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破月出,满园阴蛰的鬼影,又变作重重花影,乘着夜风送来沁人心脾的花香。
几人却不约而同地背后发寒。
夏轩往后退一步,冷不丁踩到一个异物,吓得面色煞白,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樊清和。他低头探了探少年鼻息,“他还活着!”
偌大风陵园,也只剩樊清和一个人还剩一口气了。
从法阵里被救出来的那些人见风浪平息,也纷纷露脸上前道谢,感激之余还有些恐惧。
“你们能走就走。”姜别寒有些疲惫地挥手:“这里已经没事了。”
人群中便是一片“多谢仙长”,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离开。
有个相貌未及弱冠的少年频频回望,终于鼓足勇气又回到众人面前:“请问,你们有看到我哥哥吗?”
“他在法阵里的时候,和我走散了……”他语无伦次地描述:“这么高的个子,样貌很年轻,估计是往那边走了……”
他遥遥一指。
白梨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夜幕被晨曦抹白了一片,已经快天亮了。
这么高的个子,样貌很年轻,而且是她被困的那个方向……
白梨觉得自己知道这个少年的哥哥在哪了。
“你们都没有看到他吗?”少年失落地垂下脑袋:“我们说好了要一起逃出去……哥哥的意识比谁都清醒,他不会害人的。”
“我可能知道你哥哥在哪。”薛琼楼又挂起他那春风无害的笑:“我可以带你一起去找,运气好的话,他可能还没死。”
你是想半路把人家灭口吧!
“不用找了。”
白梨走上前,打开手掌心,是一只已经僵硬的小眉斧蛊。看到这罪魁祸首的一刹那,少年眉宇间迸出滔天的悲怒,眼眶迅速红了一圈。
“我们能走出法阵,多亏你哥哥指路。”
少年抹了把脸,把眼泪逼回去,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迎着晨曦汇入人流。
薛琼楼看了半晌,似是觉得无聊,笑意逐渐剥落得一干二净,在走廊台阶上坐下来,满地灰尘血迹也不嫌脏。
他在这片冥冥薄光中,像一纸剪影。
白梨在他身畔坐下,折腾了一个晚上,她肚子空虚得很,正扒开芥子袋,想找点东西填肚子。
“奇怪,我芥子袋怎么好像被人动过?”
薛琼楼面色半分都没有波动。
白梨整个倒扣过来,乌黑的小珠子滚到地上。
一只手伸过来,她弯腰抓了个空。
“诶,你怎么拿我东西?”
“这粒珠子,”他在指间转动一圈:“你在哪里找到的?”
“你先还我再说。”白梨伸长手臂去够。
他手一扬举得更高,有些惫懒的语气,像在捉弄扑咬钩饵的鱼:“先回答再还你。”
他坐着,白梨便站了起来,一下子高出一大截,夹在两指间的珠子近在眼前,唾手可得,没想到他突然又放下手,袖影闪过,白梨有些眼花缭乱,自然又抓了个空。
她只好又蹲下来,抓了把他铺散在地上的袖角,空荡荡毫无一物。
薛琼楼不动如钟,任她钻研自己的衣服。
白梨撑着走廊地板,“你到底藏哪了?”
薛琼楼侧过脸,仰面看着他的少女,像一只扑不到蝴蝶的猫,他笑起来:“你可以再找找另一只袖子。”
她意识到被耍,把他袖子一甩,抱起膝盖撑起脸。
他袖口轻轻一动,那枚珠子又咕噜噜滚到他手心,他在手里端详:“现在可以说了吗?”
白梨像只斗败的公鸡,气焰萎靡,拖长了语调:“那个玉灵给我的。”
珠子在手心被焐得温热,他目光不离分寸,语气却有些迟疑:“能……借我吗?”
