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是天花,身躯格外瘙痒,还有红色的斑点,这不就是水痘吗?
果然如他所想,李院正捋了捋胡子,“微臣以为,七阿哥得的是水痘。只需好好看护……不出半月,自会痊愈。”
在古代,天花是人人闻之色变的绝症,水痘却是分外常见,也不会致死。水痘来的快,去的也快,只需熬上十日左右自然会消去,只要不挠破水痘,亦不会留下疤痕。
李院正的话一出,暖阁里的温度都上升了些许。
墨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神色好转了许多,但一想到七阿哥浑身发痒,她忍不住开口询问:“若是阿哥受不住痒……”
也是,七阿哥才两岁的年纪。
皇后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她八岁的时候也得过水痘,自能体会到那种痒意,还是富察老夫人绑了她的手,不让她胡乱去挠,以防破了相。永琮的身子上已经有了斑点,很快就会蔓延到脸上,才两岁的孩子,怎么忍得住全身瘙痒?
永琮还是要受那么大的罪!
皇后越想越是心疼。
乾隆也不逞多让,心疼地看了眼永琮,沉声问李院正有没有解决的方法。
李院正沉吟道:“七阿哥还小,无法用冰,微臣最多抓些药来给阿哥降降温,至于瘙痒,却是没有根治之法。还请万岁爷和娘娘注意一些,千万别让阿哥抓破了水痘……”
三两个太医商量着抓配药方,永琮睁着水润的大眼睛,开始不好意思起来。身上还是若有若无的痒意,在尴尬的映衬下,也不怎么凸显了。
刚刚他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号啕大哭,真是丢人!
不过水痘罢了,老天爷可能是故意要吓一吓他。水痘初期的症状,和天花很是相似哇。
永琮越想越是脸红,都要冒烟了,全身像个煮熟的虾子一般。
皇后见他小脸通红,以为是发热带来的红晕,心里一抽一抽的疼。她紧紧拢住永琮的小手,柔声道:“额娘在呢。永琮不哭。”
“额娘,我没有哭。”永琮奶声奶气地回,又想到刚刚羞耻流泪的一幕,恨不得倒带重来。
太丢人了。妥妥的黑历史!
哎,谁叫得水痘的时间那么凑巧,恰好在他前世的生死关头啊。不怪他想太多……
乾隆见皇后发钗都歪了,向来梳得齐整的头发散落,伸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背。皇后勉强朝他一笑,转头继续安抚胖儿子:“永琮最是勇敢了。听额娘的话,忍住不要抓挠,好不好?”
“好。”永琮软软地回答。
既然知道是水痘,他就要忍住痒意,不能去想了。过几个时辰,脸上就可能发起脓包,如果去挠,嘶……
他就要成为乾隆朝第一个破相的阿哥啦!
想象的未来太过可怕,永琮一个哆嗦,心里疯狂摇头。
他方才哭得累了,不一会儿疲惫袭来,连痒意都被盖了过去,很快就闭上眼,打起了小呼噜。
听着永琮的呼吸渐渐绵长,太后抹了抹眼角,对桂嬷嬷道:“去把哀家藏在库房的冰蚕丝织被拿来……”
太医说了,水痘要发个三四轮,十来天才会痊愈。这种痒意只能靠熬,太后怎么舍得?那冰蚕做成的锦被冰冰凉凉的,或许对遏制瘙痒有着奇效。
桂嬷嬷低低地应了是。这冰蚕被还是太后册封熹贵妃的时候,先帝唯一赐下的一匹,她向来珍藏着,舍不得用。她看了看睡得香甜的永琮,心里更难受了。
作孽,哪个杀千刀的害了七阿哥?
*
七阿哥不会无缘无故得了水痘。
那是传染性的疾病,如同天花一般,必定要有来源。永琮不晓得这点,以为是自身抵抗力弱的缘故,但太医们讨论过后,还是上报了乾隆。
七阿哥身体健康,比其他两岁的孩子不知强过了多少,故而要染上水痘,前提是面见过另一个人,或接触了什么腌臜的物件……
刚下大朝会,乾隆第一时间就下令封了长春宫,让人一寸寸地搜查,于嬷嬷也召集了所有宫人,让太医一个个地查验。
宫女和太监都聚集在一处,很快就查验完毕,并未有得了水痘的人。
那么只能是携带的物件了。
墨书记性好,她回忆着这几日来往东暖阁的宫人,包括奶娘,于嬷嬷着人都记录了下来,成了薄薄的一张纸。
“这些人的屋里,着重搜查。”于嬷嬷横眉冷目地道。
七阿哥自五月初就一直待在长春宫,这一个月来,连太后的寿康宫都没有去过。只能是长春宫内部出了岔子!
