前曾握着你的手说,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可有此事?”
  “有。”阳光从窗上明纸透入室内,柔软的光线勾勒出朱晚有些忧伤的脸庞,“大哥那时已经病重,我、大嫂、阿阅,还有大族伯二族叔三族叔都在,大哥其实没力气握人的,他叫我的声音都很小,我看大哥的嘴型像是在叫我,我就在他床边,我握住大哥的手叫了他两声大哥,或者是三声。大哥睁开眼睛看着我,断断续续的说,以后家就交给你了。”
  朱晚显然记性不错,他说着眼圈不禁微红,强忍泪意道,“我点头说大哥你只管放心,我会照顾好大嫂和阿阅的。我大哥就闭上了眼睛,当晚咽了气。”
  朱晚强忍伤感仍是抑制不住唇瓣微颤,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热泪,良久方轻声道,“我失礼了。”
  华长史自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给朱晚,朱晚的眼泪顷时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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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长史这位主张男子为天女子为地的男人讯问朱阅,杜长史面部表情非常严肃,他的认知里女人属于娇弱的需要呵护的生物,于是,也让朱阅坐下说话了。
  杜长史面无表情的问过朱景临终前的遗言,朱阅的回答与朱晚别无二致,“我父亲临终前,我,我母亲,我小叔,还有一位族伯两位叔叔都在,我父亲的确是说过,以后家就交给你了。可我父亲说这话的时侯,眼睛看的是我,并不是我小叔。”
  “你父亲拉的是谁的手?”
  “不是我父亲拉谁的手,他当时很虚弱,已是弥留,动都动不了。是我小叔拉着我父亲的一只手,我在床里侧握着我父亲的另一只手。”
  杜长史对一畔的书吏道,“记下来。”
  而后,杜长史继续问,“你父亲以前可提过让你接掌家中产业的话?”
  “这么说吧,我小叔于家中生意少有过问,他一直忙着念书,上科刚中的举人,他志不在经商。我自小就跟我爹学生意,自打我爹身子骨不大好,家中生意都是我打点。我爹不把生意交给我,难道交给对生意一无所知的小叔?这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你毕竟是姑娘家,祖传的基业,当年得传给男人。”
  “大人您成亲没?有孩子没?”
  “放肆。”
  朱阅将杜长史上下一瞥,含笑道,“大人一看就是没儿女的,就算我爹没儿子,谁不是把家业传给自己骨肉?别说我担得起这家业,我就是担不起,我爹也不会传给外人!”
  “你小叔也不算外人吧。”
  “他当然不是外人,可是我小叔受人蒙蔽,非要跟我争。我要是不争,我们朱家的家业才会落了奸人的算计!”
  “什么算计?”
  “大人不知道,我爹刚入土,我那几个族伯族叔的就商量着要替我小叔管理家业了,他们都知道我小叔很少管生意的事,没这精力也没空,他志不在此。所以,见天吵吵着要给我们分家产,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他们是休想!”
  杜长史追问,“他们打算让谁替你小叔管理家业。”
  “还有谁,我大族伯家的大族兄。”
  “那你跟你小叔关系这样好,你代他打理家业是一样的?”
  “我恼就在恼在此处,我小叔受了他们的蒙骗,竟也与我说女孩子还是在家里安享富贵的好。你说说,叫不叫人恼?”朱阅显然是恼怒至极,尊称都忘了。
  杜长史点点头,“你小叔说的也没错呀。”
  朱阅当时气个仰倒,杜长史道,“你要是能安守女子本分,能少多少是非,还是说你放不下这份家产?”
  “我当然放不下。我要放得下就不会打官司了!”
  杜长史只觉着自己一片好心被一记惊雷劈成灰灰,他生平第一次见一个女子敢这样大张旗鼓的抢家财的。杜长史说,“你有什么证据说家产都是你的?”
  朱阅身着素服,那双眼睛却如同极寒的冰,极烈的火,“我爹的手书就是证据!”
  “现在手书找不到了。你说怎么办吧?”
