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咱们这花童庙怎么封了?出什么事了?”
“瞧这架势, 说不定是有人闹事啊。可是,谁会在花童庙闹事……”
“那可不一定。我记得, 城南那一带就有户人家, 一直神神叨叨的, 说姚、魏二城荒唐,将镇压魔祸的龙神置诸脑后, 忘得干干净净, 花童只是普通小孩, 却被我们推上神坛。你说,这不是开玩笑吗?”
“对对, 我也听说过。说得那叫一个有鼻子有眼,仿佛他们亲眼见过似的。可书上只说‘龙神与魔气一起消失’,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啊。说不定,龙神只是回天上去了。”
“再说,怎么叫‘推上神坛’?花童大人就是神仙下凡,救我们魏城于水火,平息了那场旱灾啊!我爹,我爷爷、太爷爷……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就是啊。反过来想,如果花童只是普通小孩,没任何神通法力,我们的祖先又不是傻子,为何要供奉他们?”
最后发话那人说到这一节,颇有些自鸣得意,正想抬手给自己无懈可击的逻辑鼓鼓掌,忽然只觉得手心一凉。
就好像有个小孩站在他身边,恶作剧地伸出手来,在他掌心轻轻地挠了一下。
在他脑海深处,突然有个飘渺空灵的声音响起——
【他们的确不是傻子。】
【也许,他们只是聪明过了头,想要借此掩盖真实的过去呢?】
“……谁?!”
那人浑身都触电似的炸起了一层寒毛,猛地把手一甩,转头向身侧看去。
但是,他身旁什么都没有。
清晨渐次苏醒的街道上,只有他自己,和几个一块儿磕牙打屁的闲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事不关己的笑容。
对他们来说,“花童不是神仙”这种说法,就是个荒诞不经的笑话。
——是啊。
——花童怎么可能不是神仙?
如果花童不是神,姚、魏二城数千年来的供奉,又是为了什么?
究竟是怎样的真相,才能让先人如此掩盖,以至于千百年后,满城后人都一无所知?
【你们忘记了,小弟不计较,可是我忘不了。你们的祖先做过什么,你们的孩子就会遭受什么。】
【这很公平,对不对?】
【千年来,守护你们的龙气在衰弱,而我在变强……】
那声音仍在继续,清脆透亮中带着一点稚气,语气活泼,尾音上扬,乍一听像是个嘻嘻哈哈的淘气男孩,却又流露出一种天真纯粹的恶意,仿佛“淘气男孩”手中握着一把染血的刀。
“谁?!什么人,谁在说话!!”
可怜的路人几乎要被逼疯,不顾周围同伴的古怪视线,一连原地转了好几圈,茫然无措地抻长脖子张望。
“是谁在装神弄鬼,快出来!”
然后,在他视野一角,蓦地有道人影一闪而过。
哒哒哒。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旋即消失不见。
尽管只是一瞬间,但他确信,自己看见了一个衣衫华丽、胸前佩有一朵金黄色鲜花的少年。
除了花朵颜色之外,他与魏城花童庙中的神像,几乎分毫不差。
……
与此同时,姚城花童庙——
“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
从魏城到姚城,虽然隔着几十里距离,但舒凫和司非一路御剑而行,并未花费太多时间。
刚一进城,她便找了个早起锻炼的老大爷问明方向,直奔花童庙而去。
魏城也有几名探子潜伏在姚城,不方便暴露身份,接到联络之后纷纷赶来,藏身在一旁静观其变。倘若舒凫有个万一,他们便会出手相助。
这会儿天光乍破,姚城花童庙不如魏城一般香火鼎盛,静静矗立在熹微的曙色之中,看上去竟有几分冷清。
人命关天,舒凫唯恐慢上一步,使出当年劈人渣的劲儿御剑疾飞,眼看着庙门近在眼前,却只见斜刺里猛地窜出一道人影,不偏不倚挡住她去路,而且毫无避让之意。
险些车(剑)毁人亡的一瞬间,她看见了一双阴沉沉、冷冰冰的眼睛。
“……卧槽?!”
舒凫连忙一个急转弯避开,险些撞上一旁合抱粗的古木,怒火伴随着脏话一起冲上喉头:
“什么人啊,故意的吧!!”
话音未落。
只听得头顶风声疾响,轰隆一声,一道响雷当头劈落。
这一击来得突然,但舒凫又不是没被反派劈过,当即一个后跳避开,一扬手长剑出鞘,反手便是一道剑光朝向雷电来处挥去:
“挡道还咬人,哪儿来的狗这么野?看把你爹吓得!”
