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东一口,西一口的。蔡婆子活了下来。三年饥荒过去,日子开始好起来。但那是别人。蔡婆子是外来户,在青石县本地没户籍, 没田地。即便风调雨顺了,地里产出多了,也和她没关系。
她就在县城找干部家庭,工人家庭,给人家洗衣服,洗一大盆可以换一把米。后来她帮忙洗衣服的那家男主人在政府工作,听闻她的遭遇,觉得她实在可怜,动了恻隐之心。问她可想过回老家。
那时蔡婆子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经常这里痛,那里痛,尤其两只腿,刮风下雨最是难熬。青石县虽与阳山县比邻,也隔着好几十公里。尤其当时两边还没通班车。以蔡婆子的腿脚情况,是走不回来的。
加之她丈夫儿子孙子全死在下水村,回来干什么?触景伤情吗?她始终记得那个夜晚,都说是贼人闯进来抢粮害了他们家。事实也确实如此。但贼人是谁?左不过是村里人。因为只有他们知道自家有粮食。
那些贼人一个个都蒙着脸。若非是认识的,何须蒙面?
她不知道具体是谁。可贼人心里是清楚的。这一回去,贼人会怎么做?去了下水村,她又如何会有好日子过。与其日日担心,不如留在青石县。
男主人见她打定主意,便帮她在下面公社找了个生产大队落了户籍。至此,她便算是那边生产大队的人了。每天跟着村里人一起上工,她年纪大了,身体还不好,干不来太重的活计,赚的工分不多,堪堪足够养活自己。
白崇说:“我找的公安局的关系,把周边几个县能查的人都查了一遍。这个是各方面都符合你所提供的条件的。你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沈煦点头,“应该是了。资料很详细,蔡婆子的生平事迹,能打听到的都在上面了,一看就知道是经过认真调查的。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但重合度这么高的,怕是没有。”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沈煦看着纸上的具体地址,思量了会儿,“距离我们这不算太远。就是没有直达车辆,得先坐到青石县,再从县城转车去镇上,到了镇上还得转一趟车。下车后,再走七八里路,有些麻烦。
不过运输队有跑青石县的路线。最近的一次就在三天后,虽然不是我跑,但我可以和同事商量换个班,亲自走一趟。我现在已经在运输队站稳脚跟,这样的短途可以一个人负责。到时候,我把运输队的事办完,直接开车去找蔡婆子,把她带回来。”
白崇看着他,“带回来?”
“是!她是重要人证。自然要回来作证。”
白崇一愣,“作证?你找蔡婆子做什么证?”说完,又蹙起眉头,“说起来,一直没问你,这蔡婆子跟你什么关系?”
“我是她接生的。但我应该不是向桂莲的儿子。”
白崇:啥???
“向桂莲生产当天,有一个妇人和她一起生产。听说这位妇人并不是上水村人,是前往京城的路上经过上水村附近,突然急产发作,来不及送去医院。听闻旁边上水村有人正好请了稳婆在生孩子,就找到周家,借他们家的地,把两个孕妇挪到了一起,都由蔡婆子接生。我怀疑蔡婆子和向桂莲联手调换了孩子。”
白崇呼吸一滞,手中的水杯差点没握住。孕妇?急产?去京城?
他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这个孕妇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只知道她夫家姓沈。”
沈煦还记得书中的内容,自然不可能只知道这些。在书中,原身的父亲名叫沈赫,出自名门,家境优渥,早年曾出国留洋,回国后明面上进了伪政府工作,但其实早已加入我党,作为间谍,给我党传递过许多重要情报。
原身的祖父沈国平,更是有名的领军之将,最擅长出奇制胜,打赢过好几场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军功卓越,乃新种花家开国元勋之一。
但这些都不应该是现在的他能够知晓的,所以沈煦只能含糊说“她夫家姓沈”。
白崇双手抖了下,瞬间又恢复如常,他看着沈煦,神色数变,从最初的不敢置信到惊喜激动,再到踌躇犹疑,最终归于平静。他几度启唇,似乎想要说点什么,最后也没有说。亲自送了沈煦出门,白崇在藤椅上一坐就是大半天,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他的内心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沈煦来到青石县。信上有具体地址。他在县城找了个本地人,花了五毛钱请人家带路。
到达蔡婆子所在的生产大队时,刚好午饭后。
对乡下人来说,车子是个稀罕物。沈煦开着车甫一进村,就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甚至还有好几个孩子追着车子一边跑一边欢呼。
村里道路不太好走,沈煦担心车轮子滑道碰伤孩子,干脆把车停在一边,下车询问:“你们村里可是有个叫蔡兰花的?”
那是蔡婆子的本名。
“你是说蔡婆婆吗?我们村只有她一个姓蔡的。叔叔,你找蔡婆婆做什么?”
