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司白看了一眼,当即是错开了视线望向远处,眼中风平浪静,不起波澜。
这样也好。远远守着她,也好。
四下无人,秋韵这时笑起来,又接上了方前的话茬:“那公子思量林家小公子如何?文武双全,相貌堂堂,品性端正,最重要打小同帝姬一般长大,有着旁人比不得的情分在,除开身份这一样,样样无可挑剔。”
谢司白冷冷地看他一眼,秋韵不以为惧,仍是笑吟吟道:“公子还是不满意?那您说说,普天之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人能配得上帝姬?”
“秋韵。”谢司白低低唤他一声,漆黑眸中没有任何笑意在。
秋韵知道他这是认真了,遂住了嘴,临了只笑着替自己辩一句:“我是为了公子好。”
谢司白的回应愈加冷漠,他错开眼:“不必。”
其实四个人之中只属秋韵与谢司白的关系最好,秋韵心知谢司白忍他良久,见好就收,不敢再造次。
不多时,内场的人渐渐都出来了,有收成极好的,也有空手而归的。外头实时记着数量,瞥了眼,林璟拔得头筹。这样的人,若有心,是不折手段也要获胜。
永平帝潜邸之时是最喜欢这样活动,每年争着要在先帝面前好一番表现,也是唯一能有表现的时候。如今年纪大了,反是打猎打得不尽兴,身子底是撑不住的。不过他大抵还是高兴的,尤其看得少年才俊各个争奇斗艳,笑着赞了几句“后生可畏”之类的话,足有重整河山待后人的意气风发。
适时看了一下午的成果,榜上前三,除了手段龌龊的林璟高举榜首,再就是赵承赵衷两个不相上下。永平帝又是喜得连道几个“好”,赏赐一番,复又对着赵承赵衷道:“
昭明累得要照顾你们两个妹妹,若他能有意要一争高下,你们两个不肖子岂会在榜上留名,切勿自满。”云云如是一番教诲。永平帝说起谢司白是直言他的表字,与其说近臣,倒大有情同父子的观感。
近身边早已归位的谢司白微垂下眸,客气道:“承蒙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永平帝哈哈大笑:“你在我面前何须自谦,朕又不是不清楚,你且安心受用吧。”
如此林林总总归结了头一日的成果,位列第一的林璟也得了永平帝瞩目,照例夸赞一番。林家这一辈的两个人,因着林祁小时常常进宫玩耍,又与赵承赵衷交好,永平帝亦如静妃一般自来厚待他,至于林璟就交情浅淡不少,这还是他头一次能在永平帝心中留有一名,颇得赞许。
定安听着却是心下冷笑。这样一个人,连光明磊落都算不上,何足能谈及这些雅望之词。
林璟诺诺应声,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定安,定安蹙眉,移了视线。
时候不早,永平帝赏完这些京中子弟,方才是望向自己身旁的赵敬玄。赵敬玄身子孱弱,又勉为其难跟着永平帝进围场转了一趟,他是经不起风的人,一下午已是面白如纸,倚在马上,迎风大有绝倒之态。永平帝见他果真如传闻中一样,只怕没几年活头,眸中隐晦之色渐消,多了几分情真意切:“早知你身子有恙,就不该让你跟着来。朕虽常年不见着你,到底有叔侄的情分在,你只当京中如汤泉山无二,有什么话直言就是,不必拘礼如此。”他场面话是说尽了,赵敬玄却不会当真。永平帝要他来,多是抱着试探的目的,他不来,只怕明日如何死得都不知道。
这一日就此告终。定安与清嘉一一上了马车,入住南苑旁的行宫之中。行宫毕竟是临时的落脚之所,要正经比宫中小了不少,房屋亦是狭窄。青云轩负责护驾内院,就围着在她们之外就近而居。
等行宫内外打点好,已是到了掌灯时分。青云轩的小僮来传话,只说陛□□恤他要职在身,这几日都不必想着来行礼觐见,免了他周全。谢司白闻言略一颔首。这时秋韵进了院中,谢司白看他:“如何了?”
秋韵笑道:“其他还好
。就是小殿下和十五帝姬起了些龃龉,两位都想住在长秋殿。”
谢司白听他说着这些小事,眸中隐有笑意:“那现在是谁住下了?”
“自然是小殿下胜了的。”秋韵说这话时颇有自得之色,“公子又不是不知,她是您亲自调.教出来的,论打嘴仗谁能说得过她,论武就更不行了,我和绿芜好歹还在旁边。我这人向来是帮亲不帮理的。”
光是由着秋韵转述的这三言两语,谢司白就足以想象出定安旗开得胜的骄矜模样。别看定安心性远胜常人,总归年纪小,还有着几分孩子气。那位十五帝姬自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一个,只怕也没受过这样的待遇。
谢司白笑着摇了摇头:“这几日有劳你看着了,不出岔子即是。”
这话是默认了秋韵的助纣为虐。
秋韵应了。
说过这些,谢司白稍敛起笑意,淡淡道:“我还有一样事,你留在这里,交给冬雪去做。”
秋韵听他语中不复散漫,知道是动了真格,也敛襟肃容:“何事?”
