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夏看向了他。
在她拒绝之前,黎清抢先道:“你听,没有雷声。”
冬夏微微冷笑,正要开口时,一道传讯到了两人跟前,被冬夏一手捉住。
黎清认出那是白泽越的传讯法诀。
就如同黎清虽然是仙域至尊,但并不管事一样,冬夏也有自己的代行者——那就是白泽越。
白泽越在整个魔域范围内便是冬夏的代言人,魔域上下的大小事务都是他一个人代劳的。
更何况,这个白泽越还是冬夏亲手带出来的半个徒弟。
黎清盯着冬夏指尖吞吐不定的一点青色光辉,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有些吃味,但这吃味又和往常不太一样。
硬要说的话,“正常”了许多,至少不带着毁天灭地的阴暗恶欲。
冬夏很快听完这通传讯,她蹙起了眉,将视线投向了黎清。
黎清立刻后背一麻,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不该这时候想起的画面。
“我出去一趟,”冬夏道,“你……”
“我跟你去。”黎清立刻道。
“当然。”冬夏拧着眉,“你以为我会让你留在这里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相处?”
黎清:“……我不会伤害他们。”
但就算没有天降神雷,冬夏显然也是不会相信他的。
“只是你当下这么想罢了。”冬夏从鼻子里哼了声,“正好,这阵法暂做护卫之用。这里已经没有从前安全了。”
从前冬夏两个身份分明,也不用担心这处桃花源被人发现;可自从黎清追过来以后,这地方的秘密便很难再保守住。
既然是冬夏最郑重保护的地方,黎清也上了一百二十分的心思做好了防御阵法的布置。
无论是仙还是魔,都无法轻易破入阵法之中。
哪怕有人想要强行破阵,抵挡的时间也足够两人赶回救援。
两人临走时,妇人前来问候,身旁还跟着两个孩子。
其中一个孩子正是妇人自己的,一点不认生地张着手臂、摇摇摆摆地朝冬夏走了过去;而另一个是生面孔,看起来怕生得要命,只敢躲在妇人身后朝冬夏露出渴望的眼神,又因为站在一旁的黎清而不敢上前。
冬夏弯腰接住险些摔倒在自己足前的一个小不点,对妇人道:“准备一下,稍后我带人回来。”
妇人愣了一下,露出明了的笑容:“我知道了。”她的视线落到黎清身上,“二位一道去吗?”
“我不放心他。”冬夏说着,上前把小鬼头直接塞进了妇人怀里。
妇人抿唇笑了一下:“您不放心的是我们。”
她们就站在门口说话,而那个警戒心极强的小男孩仍然警惕地盯着黎清,大有他一动弹便立刻逃跑的架势。
门就那么一扇。
黎清:“……”不然从墙上翻过去吧。
“你磨蹭什么?”冬夏不耐地问。
黎清正要绕道走个不寻常路,冬夏却低头摸了摸那怕生的男孩脑袋,从指尖变出一点不夜花给他玩儿。
“白云宗宗主最后死在他手里。”冬夏说。
黎清动作一顿,偏回头去看那个又瘦又小的男孩。
后者也正朝他投来视线,眼中的警惕淡去不少。
黎清顿时明白了这个男孩的身份——正是冬夏从仙域营地、白云宗宗主手中救走的鼎炉,也正是那一日冬夏选择了提早摊牌的原因。
看着这个瘦得几乎是皮包骨头的男孩,黎清心中轻轻叹息。
他到底是没走门,而是绕了远路。
男孩的视线像是两点刀尖冷光,直到黎清从墙头跃下之前,一直紧紧地黏在他的背上,叫他生出一丝不安愧疚来。
冬夏在冬城的桃花源里,至少安放了几百人。
而这还是生老病死之下,如今还活着的几百人。
这样庞大又黑暗的一条产业链,就堂而皇之地在灵界运转了这么多年,从未叫人戳穿过。
更甚者,这黑河的最源头一处,就是黎清尊敬了多年的师父。
和其他人一样,黎清从来没能发现过孙卓尔的不妥之处。
“去做什么?”黎清叹了口气,问道。
“白泽越说,又找到一处可能的藏匿地点。”冬夏并没有隐瞒,她面无表情地道,“若是属实,救了人就回来。”
黎清并不意外。
临到了这时候,还能让冬夏抽出心神、亲自去处理的,也只有和鼎炉相关的事情了。
“阵法再几日便能吃透,你什么时候去问天门?”他又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
“什么时候吃透,什么时候去。”冬夏淡淡道,“让他多活一日都是伤天害理。”
她顿了顿,反问黎清:“你要是真跟着我去,这仙域叛徒的名号就坐实了。曾经仰仗你保护的仙域众人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将矛头刺向你吧?”