这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白梨斜过目光,他斜靠着梁柱,出神地凝视着掌心,惺忪的光顺着半垂的眼睫滑下来,有些疲惫。
一夜兵荒马乱,谁都不是铁打的人。他比别人更累,还要伪装出从容的笑脸。
白梨热血上头:“别借了,给你吧。”
薛琼楼侧目。
她一副饱受其害而又习以为常的语气:“反正你想要的话,我也藏不住。”
他轻笑:“你说得没错。”
白梨本想聊以作慰,现在更加觉得悲愤。
暮色逐渐被曦光逼退,天际露出山峦连绵起伏的轮廓,雪白的海鸟乘风而来,翅膀上缀着晨曦,徜徉而过,替整片天穹拉开了黑幕。
“你要这东西有什么用吗?”白梨忍不住问了句。
身侧没人回答。
她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回应。
她转过脸,却看到奔忙了一整晚的少年,已经睡着了。
他陷入梦乡的时候,居然还坐得笔直,脑袋微微往下垂一点,两片眼睫乖巧地伏在面上,像一个白瓷做的假人。
白梨暗叹,当年要是有半点如他这般的睡姿如松,也就不会次次被老师逮个准。
绫烟烟捧着一摞符纸经过,以为两人在闲谈,扬声喊:“阿梨,你快来……”
白梨竖起一根手指,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作者有话要说: 调一下更新的时间,这个礼拜都改为晚上九点
感谢在2020-05-29 17:29:48~2020-05-30 20:58: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林长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沈七酒、哦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 40瓶;粽子哥 30瓶;檐下猫 29瓶;一梭、kingmint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风陵园·围杀之局(十二)
两棵灯树烧起两簇熊熊大火, 衣袍上映满火光,整个人也仿佛置于烈焰中燃烧。
他茫然环视,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掩月坊, 暗流涌动的师祖堂, 他站在火光里,周遭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森黑。
厚重的帘栊后,有不绝于缕的哭声,黄口幼雀一般稚嫩。
他走上前轻轻撩起重重帘栊,穿着红底黑绣大袖衫裙的少女,正抱着膝盖躲在阴影里, 肩膀微微耸动, 裙摆下露出一点足尖, 像藏在层叠花瓣中的蕊。
“这位道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裙下那一抹白立刻缩了回去, 她缓缓抬起头,面上泪痕交错, 往后瑟缩一下。
这算不上两人的初见,却各自暴露了真实的一面。
她披着这袭明显不合身的衣服,嫣红的底,艳杀芍药,黑色的刺绣,又带着一丝冷艳, 这袭沾满紫陌红尘的长裙里,却裹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像一张纯洁无瑕的白纸,任人书写。
“你是来救我出去的吗?”她无措地扑过来,袖袍被抓出一片流水般的褶皱。
“当然。”他微笑着说, 眼底闪烁着冰冷的杀意,轻轻按着她肩膀往下一推。
她一声尖叫滚了下去。
尖叫声刹那间戛然而止。
落地的前一刻,他半跪下来接住他,手里托的是纤薄的脊背,臂弯里挽的是光.裸的双腿,两条胳膊伸过来勾住他,眼泪都擦在他衣服上,推他的肩:“你这个坏人!你怎么总是吓唬我!”
彼时的杀意是十足十的真,若不是姜别寒和绫烟烟赶来得及时,她的脖子下一刻就会被捏断。
他伸手抚上少女的脖颈,并不用力,只是轻轻揉捏,这才发现,这截一捏即断的细颈,真正捏断了它,无异于断腕之痛。
“你又被吓哭了。”额头上没有血污,他便在她脸上抹下一片泪光,“丢不丢人?”
“被你发现不丢人。”她破涕为笑,附在他耳畔,一股热流攀爬上来:“就好比,只有我知道你的真面目。”
不知不觉间,这已经不算是触碰底线的挑衅,而是不可言说的隐秘,只与一人分享。
他循着这股热流垂首,呼吸相缠,黑暗里滋生出一头掌控着欲.望的怪物,跳跃的火光是催.情的秘章。
毫厘之际,心口骤然绞痛。
他目光下移,雪白的衣襟上绽放出一朵花,一如怀中少女的笑靥。
她握着刀柄的手,缓缓往里面推,血花怒放,布满整片衣襟。
“看错玉牌,急着来救我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她嗓音听着还是又甜又脆,“坏人。”
—
晨曦中的少年突然睁开眼,心尖上绞痛犹存,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拿袖口擦拭着血迹,颓靡地靠着柱子缓缓滑下去。
有一只大手拽住他心脏狠狠一拧,全身血液几乎都挤在喉咙里。
他把衣襟扯下来一点,锁骨下有一朵姜黄色的小花,形状清晰,颜色明艳。
是浮屠花。
差点忘了,窜进他体内的蛊虫还没被逼出来。
他渐渐平息下来,双手笼入袖中,轻轻两声骨裂的脆响,袖缘被喷上一圈血雾,最后一只、也是唯一一只金色的眉斧蛊,化作一片金粉四散。
佛门圣僧冷情冷意,爱慕他的妖女求而不得,爱而生恨,恨不得让他尝尽生老病死怨别离爱憎会求不得。
她要他犯戒,要他犯淫.欲,要他入油釜滚烹、鼎石墩身之狱,所以才有了眉斧蛊,惩戒他的薄情寡义,让他爱恨交织,如万箭攒心。
薛琼楼撑着地面想站起来,浑身力气用尽,又力不从心地跌坐下去。他瘫坐在地,想到那猝然一刀的绞痛,眼底一片肃杀的阴霾。
哪怕是昔年流离失所的惨淡岁月,他心性也从未撼动分毫,百般折磨又怎样?无家可归又怎样?一路上又何尝不是逍遥恣意,谁能让他如此狼狈?