“林家的那位长子。”谢司白微蹙了下眉,“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且让冬雪好好查一查。”
秋韵思忖道:“那位大公子见着就不是个好人,不过要说他想做什么小动作,倒未必见得,毕竟是这样的大场合,使乱子也得分轻重不是?”
谢司白未置可否。
秋韵接着问道:“那依公子的意思……”
谢司白垂下眼,眸中幽暗,兀自是深不见底:“我怕他会动定安的心思。”
秋韵一怔,心下多了些许沉重,无言领了命。
林家那对父子真要有心做一件事,又是什么手段使不出来的。谢司白能防得住他一手,岂能防得住千手。智多近妖,那说的是玩笑话,往往这种时候他才能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介凡人,自然会有想做做不成的事。
秋韵走后,谢司白站在廊下。外头是月明星稀,白天还留有余温,晚上倒冷起来,直衬得月凉如水。他不期然想起了定安。定安住的长秋殿就隔着一道墙,若要想他就可以去见到。
但是他不能。
谢司白负手长立月色中良久,方才转身回了屋中。
第55章 、55
其后几日, 林璟的风头倒是渐渐消了, 不过他与后头拉开的距离着实太过,旁家没几个赶得上, 亦或是也不想去赶。一时场上只有赵承与赵衷两个斗得最凶, 几乎是不相上下。
好好的一场秋狝因而是暗潮汹涌,一个个袖手旁观, 俱是坐山观虎斗。如同定安说过的,赵承赵衷被架在了那个位置,就算自己无心, 也必然有人去替他们争,去替他们抢。这是逃不脱的必然。
赵承因为有林璟林祁两兄弟暗中帮忙,在这场微妙的胜负角逐中隐隐压过一头, 无论猎得的数量还是质量都渐渐胜过赵衷。
永平帝前几日倒还去围场里逛逛,后来索性只露个面走个过场, 其余时间都陪着宸婕妤在行宫。他对于这一场明里暗里的争执表现得似乎并不上心, 一例是谁拔得头筹即大赏谁, 仿佛再公正不过, 令人揣摩不出他的心思究竟如何。
倒是定安坐在亭中远远观望着, 说了句:“这样出风头,不见得就是好事。过犹不及的道理嘛, 说来容易做来难。”
定安的声音有意放得很低, 只有近身边的几个人能听到。谢司白并不意外她能看得这么明白,毕竟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人。反是赵敬玄微微诧异,他看了一眼定安, 眸中有难掩的欣赏在。
秋狝浩浩荡荡持续半个月。这半个月俱是大晴天,不说下雨,连阴云的时日也屈指可数,天公作美,是给足了面子。
直到是收关的最后一日,天边暗沉沉乌云压城,倒是不会下大雨,但难免像是有什么东西郁结于心。定安从早上醒来就感觉胸口闷闷的,找大夫服了碗汤药,仍不见好。
绿芜安抚道:“许是变了天的缘故,这荒郊野外的天总是最拿捏不准的,等回去不定就好了。”
定安却是没由来地感到心悸发慌。她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喃喃说道:“我昨夜不知做了个什么梦,梦里像是被人追赶,我却是动弹不得。”
绿芜用玫瑰香露沁了水,又打湿帕子,侍候着定安梳洗。她随口道:“那许是鬼压床了吧,不打紧,回去用艾条熏一熏就不怕了,再烧几道符咒就不怕了。”
定安点了点头,索性不再去想
这些事。因着最后一日毕礼,定安褪去清简的衣衫,重又换上繁重的华饰。小宫女们替她梳妆完,定安扶着绿芜的手起身,她晃见镜中的自己,海棠红绣花纹小衫,月白百褶裙,印花织金纹披帛,发上戴花冠金饰,簪了一顶蝶恋花镶金坠红宝石步摇钗,艳丽无双,顾盼生辉。只有定安心里突突的,总定不下来。
当日行围结束,由着司礼监清点,一一承报,上云猎杀多少匹,分一而叙,逐个记录在册。这对底下的人来说算是半个考验功绩的时候,对定安一行人却漫长又煎熬。
在此次秋狝中,赵承赵衷林璟名列榜三,林祁也不差,不过他心思不在上面,并不想着一较高下。余下的皆是世家子弟与皇子皇孙,表现得大都可圈可点。永平帝龙心大悦,大感国之栋梁,又行封赏一事,当日要在行宫设宴。
场面话好不容易将要告一段落,正当要结束时,谁也料想不到的异变突然发生了。几头不知因何而异动的巨兽忽然冲出了内围的篱栏,直直冲进了南苑外缘,那巨兽不像是围场之中常年圈养的温驯兽,倒像是生长于野外的虎兕。局势一时大乱,内侍惊慌失措,纷纷尖叫着护驾护驾,御前门守在御驾之前。那几只异兽像是发了疯似的,直直朝着御亭袭来,沿途但凡要拦的人均是死伤惨重。下头不少武将在,偏偏被挡着赶不上来,那些守封赏的世家子弟平日对着驯良有序的猎物得心应手,真真对上了这样横冲直撞的庞然大物都没了主意,亦是吓得魂不守舍。
