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谁发现自己闯入了幽暗……
就说明他闯入了敌人的怀抱。
呼哧、呼哧……
双角犀牛悬停在空中,鼻孔开始不安地喘气。
这种生物攻击力不高,却耐力极强、皮糙肉厚,防御极佳。能让双角犀牛如此不安的环境,足以说明危机之浓厚。
犀牛背上的陆昂沉下脸,却十分冷静。
“殿下,有敌袭。”他沉声道。
谢蕴昭感知到,外头只有一名敌人,却是归真境初阶的修为。再配合那能遮蔽月光的法宝,应当能看成一个归真中阶的修士。
这应当是千日莲派来追杀他们的人。
那位千日莲殿下不好在众人面前动手,却也不愿意轻易让少魔君得意,故而派人来截杀他们。
不过为何只是归真境?谢蕴昭想了想,立即明白过来:原来在千日莲看来,她虽然感觉到了来自少魔君的压迫,却因为实力差距,并未察觉出他的真实修为;她按照经验,想当然地以为少魔君至多是归真境修为。
毕竟玄德境……那都是仅次于魔君的存在了。实在叫人难以想象。
“夫君,我们被袭击了呢。”
谢蕴昭歪坐在车厢里,斜着去看少魔君。
恰好,他也正看来。那张俊美过分又阴郁过分的苍白面容上,没有丝毫意外或慌张;反而他笑了,让她想起鳄鱼对自己张开血盆大口。
……他又想干嘛了?谢蕴昭感觉自己宛如一个带着青春叛逆期孩子的家长,面对小孩突如其来的抽疯,她已经波澜不惊,熟练到了让自己心疼的地步。
“夫人。”少魔君坐得端正优雅,不紧不慢道,“夫人说愿助我赢得传承之战,我深为感动。现在外头强敌来袭,不若就由夫人应战,护我周全。”
谢蕴昭:……
修正一下,孩子熊得太过,她还是要惊上那么一惊的。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修为在神游,却要她迎敌归真?
虽然外面陆昂也是神游,但神游开始,每差一个大境界,就是高山般的差距;神游与归真,绝不可同日而语。
至少对普通的修士而言是如此。
谢蕴昭目前的修为是神游圆满。
假如她是一个普通的神游境圆满修士,面对归真境中阶的修士,她无疑是去送死。
谢蕴昭瞪着少魔君。
但无论怎么瞪,那张脸还是理直气壮,没有半点心虚羞愧之色。
“夫人可是不愿舍命护我?”少魔君眯了眯眼,假意叹气,“原来夫人的决心和喜爱……也不过如此。”
话语中的意味深长,满满都是怀疑。
谢蕴昭面无表情,又一次磨了磨牙。
“夫人?”少魔君一哂,其实也并不意外,“既然如此,还是……”
“我去。”
女修站了起来。
车厢足够高,足够让她站直了身体还绰绰有余。
灯光将她纤细的影子映在车壁上,显得更加纤细。棕色的长发映着暖色的光,也变得十分温暖。
“我当然会护你周全,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我敢说这话,就有能做到的信心。”
谢蕴昭撩开车帘,又回过头。
这时,外面第一波攻击已经倏然到来:密密麻麻的恶念之虫铺天盖地,好像漆黑的潮水正在她身后涌动,并离她越来越近。
她却没看敌人,只看着他。甜美灵动的脸上没了笑,冷下来的眼神显出一点刀锋似的气质,好似夏日飘了雪,冻住了流泉飞花。
她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他,语气干脆利落:“但今日所作所为,来日你可别后悔。”
少魔君原本还悠然自得,此刻望着她冰冷的神情,却是心中猛地一震。
一闪而过的、模糊的念头,让他险些伸手拉住她。
可她已经回过头,在他眼前跃出了车厢。
一抹橙红的光芒出现在她手里;那是火系的法宝,是真正的火焰的颜色,温暖明亮、骄傲绝艳,与魔族那阴沉惨淡的暗红色截然不同。
这明亮的火光划破了天地的凄清,也划开了黑压压的虫阵。
他看见了那抹暖色,刹那间居然生出了一点错觉……好像只是看那光芒一眼,他就能真切地感觉到暖意。
敌人一击不中,却是冷哼一声;声音如雷霆袭来,刹那就让双角犀牛哀叫、陆昂面露痛苦之色。
谢蕴昭却神色不改,执剑指着前方。
她停在空中,板着脸,心情不佳。
她手里的太阿剑已经做过了伪装,光芒和招式都与日月剑法有所区别,且都以愿力驱动,不会暴露她修士的身份。
她自修行以来就是同阶无敌,比同境界的剑修都更胜一筹。她自己身上也是法宝众多、丹药不缺,还有个阿拉斯减藏在影子里,天生就是恶念克星。
虽然面前敌人是归真境,可偏偏这里是魔域,敌人用的是恶念。
谢蕴昭擅驭愿力,面对以恶念为力量的敌人,她完全有把握对战高一个大境界的修士。
但这和她真正的实力无关。
她知道自己的实力,少魔君又不知道。他是试探上瘾了不成?