那个肤浅的字眼碰不得,有人弃如敝屣,有人奉若圭臬,妥协一步,等待他的就是惨败。
身旁有影子在晃动。
他转过脸,看到坐在身侧的少女,睡得小鸡啄米,脖子折在胸前,柔韧而无害。
天空呈现一片鸭卵青,天光也是青蒙蒙的,是深秋早晨独有的料峭朦胧,仿佛隔着一片雾纱,若即若离。
她好似被动静吵醒,脑袋最后一点,迷茫地抬起,“我怎么睡过去了?”
薛琼楼将袖子上的血迹掩好,“你在这多久了?”
“一会会吧。”她手掌挡在面前,指缝里透进来的天光刺痛眼睛:“已经这么亮了。”
“既然觉得累,怎么不回屋休息?”薛琼楼打量着她眼下略带憔悴的黑眼圈,“陪我在这吹冷风?”
虽然是关怀的话,但语气不善,连斜来的一瞥里,都带了些质疑与探究的意味,像日光下的冰凌,浑身上下写满了生人勿近的疏离。
白梨摸不着头脑,睡了一觉,怎么感觉变了个人——也不算变了个人,应该说又回到了从前那副戒备森严的模样。
“我想看你睡觉。”她如在梦中,顺口说了出来。
少年平视远方的视线一僵,缓缓移过来,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白梨睡得昏昏涨涨,说话不经脑子,恨不得把刚才的话塞回去,“我是说,我觉得你睡觉的姿势很好看。”
薛琼楼微微皱起眉。
“你误会了,我其实想说,我想看着你,然后陪你一起睡……”艹!
白梨一口咬住舌头,刹那间弥漫的血腥味差点让她整张脸都皱起来。
她面容扭曲了一下。
她彻夜不眠累糊涂了吧!为什么一句无比正常的话,能被她说得这么不正常?瞧他那看智障的眼神,一定觉得自己心术不正脑子有坑!
她往后一倒躺在冰冷的地板:“如果一个人无时无刻都像一把弓一样拉得笔直,不是防备森严,就是在枕戈待旦。”
薛琼楼在等她说下去。
“所以如果旁边有人看守的话,他是不是能真正休息片刻了?”
白梨自顾自说着,头顶人影一晃,他不知何时站起来,微微躬身俯视着她,黑沉沉的眼眸倒映着一点微茫。
薛琼楼表情看上去缓和了些,但还是不说话,一个站着,一个躺着,他身影恰好铺盖在她身上。
白梨疑惑:“看我做什么?”
他指了指自己嘴角:“口水印。”
她满脸爆红惊坐起来,抬手一抹。
明明什么都没有!
—
樊清和被连夜救醒。
他全身都裹在一件厚实的绒裘里,捧着热茶不断地打着寒噤,到底还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一夜之间祸起萧墙,全家覆灭,他醒来的时候仍不可置信,双眼哭得通红,鼻尖也是红的。
弟子家仆悉数解散,偌大一个风陵园,只能靠他一个人撑下去,他这颗逃过一劫的倾巢之卵,得想办法找到往后的出路。
绫烟烟想传信师门,接济一二。
他受宠若惊地摆着手:“之前给你们添了大.麻烦,现在怎么敢又劳烦你们,我一个人能撑下去的。”
“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姐姐已经把那个人忘了,没想到姐姐一直在隐瞒我们,为了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他愧疚地耷拉着脑袋,满脸灰败:“早知道会这样,我那天应该拦着姐夫。”
姜别寒有些诧异:“难道说,骗你姐姐的那些话是他……”
樊清和点点头:“姐姐当晚去找那位佛子前辈的时候,我看到姐夫在窗外徘徊,因为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平素感情深厚,经常见面,我就没怎么在意,没想到他之后为了让姐姐回家,会编造那些话,让姐姐和佛子前辈之间产生那么深的误会。”
不知该说是天意,还是命运弄人。
“但他跳下寒潭去救姐姐时,这份心意是赤诚的,没有人会拿自己前途开玩笑。姐姐同他从小一起长大,说什么聊以解闷,都是气话,这几年替他寻找治腿伤的丹药,也不是一丁点结果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