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气病犯了的于胧看着堵得水泄不通的车门,抱着自己的行李陷入了纠结当中。
有人甚至已经扒窗户翻上火车了,不过被维持秩序的老兵给拽了下来,额外赠送了一脚。
“于胧,愣着干什么?上车啊!”维持车站秩序的宋文芳走了过来,催促她上车。
每年接新兵都是一场大仗,因为这群毛头小子还没接受过部队的训练,没有一点纪律意识。
“没事,我等他们上完我再上去”,于胧道。
“也行,你等会跟我一起上去!”说完后,宋文芳就倒到处跑动,让他们注意秩序,不要拥挤。
直到只有车门口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后,于胧才跟着宋文芳上了火车。
车厢内放眼望去一片军绿色,好在每一个人都是有座位的。
走过长长的车厢,于胧收获了不少注目礼,她高昂着头,如同曾在国际大赛时斩获金奖时,像个高傲的天鹅,享受着人群的注视。
找到空位置坐下后,她旁边坐的是一个圆脸少年。
少年因为她的坐下显得有些不安,屁股悄悄往里面挪了会。
“你可以帮我放一下行李吗?我够不着行李架”,于胧问道。
“额……啊……哦……我是说我可以”,少年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看别人都看他,不由闹了个大红脸。
于胧眼睛微眯,笑了起来,形状像个好看的月牙,“你别紧张,我不吃人的。”
看得旁边人眼热不已,纷纷暗道怎么自己身边没有空位。
“我没紧张”,圆脸少年摸了摸头,哈哈笑了起来。
他们走兵这天,发了一些东西,像是被子,一套训练服,穿在身上了,还有水壶。
不少人家里也给带了不少东西,所以行李架满满当当。
少年弄了一会,才帮她把行李放上去。
“我是榆林县人,你是哪的?”于胧问道。
“我是上东县的。”
“你们女孩子也去当兵吗?”
“我是文艺兵,跟你们不大一样。”
“那挺好的”,他又挠了挠头。
于胧笑了一会,就没在说话,而是看着窗外,他们上车的时间是下午,如今外头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火车轰隆地向前驶去,火红的日头渐渐落于山后,微风拂进窗内,金色的黄昏余光落在于胧,让她周身都萦绕着一种不可侵犯的神圣。
她一转头,落在她身上的无数视线纷纷移开,不敢和她目光对上。
在车上,今晚会提供一顿晚餐,明早再提供一顿中餐,于胧她们会在明天上午到达他们的目的地,本省的省会城市,而其他人则会前往东部某军区。
——
部队食堂,110师侦查连的几个连队骨干成员坐在一起吃饭。
餐盘里的食物还算比较丰盛,有肉有蔬菜。周邦国忽然道:“靳阳,我明天请个假,去趟市区,明天早训你帮我清点一下人数。”
“出什么事了?”靳阳问道。
“我家媳妇前两天给我打电话,说被招进咱们警备区文工团了,明天应该会下火车,我去看看她,晚上应该就能回来。”
连队四个领导班子,除了指导员孙佑为结婚了,媳妇在乡下老家,其他都是单身汉,也就周邦国去年刚定了婚。
副指导员彭磊笑骂了他一声这日子没法过,非得当着他们两单身大老爷们面前秀恩爱。
周邦国也哈哈笑了起来,显然心情不错。
靳阳夹菜的手顿了一下,低垂的眼里神色极其复杂,“你去吧!”
