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越看了两眼, 心里猛地就被黎清的眼神吓得一突。
他还不及细想,便听见空中传来一声焦急的呵斥:“问天门人在此, 魔修休得猖狂!”
白泽越眉宇一拧,思及自己今天的任务虽然一波三折,但也勉强算是完成, 低头掐了法诀便让众魔修立刻撤离。
没了法身,仙域又来了支援,他们拿头去和黎清打?
得了白泽越的悄悄传讯, 魔修们一窝蜂飞快撤离, 新赶到的问天门长老弟子只追了一段距离便返回。
——无他, 仙域营地被糟蹋得实在太彻底,他们没有心思去追魔域穷寇。
祝音匆匆赶到被夷为平地、极目远眺都寸草不生的原殷家营地时, 简直是瞠目结舌。
她的目光最先落在黎清身上, 便是一沉。
外面的人说得果然是真的, 妖女再度现世,否则这灵界无人能让黎清受伤。
若是从前的黎清,祝音还不会那么担心;可现在的黎清……随时需要压制自己的心魔。
祝音忍不住仔细探出神识去观察黎清的伤势, 这一细看,她的眉皱得更紧了。
祝音深吸了口气,缓缓落到地上:“仙尊,我替你……”
“他受伤了。”黎清指了指殷长天。
祝音后头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她认得殷秋水,自然也能猜得出殷长天的大概身份。随即看见旁边的冬夏, 祝音松了口气:“冬夏,你安然无恙就好。”
至少冬夏没有受伤,黎清的心魔便不会失控。
冬夏转脸朝祝音点了一下头。
她一张白净的脸在这废墟荒野间分外挑眼,祝音一看便知道黎清刚才将冬夏保护得极好,才会让她连尘土都没有沾上多少。
祝音心中轻轻叹息,加快脚步走到几人身旁,安抚地对殷秋水道:“我来看看他的伤势。”
殷秋水见过祝音,知道她的身份,懂事地抽抽搭搭应了,将殷长天交出去的同时,整个人却害怕得缩进了冬夏的怀里。
冬夏动作很轻地替她将身上沾到的泥土都拍掉,趁着祝音检查的间隙转头看了一眼黎清。
见黎清脸上没什么神情,身上也没见血,冬夏便收回了目光。
她觉得或许旁边那个前不久冲进来的女修伤势可能还更重一点。
祝音只稍稍检查了一会儿,便含笑问殷秋水:“你身上是不是带着什么珍贵的防御法器?”
殷秋水愣了愣,手忙脚乱地从脖子上扯出一根红绳来,果然上头只沾着一些粉末,原本的玉符早已化作齑粉。
“这是爷爷给我的……”她愣愣地说。
祝音道:“托了这个东西的福,他伤势不重,休养一段日子就好了,那口血吐出来,不必郁结于胸,反倒是件好事。”
她说着,意有所指地转头看了一下黎清。
黎清毫无动容。
殷家家主和殷浮光火急火燎地带人赶回营地时险些心梗,见到殷秋水和殷长天两个都还四肢健全能喘气才纷纷松了口气,对祝音拱手道谢。
“那他很快就会醒过来,对不对?”殷秋水怯生生地问祝音。
“只是方才此处魔气真元震荡剧烈,他也被震晕过去罢了。”祝音耐心地道,“足够让你们都换身衣服、清洗干净,再醒来好好说话了。”
殷秋水夸张地松了一口气。
祝音以为小姑娘这下该笑了,谁知道殷秋水一口气松完后,又扑在冬夏胸前嚎啕大哭起来,像是要把刚才的恐惧后怕一口气都宣泄出来似的。
冬夏没办法,朝祝音笑了一笑,便抱着殷秋水去一旁安抚。
殷家人迅速接手此间诸事,将殷长天移去新的房间、救治其他受伤的族人、建立新的营地等等。
——就是他们自己这营地里不知道怎么多了个重伤昏迷不醒的外宗女弟子,叫殷家人摸不着脑袋。但人家既然倒在自己地盘上,八成也是并肩作战的,殷家人便将浑身染血的女弟子也一同抬出去治伤了。
祝音张口想对黎清说什么,被他一个手势便阻止了。
他浑身上下躁动不安的凛然剑气想表达的意思简直不言而喻。
祝音只好叹了口气,御剑而起,去看看营地中有没有其他重伤需要她救治的仙修。
殷秋水到底年纪小,大惊大喜后又痛哭一场,很快耗尽精力,沉沉睡去。
冬夏小心地将她交给殷浮光,才看向一直在旁没有离开的黎清。
她端详了他片刻,上前两步踮脚把他眉角沾到的一点尘土抹掉了。
“受伤了吗?”冬夏复又问。
