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朔方郡与之一别后,仇怀光已然有多日都未有见到自己公主殿下了。
此时她进宫来见,自是有许多话想要和对方说,也有好多事想要禀告对方。
她先是将今日战场上的局势变化与赵灵微说了一番,而后又将当日太子回到朔方郡时的情形与对方说了一遍。
仇怀光显然是将事情从喜到忧给排了一遍才来面见赵灵微的。
于是她便等到把那些好笑的、有趣的、以及太子殿下替公主感到着急的事都给说完了,才来了一句:
“公主,太子殿下与豹骑将军在合力退敌之后……”
就要打起来了。
*
城外,拓跋子楚与俞松谋所在之地被人用火把给围成了一个圈。
豹骑将军这里的孙昭、韩云归、达奚嵘,还有太子殿下那边的哥辰陵、阿史那金等人都在圈外屏息看着两人。
而两边都不想掺和的康朝明,甚至是已然受降了的拓跋缺麾下武将都在被押去战俘营时不禁把脑袋往回转,企图看看当世战力最高的两名武将之间的对决。
两人似乎达成了默契,不愿把其他人卷入这场比斗。
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坐骑都不想伤到,因而只是手持兵器,仅自己一人站在那并不小的圈里。
在这场较量开始之前,两人都用软布将沾上了许多血的兵器擦拭了一番。
魏国的鬼面战神也终于因为面具可能会在打斗中妨碍到自己,而将那张黑色的鬼面解了下来,系挂在腰间。
这样的一个动作让远处正看着的人都不禁紧张起来。
而后两人便各自将原本插在雪中的兵器一把提起,向对方而去。
这是一场迟到了近半载的较量。
两人都是在少年时便一战成名,也都是各自的国家中最强悍的武将。
当日拓跋子楚在距离王城不远的那座城前成功拦截了势如破竹的俞松谋。
其所凭借的,是最让大商战将引以为傲的步兵。
然而俞松谋最擅长使的,却偏偏又是魏国与匈人的强项——骑兵。
如此一来,便让这两名战将在冥冥之中被连在了一块儿。
只是上一次豹骑将军在被那把龙雀天戟击败之前,已然击杀了许多子楚太子的麾下军将,几近力竭。
故而他其实一直都想弄明白一件事。
——若只论单打独斗的本事,究竟谁更胜一筹。
然太子殿下又何尝不是呢?
雪是白色的,火光是红色的。
而那火光,又将黑夜的天空照得有些发蓝了。
刀光与枪影便是在这样的时刻随着枪与刀碰撞的金石之声而起。
没有人在这样的时候发出不合时宜的叫好声。
站在火圈之外的所有人都在凝神屏息地看着两人,好似拓跋子楚与俞松谋若能这样在分出个胜负前一直打下去,他们就也能这样不知疲倦地看下去。
直至斗转星移。
直至月亮落下。
直至……太阳复又升起。
“砰!”
“乒!”
“锵!”
今夜的公主殿下失眠了。
她躺在太子寝宫内的卧榻上,肩上的伤口还疼着,脑袋里也老有这样的声音响起。
好似那两人虽是在城外的空地上比斗,却又是在她的脑袋里打得你死我活的。
她知道,自己不应去阻止两人之间的争锋。
因为他们都渴望着这样的一战。
即便今日不在众人的注视下打这一场,两人也肯定会再约时间,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打那么一场。
她也明白,自己最好不要去到城外看那一幕绝对能震撼人心的场景。
因为她的出现,或许只会给原本就对彼此抱着敌意的那两人火上浇油。
而后,则更是谁也不愿服输,直至战到两败俱伤。
可两人都已经打了半宿了,又怎能让她不担心,不牵挂?
沉琴与童缨都已轮流出去看了几次了。
却只是给赵灵微带来了两人还在继续的消息。
有时是太子殿下占上风。
可过了一会儿,又会换做豹骑将军占上风。
又或者,他们就是平分秋色的。
当天色开始蒙蒙亮了之后,已在榻上翻来覆去了整宿的赵灵微终于起身,并命自己的两名侍女为她备衣梳头,准备马匹。
她该去城外看上一眼了!