回到宿舍午休,靳阳躺在床上,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目光没有焦距。
“看你吃完饭回来,情绪就不高,怎么了”,孙佑为坐在床上,脱去一只鞋问道。
他是专门做连队思想工作的,所以对人情绪变化比较敏感。
“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一点不好的事情。”
“家里又催婚了?”孙佑为笑道。
靳阳没说话,孙佑为就当他默认了。
“你年纪不小了,家里人催也是正常,别有太多不好的情绪。”
说起来,他倒是觉得靳阳一年前从战场上下来后,就变了很多,他们侦查连是在战场上临时抽调各部尖子兵组建的,那时候靳阳被调过来做连副,也才二十出头,兵龄刚满五年,很多人都不服他。
因为他爸是警备区司令,大家都说他是少爷兵下来镀金的,当时整个连队怨气很重。
他第一次在战场上见到靳阳时,就看到了他眼底的桀骜和骄傲,那时候他的刺是长在外头的。
他不屑去解释那些流言蜚语,而是在炮火和硝烟中证明了自己,一次一等功,两次二等功,每一场战斗都是拿命拼出来的,这才让连队里的那群刺头兵对他心悦诚服。
后来,老连长战死,靳阳在战场上临危受命,直接被任命连长继续作战,副连长的空缺也由当时战场上表现极其英勇的周邦国接替。
一场战争下来,他们连队减员一半,人人负伤。
战争最磨炼人的心智,从战场下来后,靳阳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和身上的刺,变得沉默寡言,像是藏了无数的心事。
他原本以为他是战争后遗症,很多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心理问题,后来又发现不全是。
靳阳闭紧了眼,让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中。
他茫然地走在黑暗中,无尽的黑暗看不到尽头,如同世界末日一般。忽然一束莹莹光辉亮起,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明。
灯光的焦点处有一个身穿白色纱裙的姑娘翩翩起舞,像只引颈的白天鹅。
一切戛然而止,姑娘忽然看向他,笑得夺人心魄。
“靳阳”,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似乎两人的距离再不断靠近。
他觉得自己快碰到那只手,而后一切又归于虚无。
“靳阳,起来了”,孙佑为喊了一声。
睁开眼后,心底生出极大的失落感,让他觉得怅然若失,像是缺了一块。下意识地往军装的口袋上去掏。
却发现他连她唯一的一张照片都没了,他不由苦笑一声。
——
火车晚点四个多小时,第二天下午两点才慢慢驶进站,于胧又麻烦了旁边的小哥帮她把行李取了下来,跟随宋文芳出了车站。
省会城市的热闹绝不是一个县城能比的,于胧打量着八十年代的城市。
火车站外是一处交通的交汇点,三条道路在这里相交,三层高的灰扑扑的楼房上面挂了很多广告牌,火车站对面就是一处百货大楼。
出了车站后,他们上了一辆军用吉普车,吉普车一路穿街走巷,从繁华地带而过,远远看去,一处军绿色的军营出现在眼前,大门前左右各站了岗哨,像是挺拔的杨树,目不斜视。
门后立了块石碑,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
从吉普车下来后,他们停在一栋白色建筑前面,等待着安排,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后,她才跟着出列。
“王指导,这是于胧,给你们舞蹈队招的新兵,挺厉害的一个小姑娘,你多培养培养”,宋文芳对另一个女人说道。
“于胧,这是舞蹈队的王青王指导,你以后就是她手底下的兵了,要听指挥,能服从命令,听明白了吗?”
“明白!”
宋文房点了点头,“王指导,你带于胧过去吧!让她尽快熟悉环境。”
今年舞蹈队就只招了于胧一个新兵,在王指导招呼后,于胧快速跟上了王指导。
王指导边走边和于胧简单介绍着舞蹈队的一些情况。
到练舞房后,王指导拍了两下手,在并不安静的练舞房里仍显突兀。
“同志们,先停一停,今年舞蹈队进新兵了,大家都认识一下。”
房间里,大家停止了手上腿上的动作,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大家穿着训练服,短衣短裤,十分清凉,有男有女,不过以女孩居多。
“于胧,给大家介绍一下你自己”,王指导说道。
“大家好,我叫于胧,于是的于,朦胧的胧,今年十六岁,希望以后能和大家愉快相处”,于胧笑道。
“王指导,你们打哪又找了个这么好看的姑娘,我还以为好看的姑娘已经被你们搜罗进来了”,人群中,说话的人和其他人穿着不一样,他穿的是军装,而不是训练服。
“靳旭,就你油嘴滑舌,没正经”,靳旭旁边的高挑女孩翻了个白眼。
打眼望去,一群女孩里就数她最打眼,舞蹈队出了名的“一枝花。”
“新来的同志,给我们大家伙露两手呗,看看你水平怎么样”,一枝花道。
她看向于胧的时候,敌意很重,概因为女孩太漂亮了,弯弯的眉毛,眼睛的形状十分好看,不笑的时候像杏仁,笑起来又像一弯月牙,黑色的眼珠像是宝石一样镶嵌在杏仁里,黑白分明,不带一丝杂色。
鼻子秀挺,樱桃唇就真得像是樱桃一样,红得通透水嫩,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可以说这张脸,无一不精致。
这让“一枝花”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危机感,头一次让她觉得自己在团里地位会受动摇。
这让她心底又生出了一种想要毁灭的心情。
像她这种从小地方来的,专业水平应该不怎么样,应该说大部分刚进团的,专业水平都有限,所以她必须借此打压她的气焰,让人知道她“一枝花”的地位不是谁都能动摇的。
于胧看向一旁的王指挥。
王指挥道:“那你给大家露一手,我也看看你的水平。”
于胧点头道好,她把行李放在一边,脱掉外套,先舒展了身体,深呼了一口气,直接转起了挥鞭转,芭蕾中一个难度较高的动作。
稳稳落地后,于胧退后了几步,退到王指导身边。
“不错,难怪宋团长说你是个好苗子,年纪这么小,舞蹈就已经能兼具稳健和轻盈,不容易。刚刚你跳的那是芭蕾吧!”王指导夸赞道。
“嗯!是芭蕾的挥鞭腿。”
“靳旭,你跟后勤部的熟,你带着新同志跑一遍,帮她办好手续,再把生活用品领回来。”
“包在我身上”,靳旭敬了个不太正规的军礼,王指导笑骂了他一声没正形。
于胧走后,几个女生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议论着她。
——
靳旭出了门后就帮于胧把行李提了过去,于胧也没推辞。
“于胧同志,你可是一来就把我们文工团一枝花给得罪了。”靳旭轻啧了一声。
于胧疑惑道,“谁是一枝花?”