  她不让分毫,“我不知道,我打官司,就是要争个分明!”
  让杜长史说,简直是不可理喻,别看朱阅长了张不错的女人脸,根本不能把她往女人堆儿里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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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阅算不算女人,起码话说的清楚明白。
  朱太太绝对是女人中的女人,她仿佛一枝秋雨中柔弱无依的柳枝,险没把段主事愁死。段主事问,“你家这事,朱太太你是做长辈的,你怎么看?”
  朱太太拿着帕子嘤嘤嘤,“我也不知道,我听阿晚阿阅的。”
  “现在他俩对上了,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听阿晚阿阅的。”
  翻来覆去就这两句话,再问,再问她就哭,这样一个娇弱可怜的丧夫妇人,新寡遗孀,段主事便是铁石心肠也不好逼问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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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安之往二间讯问房里遛达了一遍,还有等待传唤的朱家三位族中长辈,瞧着个顶个说了算的样子,尤其是最上首那位,那张线条方正的面孔上,一把稀疏的山羊胡随着下巴高高扬起。还有一位身着深色长袍的中年男人,在门口悄悄的给守卫塞了点什么东西,那守卫出去片刻,端来四盅茶水,四碟干果
  穆安之回到自己房间,与身边的郑郎中道,“去打听一下那穿深色衣裳的中年人是谁?”
  郑郎中片刻就回,“也是姓朱的,叫朱成松,是朱顺山的长子。”
  朱顺山,便是朱家族中长辈,论辈份,朱晚得叫一声大族兄,朱阅得喊一声大族伯。想一想刚刚朱氏族人的坐次,也是以朱顺山为首的。
  “着重查一查朱顺山和他的长子!”
  “大人?”郑郎中望向穆安之。
  “你见哪个打官司的人到刑部不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那个朱顺山,下巴都要翘到房顶上去。”穆安之眼眸半眯,瞳仁深处有着一丝埋的极深的光亮,“仔细的查一查他!”
 
 
第77章 六十五章
  今天华长史的心情是大起大落的, 对朱晚有多么的欣赏,对朱顺山就有多么的厌恶, 用华长史的话说:
  老夫自认并非清高人, 却也受不住这一身的铜钱恶臭味。
  言外之意,朱顺山把他老人家给熏着了。
  尤其朱顺山那嘴脸, “朱家的产业就得朱家人继承,给她一个小丫头片子,以后她成婚嫁人, 那岂不就是便宜了外人?这是万万不能的,以后到地下没法儿见祖宗!再说, 这也是我二弟的意思!”
  朱家其他两位族中长辈倒是格外委婉的多, 不过话题也主要围绕着, “阿阅毕竟是女孩子,这粮铺的生意,还是该阿晚继承的。”
  香几上的青玉香炉里飘逸出淡淡青烟,檀香清香弥漫在室内。穆安之一目十行的将几人审讯的记录文书看了一遍,真的是一目十行, 看完后, 穆安之视线打过郑郎中、华长史、杜长史、段主事几人,唇角蓄着一抹似笑非笑的意味,道, “你们也说说各自的判断。”
  华长史刚刚已经对朱顺山畅所欲言过了,他接下来表达了自己对朱晚的欣赏,“我看朱晚并非贪慕钱财之人, 他一意考取功名,与我说了,即便分得钱财,他也愿意交给大嫂侄女。这是他出示的让产文书,上面都按好了手印。”华长史把这份文书拿出来,郑郎中几人心中都暗赞朱晚高义,不愧举子功名。
  杜长史想了想对朱阅问讯,总结道,“那朱姑娘就是要争家产,有家产就行!若是朱晚愿意主动将所得家财让给朱姑娘,朱姑娘定是无所不愿。”
  段主事道,“我瞧着朱太太还在伤心朱老爷过逝的事,但问她个主意,她也说只听朱晚朱姑娘了。可见与朱晚朱阅情分极深,若他二人能和解,朱太太当是愿意的。”
  华长史皱眉,“这么说朱景一房的矛盾并不大,倒是那个朱顺山,我审他时,他咬紧了粮铺必需要归朱家人。”
  杜长史段主事分别说,“朱顺水(朱顺义)倒也愿意粮铺由朱家人继承,不过看他们也没有咬死,有点模愣两可活稀泥。”
  郑郎中没有参与问案,不做评价,心里想着定要细细调查朱顺山朱成松父子之事。暗道三殿下当真是明察秋毫,那朱顺山不过是翘了翘下巴,三殿下就猜他定有靠山。三殿下倒真不愧是审理过慈恩会大案的人,以往郑郎中还觉着怕多是倚仗身边官员,如今看来,三殿下的确是有真材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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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家一行人被问完话,没有旁的吩咐,他们也便自刑部离开。
  朱顺山过去跟朱太太说两句话,劝朱太太,“这事还得嫂子拿个主意,你可是咱老朱家的人,以后也是要埋进老朱家祖坟的。”
  朱阅一把将朱顺山推个趔趄,“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闭嘴!我爹刚去,你就跟我娘坟啊坟的!欺负人也没你这么欺负的!”