谢蕴昭不高兴。谢蕴昭很想打卫枕流一顿。
孩子抽疯老不好,多半是废了。要什么道侣,她一个人潇洒走天涯不开心吗?
虫阵再聚首。
不仅如此,四面还有阴风吹起。
压力陡然增大。
显然,对方重视起来了。
谢蕴昭横起长剑,愿力向四周蔓延。
陆昂驾着犀牛,手中一柄大刀,也竭力顶住部分压力。他又看来一眼,眼睛却被剑光刺得生疼;他心中震撼,暗忖:殿下这是上哪里找的个夫人,怎么这么厉害?
谢蕴昭懒得管他。
她集中心神,将层层道法与愿力相结合。
下一招……
“罢了。”
车厢中走出一人。
阴风忽地尖啸,化为无数利刃,往他四周攻去!
然而,当真正接触到他时,每一丝风都重新平息,从利刃化为绕指柔,鼓满他的长袖,也拂起他的长发。
少魔君一手揽住夫人的腰,一手抬起;他手指微屈,映着风,随意弹了弹。
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
漫天虫阵却发出了尖叫。
刹那间,苍白的月光重新露头,照亮了一蓬爆出的血花——原来少魔君方才那一指,竟然将一名手持法宝的归真境魔修生生捏得粉碎!
“你竟然是玄德——!”
转眼,对方的精神力也一齐湮灭。
“……殿下赎罪!属下无能,叫殿下出手。”
陆昂立即下跪。
他既惊且惧,又有些许激动和自豪。盖因他原本也不知道这位殿下的真实实力,乍一听闻殿下是玄德修为,当即明白自己跟对了人,哪里能不激动?
少魔君却并不在乎。
他衣袖一拂,懒懒道:“罢了。继续走,加快些速度,省得被人烦。”
“是!”
车厢门帘落下。
灯光重新照出两个人的影子。
谢蕴昭保持面无表情的状态。
少魔君托着下巴,瞧着她。
“夫人。”
“夫人。”
“夫人。”
谢蕴昭面无表情:“你的本质是复读机吗?”
“那是何物?算了,不重要。”少魔君一笑,又道,“夫人可是恼了我?”
谢蕴昭继续面无表情:“不敢恼玄德境,我还不嫌命长呢。”
“果真是恼了。”
少魔君半真半假叹了口气,来捉她的手——自然被甩开了。
他拧了拧眉,语气带了些委屈,道:“我不过是同夫人开玩笑,怎料夫人当真?你瞧,我不是立即出来了么?”
谢蕴昭斜眼看去:“玩笑?”
“玩笑。”
他很肯定地点头,又来拉她的手。这一次她没甩开,他便有了点盈盈的笑意。
谢蕴昭也对他一笑,甚至还主动坐了过去,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
他思绪一僵,眸中倏然滑过一丝戒备;可身体放松得出乎他意料。当她软软地靠过来,抬头瞧着他,水盈盈的眼里全是他的倒影时……
他的眉眼不由自主柔和下来,哪怕他自己都没发觉。
“夫君,你要知道,我爱你甚深,无论是什么事,我都愿意为了你去做。哪怕是牺牲我自己,我也在所不惜。”
她离得更近了,柔软的嘴唇拂过他的唇角。
他的心也像软成了一团水。
谢蕴昭抓住他的肩。当少魔君略略闭眼,再低下头时,她……
猛地推开了他!
对上少魔君惊诧的神情,谢蕴昭得意洋洋,恨不得大笑三声。
“我当然是跟你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了吧?哈,哈,哈!”
她叉腰得意,目光炯炯,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柔软娇媚。
少魔君:……
银发红眸的魔族青年略垂下头。
“夫人。”他含笑说道,“不如……你还是从车上跳下去吧?”