“就是那个要你露一手的女同志。”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她会不喜欢我”,她眼底满是不解。
靳旭又轻啧了一声,乡下来的姑娘就是单纯,这还要问为什么?
女孩不都是对比她漂亮的人怀着天生的敌意吗?
“总之以后一枝花要是欺负你了,你过来跟我说,我保护你”,靳旭拍了拍自己胸脯说道。
于胧脸上浮现出红晕,小声道:“谢谢。”
姑娘声音又娇又软,脸上还带着几分羞,靳旭觉得自己脚步都开始飘忽起来,感觉自己身上多了一份使命。
办完各种手续,靳旭又叮嘱了她团内的一些注意事项,直到把她送到宿舍楼下。
宿舍楼是灰白的三层建筑,于胧上了楼后,找到宿舍。
开门后,正对的是一扇窗户,四排床分列在窗户两边,一共八张床铺,中间则摆了四张桌子,上面放着各种生活用品。
从床铺的情况来看,下铺已经睡满了,上铺都是空的,这间宿舍应该住了四个人。
而上铺空余的床铺,也放了不少东西。
于胧挑了靠床的上铺,把上面的东西都移至旁边,然后把自己的东西甩在床上,拿着刚刚领回来的盆去楼道尽头打水,把床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这才把被子铺好。
在她收拾的空档,宿舍进来了一个人,这人面相颇有些阴郁,瞅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拿了件东西就出去了。
等她打扫完毕后,宿舍又进来三个人,让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靳旭之前跟她说过的“一枝花”周莎莎。
“一枝花”脸部圆润,峨眉大眼,眉眼间带着几分傲慢。
“谁让你动我东西的,我准你睡我上铺吗?灰全落我床上,农村来的就是上不了台面”,说话的是周莎莎旁边的人,她刚刚听有人叫她胡悦,脸长,单眼皮,眼睛像枣核儿,眼距窄,看着有些刻薄。
说话也刻薄。
“主席前头说谁赢得了农民,谁就赢得了新中国,到你嘴里就成农村来的上不了台面。啧,当了几天城里人,就忘了自己叫谁了,一副走.资派嘴脸,社会主义的毒瘤,贱不贱啦!”
于胧还特意在床上跳了跳。
这年月被说走.资派是非常严重的政治问题,哪怕已经改革开放,但部队算是一个相对而言比较封闭的环境,对这方面仍然很敏感,谁也不愿意背上走资派的名头。
“你说谁是走.资派呢!你再乱讲信不信我撕了你”,胡悦怒瞪着于胧,一副要打人的模样。
“难道不是你先瞧不起农民,你要有胆咱们就去王指导那里对峙,看你是不是走.资派”,于胧轻呵了一声。
“我什么时候瞧不起农民了?”
“你刚不是还说农村来的上不了台面,难道是我记错了。”
“你胡说,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胡悦气得嘴唇都在颤抖。
周莎莎则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胡悦是个好同志,你刚刚那话也太过分了,我是这个寝室的寝室长,你既然来了我们寝室,就要守我们寝室的规矩……”
于胧轻啧了一声,刚刚她被骂的时候怎么不见她出来主持公道,现在倒跳出来数落她的不是了。
于胧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