这话听着像是关心,其实真只是用来戳黎清伤口的,可谓居心叵测。
但黎清回答得很快:“你不是去大开杀戒,我也不曾违背自己的道。”
冬夏只是去擒孙卓尔,不会浪费功夫在杀人上,自然是用最快的速度进出为好。
“但总有人要挡路的。”冬夏漫不经心地道。
“我替你开道。”黎清说。
冬夏笑了起来,她像是看穿了黎清的心思似的问:“你以为我只要不杀人、捉了孙卓尔就走,仙域便不会将这一笔记在我的头上?孙卓尔再怎么说也是问天门的宗主,我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无论如何伤的都是整个仙域的脸面。黎清,这点道理你不懂?”
“……所以,还有一个能避免这次冲突的办法。”
黎清还没将办法说出口,冬夏已经冷冷地打断了他:“你不用说,我不会采纳。”
这办法两人都心知肚明。
——不由冬夏,而是由黎清代替,进入问天门当中将孙卓尔带出。
这便一下子将所有事情都简化了大半。
首先黎清无论如何都比冬夏适合闯阵:他仍是半仙之体,又对问天门的护宗大阵熟悉得如臂使指。
其次,黎清心魔虽然失控,在彻底沦为心魔的玩物之前,仙域众人多少总还把他当做“自己人”,那么进入问天门内会受到的阻碍便也小了很多。
这两点巨大的优势在冬夏心里都比不过一点。
这事她不放心交给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倒不是特别针对黎清。
黎清不行,其他人也不行。
即便万般凶险,可能又要重伤一次,冬夏也必须自己将孙卓尔老贼亲手捉出来拷问。
如果黎清临场叛变,冬夏吃不起这个亏。
黎清开口之前就知道自己的提议会被冬夏否决,只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但无论冬夏怎么说,他总是要同去的。
黎清只能尽最大的可能使冬夏那一日和问天门产生的冲突降到最低。
至于孙卓尔……
这多日来,仙域没有任何关于孙卓尔告罪自白的消息传出,黎清便知道师父已经做出了选择。
盛名地位,孙卓尔果然放不下。
*
冬夏心中其实对白泽越此次传来的消息半信半疑。
没有别的,这条情报来的时机实在是太过巧妙。
但白泽越既然将消息送到她面前,把握必然是有的,冬夏必然不能坐视不理,总要走上一趟。
就算只多救一个人,那也是好的。
抱着这个念头,冬夏花了半日便抵达白泽越说的地点。
她没有立刻进城,而是在城外遥遥地转了一圈,用神识探查城内建筑,并未发现任何异样之处。
没有隐匿的阵法,也没有过于频繁的灵气波动。
想要将城池整个地毯式排查一遍,却又实在是太费功夫了。
冬夏立在空中正思考方法时,在她身旁安安静静跟着的黎清开了口。
“我知道位置了。”
冬夏头也不转:“你接着编。”
“真的。”黎清道,“我可以立即告诉你方位,你一探便可。”
听黎清说得信誓旦旦,冬夏终于回头将注意力分给他一丝:“什么地方?”