“好个野丫头,敢对大公子出言不…………呃?!”
放雷那人原本还想抛两句狠话,不料舒凫的手比他的舌头更快,剑气去势比他嗓音更急,几乎一剑就将他的大好头颅削下来。
“你,你是……!!”
那人惊骇之下连退三步,堪堪在花童庙门口站定。但他随即发现,自己这位置挡了“大公子”的道,立时一股颤栗从脚底直冲上脑门,面色白中泛青,忙不迭地退向一边,腰脊弯折得像只虾米。
“大、大公子,您请。这丫头剑术邪门,您当心着些。”
“退下吧,姚简。你比你爹和你妹妹识抬举,还算可用。”
挡住舒凫去路的男子冷声道,背负双手,稳稳踏上一步,依然严丝合缝地挡在她与庙门之间。
“……”
舒凫握剑在手,昂首与他对视。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人的相貌。
此人倒也生得一副好皮相,棱角分明,气质冷冽,有几分像是小说中“刀劈斧凿般的面容”,只是颧骨和下颚的棱角分明过头,远看有点像一个多边形。
再加上眼角下垂,两片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鼻尖挂着个半大不小的鹰钩,给他这张俊脸平添了几分阴鸷。
更引人注目的,则是他的着装。
他身穿一袭浅黄色长衫,外头罩着一件黑袍,黑袍上绣满金丝银线,纹样是一条张牙舞爪、背生双翼的白龙,以及一只振翅而飞的金凤凰。
——或者说,应该称之为“鹓鶵”。
鹓鶵在上,白龙在下,鹓鶵一双鸟爪紧紧掐住龙身,端的是一幅古怪图画。
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袍角处还绣有许多飞鸟,种类不一而足,个个仰首向天,依稀是一番百鸟朝凤的景象。
“……”
那人一双冷眼死死盯着舒凫,须臾,勾唇一笑,带着些居高临下的轻慢开口道:
“你就是姜若水?童瑶的女儿,江昙最小的徒弟?”
舒凫不难读懂他的眼神。
就像在看蝼蚁,看尸骸,看路边一条苟延残喘的狗。
仅凭一个眼神就能让舒凫起杀心的男人,这世上未必只有一个。但只靠这一眼,她就足以断定他的身份。
“……”
她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和那男子一样将双手背到身后,让一青一白两条蛇悄无声息地游出。
江雪声离开之前,盯着那件华贵的黑袍细细打量片刻,在舒凫脑中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一个“呸”。
【就这?他也配。】
舒凫深以为然:【他配个几把。】
接着她复又抬头,重新直面对方倨傲的目光,同样报以一个“看尸体的眼神”:
“你就是凌凤卿,凌大狗子?”
“不错,正是。”
那阴鸷男子坦然应道,随即察觉哪里不对劲,“等一等,你刚才叫我什么?”
舒凫也不理会,转向他身后点头哈腰的姚简扫了一眼,撇嘴道:“那是你养的狗吧?我本想叫你一声‘狗主人’,可转念一想,遛狗不拴绳,等于狗遛狗,况且你本来就是狗。所以我就不跟你客气,直接喊一声你的本名‘大狗子’了。”
“你——”
凌凤卿脸色一变,几乎立时就要发作,但很快便以一个冷笑盖住怒色,“果然伶牙俐齿,不愧是江昙调.教出来的。不过,姜姑娘特意跑一趟姚城,应该不是为了来逞口舌之快吧。”
当然不是,是为了扬你的骨灰给我妈——给童瑶拌饭,我知道她恨不得啖你肉、寝你皮,生喝你这锅烂脑花。
舒凫在心里说道。
“我有要事在身,须往花童庙中一观。”
她无所顾忌地踏上一步,摆出个“请”的手势,“还是说,你在其中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能让我进去?”
“我?我什么也没做,不过是入乡随俗,奉上些供品而已。”
凌凤卿神态自若,步履轻移,依旧好死不死地挡在她面前,“不过,姜姑娘这般杀气腾腾,我可不敢让你入内。我是姚城主的客人,万一让你做出点什么,岂不是难以向他交代?”
他身后的姚简连忙点头:“大公子说的是,我替我爹谢过大公子厚爱。”
——我交你爹个大西瓜!