  朱顺山被儿子及时扶住,不然得闹个屁墩,登时扬眉立目的骂道,“你个死丫对片子,你敢动手!”
  朱阅立刻大呼,“救命——有人欺负孤儿寡母——”
  朱成松朱晚各自劝着,一个劝自己爹,“爹,少说两句啊。”一个劝朱阅,“走走走,咱回家。”把朱阅撵到朱太太外侧扶着朱太太,朱晚与朱阅掉个个儿,他在里侧扶着朱太太往外走,正好与朱成松朱顺山父子相邻。
  朱成松说,“晚弟,到我家去吧,我有事跟你商量。”
  朱晚说,“我得先送大嫂阿阅回家。”
  “行,那我下午去找你。”
  “不行,下午我有事跟小叔说。”
  朱晚无奈笑笑,朱成松也笑,“那我得空去找你。”
  朱晚点点头。
  待到刑部门外,朱家的马车已经在等着了。朱晚先扶朱太太上车,又扶朱阅上去,而后他与车夫分坐车辕,经朱雀大街的飘香坊还买了二斤朱太太爱吃的栗子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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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玉华是个爱搀和事的,她也挺记挂朱家这官司,晚饭时还问了穆安之一回。
  穆安之手里的银制小腰圆锤啪的敲开螃蟹的大钳,再用银叉勾出钳中蟹肉,大致把朱家这官司说了一遍。李玉华道,“既然这朱公子不贪钱,那就好办了,朱公子把继承的产业给朱姑娘,一样是朱姑娘得家业,这官司不就了了。”
  “没这么容易。”穆安之把一整只蟹拆分清爽,蟹黄蟹肉放在蟹壳内,再浇上一勺香醋,递给李玉华,“现在朱老爷的遗书丢了,倘按律法判,朱姑娘做为在室女,只能得家财一半。朱太太身为遗孀,只得三成。还剩下两成家业,要归到朱氏族中,由近亲继承。朱公子论血缘与朱老爷最近,可这两成家业,他不见得能拿到。先朱老太爷那一辈是有兄弟的,五服之内的近亲,谁不想分一些。朱公子能拿到大头,可依旧会有部分产业流到朱氏家族其他人手里。”
  “那这么说,朱家族人争的是这两成家业。”
  “对,朱公子其实无心商事,他已经是举人功名,用心功读几年,不愁没有前程。他现在能写下转让产业的文书,可见并不贪财。一个不贪财的人,跟一群恶狼争家产,谁胜谁败不好说。”穆安之另取一只肥蟹自己剥来吃。
  “可见当初朱老爷留下遗嘱也不算没有远见了。”李玉华怀疑,“你说朱老爷的遗嘱会不会是朱家族人寻了那个梁君子去偷的。”
  “这谁知道,现在也没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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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成松从朱晚那里回来,朱顺山还没歇,朱成松掀帘子进去,朱顺山正倚着炕头的被子卷抽旱烟,抽的满屋子云山雾罩,牛油大蜡的光都黯淡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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