黎清垂眸看着她,并未立刻开口。
冬夏皱了下眉,干脆利落地上前揪住黎清的衣领把他的脑袋拉下来亲了一口:“说。”
那与其说是亲,不如说是咬,很显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浪费多点时间。
敷衍又粗暴,和前不久的完全不一样。
黎清:“……”他其实没想这么换。
但换到手也不错。
黎清将本来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伸手点了几个方位:“找不到异常,是因为本来就没有异常。布置这里的人根本没有要刻意隐藏起来的意思——这几处并不是寻常人家。”
冬夏不自觉地咬着嘴唇看了一会儿,等松开时上头还带着齿印。
“他们假扮成带着孩子的几口之家,将鼎炉分散安置其中……”她很快看出门道,又轻轻啧了一声,“要花点时间了。”
一个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带着孩子的人家,一个个分辨出来自然要花许多功夫。
“你找一半,我找一半。”冬夏犹豫了会儿才给黎清分工。
黎清总是不会在这种根本的正邪之事上犯糊涂的,只是她怕黎清离开自己视线太远便失去控制。
吩咐完了半晌却没听见黎清说话,冬夏拧眉转头去看他,却发现对方的视线正生了根似的落在她的脸上。
准备地说,落在她的嘴唇上。
冬夏:“……?”她一脚把黎清连着御虚剑从云端踢了下去,“想点有用的。”
舔了舔被自己思考时咬出的齿印后,冬夏也往城的另一端去了。
她的神识像是水一般渗入城中,将大街小巷全数覆盖,这倒是容易;可判断其中哪些孩子是被藏在普通人中的鼎炉便有点耗时间了。
但这城中藏匿鼎炉的数量比冬夏先前所想象的多了太多,她才搜寻了不到五分之一的城池,便已经救出了八个孩子。
她不得不在城外临时圈起一座简单的阵法,将先救出的孩子们安置其中,往复循环。
这过程中少不得和阻拦她的人动手,但冬夏都尽可能快速地解决了这些小喽啰。
虽然证实了白泽越的消息不假,又确实救出了不少无辜的孩子,但在这过程拖得越来越久的过程当中,冬夏心头的不安却扩散得越来越大。
黎清身上的心魔已经饮鸩止渴地压制住,就算孙卓尔想利用他做什么也不会起效;
冬城的阵法她亲自检查过,布得很完善,心怀恶意的仙修魔修都别想摸进去,那里的人很安全;
仙域缺了黎清这员大将,短时间内不会有胆子来攻打魔域;
孙卓尔在想到办法之前也不可能踏出问天门的范围一步。
万事都是安排俱全的,究竟漏了什么?
冬夏皱着眉将一名跪地求饶的魔修斩杀,抱着浑身发抖的女孩御空往城外去,脑中仍然思索着这个问题。
女孩瑟瑟发抖地抱着冬夏的脖子,小声询问:“大姐姐是谁?”
冬夏摸了摸她的背脊,柔声安慰:“是来救你的人。”
女孩眨眼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里盛着的是黑漆漆的恐惧:“那……那我可以回家了吗?”
“只要你还记得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当然就可以。”
冬城里收留的也都是无家可归、或不愿回家的人,不少人则会选择回家同家人团聚。
女孩破涕为笑:“我家在仙域,大姐姐能送我回去吗?”
冬夏嗯了一声,说话间人已在了城外。
她将刚救出的女孩放到阵法范围内,扫视了一眼挤在一起、仿佛在互相取暖的孩子们。
冬夏很熟悉被虏获成鼎炉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心路历程。
最开始当然会有反抗和试图逃脱的行为,在这些都失败之后,很多人便会转而选择消极的抵抗——大多数是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直到最后,才会变成绝望和麻木。
刚刚被救出的这些孩子,看起来大多都是刚被捉住不久的,几个男孩眼里甚至还带着仇恨与怒火。
冬夏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她蹲下身问他们:“你们被带来这城中有多久了?”
“我是昨天才到的……”
“我是前天……”
“我……我也是昨天……”
听着怯生生的回答,冬夏的眉皱得越发紧。
时间太密集接近了。除去一个在城内呆了超过半个月的以外,其他人都是三天之内被送来的。
……这简直就像是被刻意大量投放、制造出来的一个巢穴。
抑或说,陷阱。
冬夏安抚了孩子们,仍旧不得不再度去往城中。
就算这只是个陷阱,被拐卖的孩子仍是真实的,她不可能坐视不理。
更何况,在城中,她还没有察觉到危机的诞生。
如果不是危机,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
声东击西的诱饵。
如果说是为了将她引到此处……可冬城仍旧稳如泰山。
在冬夏和黎清回冬城前,甚至就连白泽越也别想闯进桃花源里。
冬夏一时想不到思绪,救人的动作又快了两分。
直到她和黎清在城中碰了头之后,冬夏又回头用神识将整座城滚过一遍,确认没有漏网之鱼,才带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去和黎清汇合。
比起冬夏这里孩子们你我之间互相帮扶的和谐,黎清那边就大相径庭了。
——他简直快被那群孩子逼得走投无路,虽然看起来是双方僵持、黎清也面无表情,冬夏却怎么看他怎么品尝出几分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