“……没事。”
想到祝音方才都来过,却没给黎清看诊,冬夏便信了,她点点头,目光垂向地面了一瞬,又很快抬了起来,道:“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刚才救我。”冬夏笑了笑。
黎清几乎张口便想问“那你怎么谢我”,话到嘴边时到底是咽了回去,只低低嗯了一声。
“但要是有下次的话,不必这样做。”冬夏又说,“我不太想欠人救命之恩,不好还。”
她说得很认真,眉眼带着点冷意。
“……”黎清沉默半晌,想伸出去的手半天没能抬起来,“若能控制,便不叫本能了。”
冬夏拧眉:“人的本能是用来保护自己的。”
“除非有别的比自己更重要。”
冬夏哑然,刚被人以命相救,她也不好当面说狠话,心下多少有点烦躁,舔了舔自己的尖牙才道:“等祝师叔有空了,让她看看你的伤势吧。”
“你呢?”黎清却问,“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他不得不问。
冬夏的法身是她亲手制作,气息同源,同这样大量的本源魔气近距离接触,冬夏身上的禁制震荡松动并不是不可能。
“没有。”冬夏摇了一下头。
她确实被黎清护得严严实实、毫发无伤,可不知道怎么的,她脑中总是回荡着妖女方才所说的短短几句话。
妖女知道她的名字,这不奇怪,冬夏二字早就出名了。
可妖女还知道她总是如何介绍自己的名字,甚至在确认了之后,还震惊失色。
妖女没说完的话让冬夏想了许许多多,最终只叫她在脑中确认了一点:自己果然和魔域有关系,甚至,妖女可能都认识她。
……只可惜,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她自爆了,”冬夏不自觉抬头看了看空中,好像就还能见到那个赤足银铃的身影,“是代表她死了吗?”
“她不会再出现。”黎清说。
冬夏总觉得他的说法有些怪异,可这时候正好祝音带着楚灵一道御剑回来,她便将注意力转移了:“祝师叔,看看黎清的伤吧,我刚才在他身上闻到一点血腥气。”
楚灵眼含焦急地落地,喊了一声师兄,便去检查冬夏浑身上下。
而祝音确实是因为不放心黎清的状态才再度返回,听见冬夏开口后,她观察了下黎清的神色。
黎清一言不发地将御虚剑归了鞘。
他身上十分的剑气,便收敛到了只有六分凌厉。
祝音微微松气,知道冬夏开口到底比自己管用,上前小心探查了黎清的经脉,眼神越发凝重。
心魔是什么?
虽然带了一个“魔”字,可不代表它就只缠着仙修。
事实上无论魔域还是仙域人,提起心魔都是谈虎色变,因为能跨过这道坎的人实在太少了。
心魔本质来说,是对修士的一种污染。
它能从一名修士的丹田识海开始将他整个人都拉入地狱中万劫不复。
不光是神智,就连真元魔气也会被它腐蚀变异。
若不能战胜心魔,那到最后,这名修士便不会再有自身意志,而是变为心魔的躯壳,见人便杀。
即便仙魔这般不两立,在见到心魔侵染修士的时候,也会短暂放下恩怨联手绞杀。
输给心魔的若是其他人还好,可若是黎清……
祝音不敢去想后果是什么,她只能小心翼翼维持着眼下局面的平衡。
将手指从黎清脉门上收回时,祝音沉吟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是实话实说,还是半真半假?
祝音还没想出个一二三来,黎清便先替她做了决定:“小伤,几日便能痊愈。”
祝音愣了一下。
“小伤”、“几日”,和黎清体内的紊乱状况比较起来,毫不夸张地说简直是云泥之别。
但凡眼前这人不是黎清,祝音都觉得这人离疯已经不远了。
“所以不是什么救命之恩,你也不用记着要还。”黎清转脸对冬夏道。
祝音听到这里,心中一抖,知道黎清陷得太深,这情障怕是根本破不了了。
知道内情的楚灵也焦躁地咬住了嘴唇内侧。
冬夏看看黎清,又看看祝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征询地问:“祝师叔?”