这当头,一头异兽越过人围,只向着小郡王赵敬玄而来,仿佛认定了他似的。近旁的谢司白即刻出剑,几乎是下意识挡在了赵敬玄身前。赵敬玄退后一步,面白如纸。然而他这一边还没消停,眼见着另有发了癫的异兽向着定安所在的方向扑了过去。谢司白根本腾不出手,反而一分心,那异兽的爪子越过剑柄抓下来,若不是他反应快,半条胳膊都险些被削飞。
谢司白一剑刺中异兽,转头望向定安。定安面前没人来得及去护驾,他的心陡然沉下去,没个边际似的,却是来不及了。
又一次,珍重的人就在眼前,想护护不得。
虎
兕速度太快,定安根本来不及闪躲,她眼前一黑,但见着狰狞巨兽朝着她扑来。梦里的景又一次应了验。定安紧紧闭上了眼。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离定安不算太远的林璟先是扑上来,想也没想就揽住了定安,那巨兽还没蹭到他的边就莫名其妙应声倒地。这时御前门的人才赶到,合力制服冲出围场的这几头异兽。那样的及时,那样的□□无缝。
定安已是昏倒在林璟怀中。
谢司白终于空出手,他往定安的方向看着,心急如焚,但却早已被林璟捷足先登,林璟打横抱起了昏迷不醒的定安,直往着配殿而去。
这一番混乱好不容易平息,永平帝甚是大怒:“怎么回事?好端端从什么地方跑来了这些东西?”
天子雷霆之怒,底下人噤若寒蝉,好好的一场盛典,谁想得闹出这样的大乱子。
谢司白攥紧了手中的剑,浑然不顾自己手臂的伤,鲜血染满他衣襟,看起来触目惊心,他却是置若罔闻,眸中的情绪明明灭灭起伏不定,但这时也唯有忍耐再忍耐。
*
行宫大殿,鎏金百兽四足香炉里熏着几片提神醒脑的薄荷香。御下阶前,跪满了此次随行的大臣。永平帝怒不可遏,失手砸了好几样花瓶,瓷片碎在地上。
永平帝首先点名的是谢司白。谢司白身为天子近臣,最是风头无量,且永平帝一向待他不薄,亦臣亦友,是旁人艳羡不来的君恩浩荡。因而这还是头一次被这般说重话。
谢司白面色沉静,闻言并不辩驳一词,只垂首道:“臣知罪。”
其实这事实打实怪不到他身上,毕竟秋狝不是青云轩经手办的,谢司白前来,责任只在于护驾。永平帝不是不清楚,他这样毫无理由地乱发了一通脾气后,也自知理亏,遂是一挥袖子,背转过身子:“无论知不知罪,朕暂且先饶你一次。这事青云轩去查办,一样一样,务必要仔仔细细查得清楚。”
眼见这样棘手的事落在了青云轩头上,其余人大都暗地里松了口气。谢司白不动声色,直言领命。永平帝看也不看他,让他先行退下。
谢司白回到青云轩驻守的长信宫。他负手而立,站在九曲回廊之下,衣衫上还沾着血迹未得处理
。他面色素无波动,心思沉寂。早先谢司白在城外受的那一剑其实并未痊愈,因为不放心定安才是跟着来了,却没想见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他眸底深处是骤起的风雪。秋韵噤若寒蝉,连劝他先去包扎伤口这样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道:“公子,查案一事……”
谢司白不语,秋韵亦是不声不响。良久,谢司白不看他,声音冷得掉冰渣:“你猜是何人所为?”
秋韵不敢揣测他心思,只说自己想到的:“我原以为是林家,但现在想着,倒又觉得似是而非。毕竟这么大的事……他们不能这样明目张胆。”
谢司白未置可否,他望着愈加是阴沉沉压在天际的乌云,神色晦暗不明:“你可知道,头一只异兽是朝着小郡王去的。”
秋韵一怔,不由谢司白继续言明,立即转过其中的弯弯绕绕来,惊道:“公子是说皇上他……”
谢司白垂下眼。他如何能看不明白,借刀杀人这样的手段,从来都是那位最爱的。永平帝这一次之所以迁怒于他,更多是借题发挥,暗恼他好巧不巧偏偏是替赵敬玄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秋韵在青云轩这样久,头一次感到齿寒的冷意。都说君恩难测,多少的罪恶龌龊隐藏在这深不见底的权力旋涡之中,又有多少人要为此而葬送性命。如果不是谢司白在,赵敬玄或许就这样死了,随便找几个替罪羊出来,再假惺惺大行丧葬之礼,横竖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事情的究竟真相无人去查,长眠于此,从此不见天光。
“那小殿下她……”话一出口,秋韵自知失言,慌忙噤声。
怎么偏提起这茬。
谢司白心上如同滚过烫刀,那是千刀万剐的凌迟,就像忍受着这世上最严酷的刑罚,翻腾起来,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