救人要紧,舒凫无心与他纠缠,眼皮一掀,手中长剑如蛟龙出海:“我这人怕麻烦,咬人的狗,只能先骟了了事。”
“哟,还挺凶。”
凌凤卿是个法修,五行法术上皆有造诣,手中折扇一转,平地招出一面土墙挡在身前。
见对方是个远程法师,舒凫一手持剑,另一手唤出魄月琴,熟练地拨动几根琴弦,奏出一曲令人神魂激荡的——
《小星星》。
——老实说,舒凫的音乐天赋其实很差。
要不然,她也不至于在现代活了这么久,乐器班报过好几个,最后还是只学会一门竖笛。
就连唱歌的时候,她都没有一个音在调上。
但有魄月琴在手,舒凫这首《小星星》的威力,决不会逊色于《高山流水》或者《梅花三弄》。
用她的话来说,虽然我只会一首小星星,但我弹出的每一颗星,都能变成嵌在你头盖骨上的钉。
不信就试试,试试就逝世。
“什……你?!”
凌凤卿本人虽不如几个捧他臭脚的长老,但好歹已是半步元婴,足足比舒凫高出一个段位,又听说她一心一意专修剑道,自以为轻易便能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半点没提防她的琴。
他大意轻敌,存心戏耍这丫头片子为乐,招出土墙时只用了三分力,当即被她一串《小星星》砸了个分崩离析,四散的土石险些糊他一脸。
“去!”
一旁司非早已蓄势待发,双手一分,数道水流凝结为锋利冰锥,直奔凌凤卿周身要穴而去。
凌凤卿微微变色,折扇上扬掀起一阵狂风,将袭向自己的冰锥尽数打碎,又转头向暗处喝道:
“还愣着做什么?这两人擅闯姚城,图谋不轨,立刻将他们拿下!”
他自认为更胜于舒凫和司非联手,用不着他人助拳。但若是一个不留神,让这两人闯入花童庙,砸碎花童金身,之后的事情就麻烦了。
毕竟,花童庙中“那一位”虽然疯得不轻、恨得深沉,本身却不是什么神仙,只是个千年厉鬼,力量大半依赖于神像。
倘若神像被毁,厉鬼的能力便会大打折扣,再也无法离开姚城。
若有可能,凌凤卿希望不战而屈姚、魏之兵,免得招来龙气反噬,平添损失,削弱凌霄城苦心积累的实力。
姚城已经降了,现在只剩下魏城。
拿下这两座要塞,占领中州便如同探囊取物。
只要占据中州,下一步就能直逼天衍、九华、玄玉三大宗门,进而雄霸天下,一统八荒。
所以,他需要“花童”继续作祟——
就在此时。
凌凤卿背后的花童庙中,骤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紧接着便有火光冲天而起!
“怎么回事!!”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凌凤卿猛然转过头去,向来高傲自负的神色有一瞬间扭曲,“什么人……”
与此同时,司非控制的水流缠上他手脚,舒凫一剑如游龙闪电般刺出,恰好穿透他头顶玉冠,然后——
她手腕斜挑,运足全身力气,将那玉冠连带着一束黑发从凌凤卿头顶生生拔起,在半空中击了个粉碎。
“…………?!!”
青丝纷纷扬扬,飞散一地,那是凌凤卿支离破碎的自尊心。
这一次,他不仅在大庭广众之下披头散发,而且头顶几乎留下一块瓦亮斑秃,看上去距离地中海只有一步之遥。
较之于当年在童瑶手中“受辱”,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你,好啊。姜若水,你很好。”
凌凤卿内心恨不得将舒凫挫骨扬灰,面色愈发如冰冻一般冷峻,一对下垂眼里闪烁着怨毒的光。
此时他已猜到,舒凫与他交手只为拖延时间,她的同伙必然已经将人救出。
花童金身既毁,原本不费一兵一卒的计划便只能宣告报废。
虽然凌霄城这一方人多势众,但人人皆知,孤光剑锋芒炽盛,剑尖上悬过数不尽的恶人头。若舒凫一心想走,谁也拦不住她。
姚城到底不是凌家的大本营,凌凤卿再怎样飞扬跋扈,到底也只是个“大狗(公)子”,而不是“大狗”。倘若他早有防备,将陷阱布置万全,要留下舒凫倒也不难——但谁他妈能想到,这丫头竟然会没头没脑地冲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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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凤卿自知今日只能认栽,却不肯当众失了颜面,伸手将披散的长发一拢,一双眼直勾勾瞪着舒凫,冷笑道:
“姜若水,你若真有胆量,就在花朝节擂台那一日,堂堂正正与凌霄城分个高下。这般胡搅蛮缠,可不像是名门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