为了不让那两人发现,负责保护公主的千鹘卫们都换上了普通商军士卒的衣服,且护卫着赵灵微一路去到了城楼之上。
此时,替太子殿下与豹骑将军围出了一个圈的火把已在燃了整夜之后,只剩下一片焦黑。
可两人刀枪相接时的力量与声音,甚至是速度依旧让赵灵微只看了一眼就感到心惊肉跳。
这、这何止是没有力竭之势?
他们分明就还能再打一整天!
公主殿下曾让子楚太子陪她练过刀。
至于豹骑将军……那则更是在成名之前就已经陪着她练过许久的武了。
赵灵微自以为明白两人的功夫到底厉害到了什么程度,可此时见到了已然打了一宿的拓跋子楚与俞松谋,公主才知她根本一点也不明白。
当俞松谋朝拓跋子楚刺去一枪时,赵灵微吓得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待到她在那之后又连忙睁开眼睛时,则又因为拓跋子楚那虚实变化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势而受不住地转过身去,靠着城楼的内墙坐了下来。
赵灵微才看了那么一会儿,便觉得自己伤得可能不是肩膀,而是胸口了。
但她却不知,两人之间的这场打斗在最开始的时候才更是让人惊心动魄。
因为那时的他们都还带着从战场上而来的杀意。
又或者,他们本就没有想着“点到为止”。
但他们又的确被眼前的这个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给激出了比杀意更高涨的战意。
他们想要击败对方。
而非杀了这个人。
棋逢对手时的酣畅淋漓逐渐浇灭了心中的恨意。
而后,他们就愈发地想要知道,究竟谁才能赢过对方。
豹骑将军用钩镰枪上的勾刃撕下了子楚太子的一片肩甲,并让那血肉也被划开。
随即,龙雀天戟也被太子殿下顺势变到了左手,让尖刃刺向了豹骑将军的肋部。其力道之大,竟是将战甲都刺穿了。
这样的一招之后,两人便都真真正正地挂了彩。
已在那儿站了一宿的武将们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可身上有了那般伤势的两人只是在双双后退之后停顿了那么一会儿,而后就发了狠一般,手握兵器向着彼此攻去。
这或许是因为,两人都知道在有了这般流血的伤势后,他们已不可再久战下去了。
扒着城墙在那儿看着的赵灵微已然又急又气了。
“去,替我拿弓箭来!”
原先,赵灵微总是会随身带着一把弓,并背着一个箭袋。
然而这一次的她却是出来得实在太着急,连自己用习惯了的弓箭都没给带上。
如此,她便只能让人去把城楼上弓箭手的弓箭给拿来。
但那样的弓,她就算是在没受伤的时候都可能拉不开。
如今则更是才用力一拉,就感觉到肩上的伤疼得让她直冒汗了。
仇怀光便是在此时赶到的。
“公主,你已受了伤,此时不可勉强。”
这会儿的赵灵微已顾不上自己会不会让底下的两个人发现了。
并且,她在此处的动静也已让孙昭都注意到她了。
赵灵微便干脆站起身来,生气地问道:“那怎么办?就让他们两个在底下打得血都流干吗?”
话音刚落,底下就又发出了一阵惊呼声,显然是谁的身上又挂了彩。
那是听到了她的声音的拓跋子楚被钩镰枪被划到了大腿,于是怒而反手一击,刺向俞松谋的膝盖上侧,将面前的对手击退了好几步,而后便望向城楼处。
仇怀光道:“末将可替公主拉弓。只是不知公主想把箭射往何处?”
赵灵微:“射到他们各自看得见的地方!”
说着,她就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两块布条,并用手指蹭了蹭燃灭了的火把上的黑灰,在布条上以商言和魏言写起字来。
——要打到何时才停,你们自己看着办!
她把写了好了那句话的布条绑到箭上,而后便对仇怀光点了点头。
公主一手握着弓,另一只手则把绑好了布条的箭搭到了弓弦上。
女将军便是在此时来到她的身后,一手抓着弓,另一只手则搭在了公主的手上,替她稳稳地把弓给拉开。
于是那出自于公主殿下的箭便“嗖”的一下,射在了正欲再次向前的豹骑将军的脚边不远处。
‘要打到何时才停,你们自己看着办!’
太子殿下似乎以为只有自己的对手才有这样的“手信”,心中更气。
然而他才刚刚向前两步,便感受到那“嗖”的一身也几乎是追着他,落在了身后的不远处。
‘要打到何时才停,你们自己看着办!’