沈煦掏出几颗糖果一人分了一颗,“你们带叔叔去见蔡婆婆,糖就是你们的。”
唰一下。孩子们动作相当快,眨眼间,沈煦手心的糖果便没了。
最大的孩子举起手,“叔叔,你跟我来!”
按理,蔡婆子现在应该只有六十来岁,可沈煦见到她时,她已是满头雪白,找不出一丝黑发,佝偻着脊背,看起来像是七八十。腿脚也不便利,走路颤颤巍巍,手里端着木盆。里头是刚洗过的湿衣服。蔡婆子走几步歇一会儿,就这么点活,都已经似是费了她浑身的力气。
沈煦又给了孩子们每人一颗糖,哄了他们离开,似笑非笑站在蔡婆子面前看着她。
蔡婆子一头雾水,“小伙子,你找我?我不认识你!”
“那你认识上水村的向桂莲吗?”
“向……向桂莲?”蔡婆子眼中闪过诧异。
“你还记得当初帮向桂莲接生的那个孩子吗?”
蔡婆子身子哆嗦了下,“你……你是那个孩子?”
“我是,也不是。准确点说,我是和向桂莲一个屋生产的那位贵人的孩子。你当初亲手把我抱给了向桂莲,把向桂莲的孩子抱给了那位贵人,是吗?”
蔡婆子面色一白,砰!木盆坠落,盆里的衣服掉了一地。
她嘴唇颤抖着,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冤孽啊!冤孽!我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报应!都是报应!是我当年做了坏事,老天爷惩罚我,让我死了丈夫,死了儿子,死了孙子。让我日子凄惨,老了没人依靠,没人送终。全是报应!”
边说边哭,老泪纵横。
“看来你是承认了!”
沈煦本以为她会死不认账,自己许还要费些功夫,没想到她竟是直接招了。
蔡婆子抹了把眼泪,“你……你找我做什么?你是来报仇的吗?”
本该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因为她,只能呆在上水村这种小地方。她还没离开下水村前就听说过,向桂莲对他似乎不太好。如今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能不找麻烦吗?
“你……我孤家寡人一个,亲人全死绝了。自己也是半截身子入土。我没钱,也没别的值钱的东西。唯一有的就是这条老命。你若是要,便拿去!”
沈煦冷笑,“我要你的命干什么?”
“那你要什么?”
“我只要你做一件事。跟我回去,把真相说出来。”
蔡婆子怔愣,面带犹豫。她不想回去,不想见下水村那些乡亲。
这些资料中都有提过,沈煦心知肚明,他说:“我只需要你去上水村,你如果不想,可以不踏入下水村半步。等当着上水村所有人的面把事情说清楚,我还送你回来。做完这件事,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不会再找你麻烦。”
找麻烦?怎么找?就像蔡婆子自己说的,她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也就什么都不怕失去。唯一有的这条命,难道要杀了她吗?
别说沈煦没杀过人,也从没想过杀人。就是杀了有屁用!再说,看蔡婆子如今这副模样,即便沈煦不动手,她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并且,活着未必比死了好受。
大概,这真的是报应吧。
蔡婆子的报应是有了,向桂莲的报应也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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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水村。
周家又乱起来了。
没分家前,向桂莲想尽办法从别的儿子那里搜刮东西贴补周爱军。分家后,向桂莲跟着周爱军生活,便开始想尽办法搜刮周爱军的东西贴补周光宗和周耀祖了。
然而周爱军是什么人,他哪能愿意?
事情的最初是因为张丽芬。
她本来以为只照顾方佳佳一个人,能有多少事?帮着煮饭做菜,说不定还能瞒下一些自己吃用。
哪知道方佳佳看着单纯不知事,这回却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一样,没让她碰到粮食。每次都是到做饭的点,拿了东西过来给她。餐餐都是刚好两个人的量——她和向桂莲,从不少给,也绝不多给。
这样的做法方佳佳是想不到的,必定有人教她这么干!不是方母,就是周爱军。
如果只是如此,也还罢了。最过分的是,方佳佳是个事精!样样讲究!
谁家屋子不是看起来不落灰就行?偏她要求天天扫天天拖,不仅如此,桌子椅子,连同旮旯里都得清理干净,还得是用肥皂水擦,说要不这么弄,有灰尘,脏,若是飘起来吸进身体里对孩子不好。
谁家不是口渴了,用勺盛了井水直接喝?偏她说生水不健康,必须烧开了才行。这多费柴?她还要求二十四小时屋里都备着热水,晚上起夜也得喝。
还有衣服,谁家不是洗了晒干就行?偏偏方佳佳说,得熨平,不然穿起来不好看。
听听,听听,这都什么事!