祝音勉强弯出了平日的和蔼笑容:“仙尊说得没错,还有谁能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
得了祝音的话,冬夏这才哦了声,从身上找了找,翻出一颗碎成两块的糖。
她将糖纸剥开,塞了半颗给黎清,才道:“刚一场大战,你们都有事要忙吧?楚灵师姐陪我就行,我再去看看秋水。”
黎清这次没非要跟着,等楚灵带着冬夏走了后,他才将半颗糖含进了嘴里。
是楚灵带给冬夏、她最喜欢的糖果。
这般甜腻的滋味,黎清已有很久没有尝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冬夏:唉,分你半颗吧,一整颗不舍得。
第27章
等楚灵和冬夏走远, 祝音才叹了口气,不再掩饰自己的愁容。
她低声道:“你自己的伤势,确实没人比你更清楚, 不是吗?”
黎清抿着糖不说话,长睫垂下去盖住了他幽深的黑眸。
“心魔侵蚀是其一, 你本就日日夜夜要克制它;方才妖女自爆是其二,你急着救人, 没顾上自己;第三……”祝音长长叹息,她无可奈何地说,“内伤怎可当场强行压制, 伤上加伤更添十倍,你不该……”
她像是斥责像是埋怨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意思却表达得很明白。
“内伤能痊愈。”黎清只是道, “没有强敌, 我带伤也无碍。”
“你能痊愈, 可那要用多久?”祝音忍不住道,“三年前那一场, 你也最多便是这般伤势了!”
黎清的神情没有变化, 他转头叮嘱祝音:“我的伤不要让冬夏知道。”
“这我刚才就知道了……”祝音摇摇头, “可让那孩子关心照顾你,并不是件坏事啊。”
黎清珍惜地抿着糖,半晌才开口道:“得不偿失。”
上一次植入记忆翻了船后, 黎清便在关于冬夏的决定上比从前更为谨慎起来。
他绝不能让冬夏觉得欠了他一道救命之恩。
绝不能。
祝音见劝不动,只好道:“那我先去替你炼药,等明日宗门送药材过来,我再开炉炼更好的。”
实在不是祝音准备得不够,而是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人都不觉得黎清会受伤、还是重伤。
再者, 灵界最顶级的丹药,对于黎清来说,品级也终归差了一点。
修为到了他这个级别,疗伤大多只能靠自己了。
“关于妖女再度现身,”祝音走前又道,“仙域众门正在商讨,你……”
“我稍后再去。”黎清淡淡道。
祝音摇头叹气地走了,偌大的废墟之上只留下了黎清一个人。
等糖已完全融化、舌尖最后一点甜意也完全消失后,黎清才微微弯了腰,将压制了许久许久的淤血吐了出来。
先是一捧,紧接着是第二捧。
等黎清停下的时候,地上已多了一大滩猩红血液,夹杂在旁边已半干的血色里格外扎眼。
黎清面无表情地拭去嘴角一点血迹,直起身来,像个没事人似的御剑离开。
*
楚灵陪着冬夏去了殷家,得知殷秋水还没醒,便在殷家临时建起的新营地附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听说妖女出现了?”楚灵皱着眉说,“她明明都死了,会不会是有人假扮的?”
殷浮光在旁听着,闻言道:“谁来假扮,能和仙尊打得不相上下?”
他脸上多了几处伤,衣服也换了一身,看起来倒不像受了什么大伤的模样,反倒倜傥中增添了两分不羁。
楚灵皱紧眉,眼中带着冷意:“难怪魔域又敢从老巢出来了——冬夏,妖女直接冲着你去了?”
听见自己的名字,冬夏才抬了眼道:“嗯,不过才说了两句话,黎清便追来了。”
“她定是已经知道你是师兄的软肋!”楚灵冷声道,“若是伤了你,比伤师兄自己还叫他痛苦。”
冬夏没有说话。
殷浮光摇了摇破破烂烂的折扇,问:“那妖女怎么就走了?”
他问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冬夏。
“不是走,”冬夏道,“她自爆了。”
楚灵和殷浮光同时赫然色变:“自爆?!”
紧接着,楚灵立刻掐了一道法诀传出去,而殷浮光则是绷紧表情道:“绝无可能。”他咬了咬牙,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补充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楚灵将传讯送出后,也接话道:“确实不像妖女的性格。她蛰伏三年养伤,不会只是为了在师兄面前自爆,或许是什么障眼法,此外另有阴谋。”
这两人激烈认真地讨论着妖女之死,冬夏却有点心不在焉地回想当时的一草一木所有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