如此一来,打了一宿都未分出个胜负的两人就都向城楼上看去了。
连带着在外头看了他们一宿的武将们也都向着箭射来的方向望去。
但他们却只是看到了公主殿下转身时那大氅的下摆掀起的弧度。
看着赵灵微离开时的背影,先前什么都不说,就只是提枪和人打了一夜的俞松谋终于开了口。
“她生气了。”
可不是么?
拓跋子楚心道:怕是都气了大半个晚上了。这会儿才出来,已是很有长进了。
如此,他不禁看了看自己身上正流血的伤口,也看向不远处的豹骑将军,问道:“十招之内定胜负?”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只是两人虽已打了那么久,可十招之内定胜负或许还是会让他们感到不够过瘾。
因而俞松谋便冷淡地回答道:“百招吧。”
百招,便百招。
两边的医师都已焦急地在外头等着了,可这两名已然折服了外头所有武将的战将却是越战越勇。
身边最熟悉他们的人甚至在两人的对招中感受到了“珍惜”之意。
这或许是因为两人都明白,此战之后……他们也不知何时才能再与旗鼓相当的对手有这样的一战。
直到此时,恨意与杀意都已在两人的招式之中消退了个干净。
他们只想求一胜绩,也只想战胜眼前这个难缠的对手。
然而百招之后,他们却是同时以枪尖与戟尖刺向了对方的喉咙与鬓角,又是在最后关头猛地停下。
他们的招式就停在那里,分毫未进,也分毫未退。
仿佛是在思索着此招若未停下,究竟谁会先血溅当场。
可那就是个平局。
良久之后,接受了这样一个结果的俞松谋把枪收了回来,并用极为生硬的魏言说道:“所以,我只是领兵不如你。”
他所指的,自是在他在即将抵达王城之时被拓跋子楚所击败的那一战。
然而太子殿下却是在沉思了片刻后说道:“又或者,你只是太想达成那场胜利了。”
第115章
兵者, 诡道也。
打仗时,你不可让人轻易就看出你想要的是什么。
那时的豹骑将军,开局时是令人感到惊心动魄的。
可待到他逼近王城时, 便是谁都能知道他的枪之所指究竟是何处。
他太想得到那场足以被人记住百年的胜利了。
他也太过着急。
甚至他明明是进攻的一方,却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
于是,他便在遇到了及时赶回的鬼面战神时, 一败涂地了。
此时俞松谋的眼睛已不是那么邪性的红色了。
他目光紧盯自己眼前的这人,说道:“多谢赐教。”
见魏太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俞松谋便又将视线放到了对方的手腕上。
与之对战整宿, 他当然会注意到拓跋子楚手腕上绑着的那根女子的发带。
并且,他也发现了——在那根发带上,还有着魏言的刺绣。
他的视线仿若实质,也根本就是不遮不掩。
故而, 拓跋子楚便抬起了左手, 也看向了已随他征战了多地的那根发带。
俞松谋:“俞某有一个问题, 不知魏太子愿不愿为我解答。”
这是他用商言说出的话语。
经历了这样的一战之后, 他已不会仿佛较劲似的,一定要用魏言同对方说话了。
毕竟他早已明白,眼前这人的商言,说得比他的魏言要好太多了。
拓跋子楚:“你问吧。”
俞松谋:“这根发带上绣的魏言, 是什么意思?”
此时晨风拂过拓跋子楚那与他的鬼面具形成了极强反差的脸庞, 也让只有一端绣了字的发带再次被吹了起来。
那就像是他的太子妃亲手为他系上了这根发带的那一日。
冰冷的风将赵灵微那带着香味的发丝吹到了他的手腕上。
此刻一想, 他竟发现……就连赵灵微抬起头来看向他时的那个眼神,都在记忆中如此清晰。
身上的伤口还在叫嚣着。
可他的心中却是无比宁静。
甚至,太子殿下的脸上还有了笑意。
“灵楚元年, 二月初六。”他答道。
如此, 站在他对面的那人又还能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呢?
豹骑将军颓然地捂住了自己肋侧的伤口, 仿佛连站在那里都已有些吃力。
但他还是将手中的钩镰枪插在雪地里,勉力支撑着。
他不禁想到——今年是灵楚元年,又该是灵松几年呢?
应当是……灵松七年。
七年光阴,终敌不过这短短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