分家之前,方佳佳已经进门,但也就是几天。那几天,张丽芬负责家里所有的活,她新婚第二天就闹了一场,好容易求着周爱军,使法子让她可以不用理家里的事。本就是心虚理亏的时候,哪里还敢提这么多要求。
但现在不一样了。方佳佳自觉是给了张丽芬三块钱的,让她做什么都理直气壮,理所应当。
张丽芬闹过两场,每回一闹,方佳佳就委委屈屈地说:“我给三块钱,二嫂帮着干活,这是二嫂自己答应的。怎么现在反而怪我。二嫂要是不愿意干,我也没一定要你干。爱红说了,我可以找她。她还不要钱呢!”
张丽芬能说什么?她稀罕这三块钱吗?
哦,她还真稀罕这三块钱。
分家后,他们得到的粮食不多。偏偏光宗和耀祖又是能吃的。吃不饱就闹。他们手里又只有三十五块,哪里敢全拿去买粮!都花光了,他们往后怎么办!
周爱国那边,自分家后第二天就从刘家借了一批粮。她倒是也回过娘家求助,她妈她兄弟一个个跟她哭穷。她半粒米都没拿到。
为这事,周爱党还打了她一顿,直骂她没用。
他们又找不到别的出路,因此,这三块钱虽然不多,却是他们如今唯一的进项。她怎么能把这份“工作”让给周爱红?
张丽芬没别的办法,只能找到向桂莲。
当然,她不可能说自己嫌累嫌方佳佳事多。她只说周光宗和周耀祖。
“妈,你瞅瞅,光宗和耀祖都已经多久没吃上一顿饱饭了。都是兄弟,要是爱军那边自己也困难,没粮就罢了。但方佳佳像是没粮吗?她顿顿都吃干的。就不能稍微吃稀一点,分一些出来给光宗和耀祖吗?妈,你可以不顾我,但不能不顾你孙子啊!”
看着周光宗和周耀祖瘦了一圈的小脸儿,向桂莲心疼得不得了。
“她的粮食全自己攒在柜子里,我倒是想拿啊,可我哪里拿得到!”
张丽芬心急,“妈,你是她婆婆,你问她要,她还能不给?她是要反了天呀!”
提到这个,向桂莲也是咬牙切齿,她何尝没想到从方佳佳手里要粮食?每次一问,方佳佳就说,粮食是她爸妈送来的,是方家的东西。方家愿意养自家闺女,可没有让方家养周家一家子的道理。
她要是再闹,方佳佳就说要回娘家,要告诉爸妈。
告诉方家还了得!就分家那天方母的表现,那是省油的灯吗?
更何况,要是让方家知道他们算计方佳佳的粮食,还能想着给周爱党找工作?还能每个月给张丽芬三块钱?
每每闹到这一步,向桂莲和张丽芬都只能偃旗息鼓。
“妈,我知道方佳佳那边不好办。但不是还有爱军吗?爱军今天放假回来了吧?你别和方佳佳说,直接和爱军说。只要爱军点头,有他出面,方佳佳还能不给爱军?爱军是她丈夫,她能给自己丈夫没脸?”
向桂莲一拍大腿,“成!我这就去找爱军!”
屋里,周爱军小声询问方佳佳,“这些天家里怎么样?粮食你守住了吗?”
“守住了!当然守住了!你和妈都对我耳提面命,说得话我都记得呢!我知道粮食难弄。妈说了,你就算有工资,可够粮证上就那么多斤的额度,用完就没了。你自己也还要吃。
爸爸即便是粮站站长,可粮站的米又不是他的。他最多只能稍微放宽点政策,多买一点给我。但也是有限度的,不能太过。不然被别人抓住,会连累到爸爸的工作。爸爸只是副站长,上头还有个正的呢!
这些粮,我们是要吃到明年七月的。自己都不够,哪有剩余给别人。”
她没说的一点是:有干的可以吃,顿顿饱肚子,谁愿意委屈自己吃稀的,凑个半饱?反正她是不愿意的。周光宗和周耀祖又不是她的谁。何况这两孩子闹腾得很,她很不喜欢。才不会为他们让自己饿肚子呢!
周爱军轻笑,“这就好。你别担心,反正不管他们出什么招,你搞不定就说要回娘家,要找爸妈就行。”
方佳佳点头。
夫妻俩刚说完,向桂莲便走了进来,拉了周爱军去一边,开门见山,直接要粮。
周爱军哪会答应,苦着一张脸,很是为难:“妈,你也知道粮食不是我弄来的,是我岳父弄来的,专门说了是给佳佳的。要是知道咱们吃了,怎么交代?就是你每天吃的米,也是从里头扣的。你总不想吃完这一袋,岳父那边就没米拿过来了吧?”
向桂莲张着嘴,嗫嚅了一阵,她当然不想往后没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