“干什么,谋害你夫人吗?”
“并非如此。只是若再与夫人在一起,恐怕被谋杀的就是我了。”少魔君凉凉道,“旁人杀人用刀,夫人杀我诛心,真是好手段。”
谢蕴昭找回了场子,也不气了,就撇嘴鄙视道:“又说谎,就你张口就来。”
青年看似淡然,甚至笑了一笑,下一刻却是移开目光,以掩饰心中的恼怒。
是真是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谢蕴昭则是再撇撇嘴。
两人同时在心中暗恨对方:
——他/她真是个傻子!
第139章 绿髓城
双角犀牛在空中大约飞行了一个时辰。
按照谢蕴昭的估算, 此时大概相当于外界的亥时一刻,也就是晚上十点过一刻左右。
车外的光好像变暗了。
她掀起窗帘,看见夜色中起伏的山林。山变得更高, 灰白的树林也变得更深;月亮移到了天边, 夜空中的光芒淡了许多, 世界变得更幽暗和朦胧。
十万大山之中没有白昼,只有月亮在天空中来回滑动。魔族依靠月亮的位置来分辨时间、决定作息;月光四季不息, 但在“夜晚”降临时, 月色会变得黯淡。
云英城在十万大山东边, 他们要前往的神墓在正西方的无月山中。
但他们离开云英城后,却偏离了方向, 而往北方前行。
谢蕴昭放下帘子。
少魔君闭目养神, 一小半的面容落在阴影中;光影的切割显得极为锋利, 也格外冷峻。
“夫君,”她懒洋洋地开口,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外头陆昂的声音代替了回答:“殿下, 夫人,前方是绿髓城,今夜是否要在此休息?”
少魔君睁开眼:“停下吧。”
他并未流露出什么特别的神情, 谢蕴昭却忽然意识到:这里就是他的目的地。
他特意绕路,就是为了来绿髓城?为什么?
她问:“夫君来这里,莫非是为了什么宝物?”
青年笑了笑,只道:“一时兴起。”
我信你个鬼。谢蕴昭心中嘀咕, 他绝对是另有目的。
她又想了想外头赶车的陆昂。如果她的感知没有出错,陆昂的年纪不超过40, 这个年纪的神游中阶也能称一句天才。
这种人又不是满大街都是,可师兄一到云英城就收服了陆昂, 而且对方还一副感激又佩服的模样,似乎受了颇大的恩惠。
现在又有的放矢,来了绿髓城……
未卜先知、棋先一着,这不就是典型的重生者行动模式嘛!
师兄果然是有超过“一世”的记忆,就是不知道他现在以为自己是第几次轮回?
谢蕴昭若有所思地看着师兄。
在她肆无忌惮的打量之下,少魔君淡然自若。
他正在回顾“苏醒”以来的得失:他已经经历了九次人生,每一次都重生到叛变师门之后。
这是他的第十次经历,一睁眼已经身在魔域,但这一次……还多了一个人。
卫枕流看了她一眼。她也看着他,眼里映着灯火,是一种天真无畏的明亮。
天真无畏——必定是伪装。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她的伪装。
在前九次生涯里,他不止一次遇见过类似的情景:自称是北斗仙宗出身的弟子,奉命来接应他,与他一同承受十万大山的苦寒。
他曾相信过。
相信的代价是他堕入十万大山中的极寒地狱,险些死无葬身之地。当他杀尽深渊中的魔兽,披着一层层粘稠腥臭的血液,从地底爬回来,重新站在惨白凄凉的月光中时……
他发誓,永远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看似满腹热忱、愿意追随他的人。
那些殷切的言行、看似真诚的神情,都只是千日莲、柯流霜、溯流光、魔君……是每一个敌人派来的探子,是魔族的爪牙,随时想逮住他的要害,给他致命的一击。
她也不会例外。
她也不可能例外。
想到这里,少魔君垂下眼眸,用薄薄的阴影掩去眼底的冷然。现在不急,他还需要她的能力,况且……不知底细的变数,留在身边反而更好防备。
她是假的。他想。
“夫君。”
她在叫他,并先一步掀起了车帘、跳了下去。朦胧的月光给她镀上一层冷色,令她的背影看上去与其他魔族无异,但当她回过头、伸出手,面上笑意如涟漪荡漾开,四周的颜色也倏然生动明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