一想到这个,于嬷嬷就火急火燎地愤怒,还有止不住的心寒。
长春宫当差的人她都亲自把过关,有异心的都被打发的远远的。于嬷嬷觉得长春宫与铁桶也差不离了,如今却出了那么大的纰漏!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七阿哥竟出了水痘……
于嬷嬷想起太子殿下同她说的话——
“永琮还小,又是嫡子,嬷嬷要提醒额娘时刻照料,密切注意着他的吃食,衣物还有被褥,莫要给人害了去。”
她自责极了。
于嬷嬷自富察皇后出嫁的时候就跟身边,历经二十来年风风雨雨,早就练成了一副本事。她肃然着面色,往深里想去,下手的人应是料错了病症,把水痘认成了天花。
这两者的前期征兆相似,几乎没什么分别。
若不是七阿哥福气大……
于嬷嬷深吸一口气,不敢再想。
片刻后。
侍卫把一个做工粗糙的香囊递给了罗太医,罗太医低头嗅了一嗅,随即拆开往里一瞧。香囊里满是风干的各类花瓣,还有一片泛黄的麻布。
罗太医皱起了眉,小心翼翼地拾起麻布,展开一看,上面有干涸的一小片水渍。
“水痘脓液……就是它了。”罗太医把麻布递给李院正,李院正也不嫌腌臜,闻了一闻,这般肯定道。
真相大白。
“不……”一个宫女白了脸,摇摇欲坠了起来。
“是你?!”
墨书不可置信的声音响了起来,于嬷嬷转头看去,一点一点睁大了眼眸。
第33章 前因
那个宫女娃娃脸, 弯眉,十七八岁的模样,此时脸色惨白地出列, 软着身子跪在了地上。
墨书像是受到了莫大打击似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又问了一句:“墨画,是你?!”
长春宫得脸的宫女都是“墨”字开头,墨画也是一样。她手脚麻利,尤其是手, 分外灵活,不出一年便被提为了二等宫女,负责为皇后绾发。
几个大宫女渐渐年长, 不出几年便要出宫嫁人, 不能侍奉在皇后跟前。墨书不愿嫁人,她和皇后说,要自梳做了嬷嬷,日后跟在七阿哥身边。
皇后笑着许了她,墨书紧接着说:“奴婢不能跟着娘娘, 墨画却是能的。”
墨画这几个二等宫女算是出类拔萃,不出意外, 将取代墨书她们,成为新任的大宫女。
从名字上便能看出两人的关系有多好。
墨画原本不叫墨画,叫喜儿。来长春宫后,皇后问她要唤什么名字, 她眼眸亮晶晶的,“奴婢愿叫墨画,书画原本就是一家, 奴婢会一直跟随墨书姐姐的。”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墨书有个小跟班。
墨画绾发的手艺一绝,墨书却梳得乱七八糟,墨书很是敬佩手巧的姑娘。墨画来了之后,她常常上门请教,一来二去,两人就熟识了。
墨书没什么架子,她天生和善,把墨画当亲妹妹看待,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分给墨画。
她当做亲妹妹的人,却害了七阿哥……
墨书的质问一声比一声高,墨画懵在原地,不住摇头,泪水止不住地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香囊里有脏东西……墨书姐姐,我真的不知道!”
“和她废什么话!”于嬷嬷很快走近,她满面煞气,刀割似的盯着墨画:“你是要去慎刑司一趟,还是自己招了?”
语气不复平和。
墨画抖着唇,哭得快要昏厥过去。她什么时候面临过这等场面?
“墨画。”墨书红了眼眶,深吸一口气,极冷极冷地看着她,“皇上和娘娘若是知晓,便是慎刑司也不管用了。”
昨日墨书在她屋里言笑晏晏,两人一起绣花,谈话间憧憬着日后的生活。
现在,这一切都毁了。
是她蠢!
墨画惨笑一声,颤声道:“我真的不知晓香囊里有麻布。这是辛者库的莺儿送的,三日前,我去探望她,她便送我了这个香囊,说是她亲手制成的,让我好好戴着……”
她就把香囊别在了腰间。恰逢那日天气突然转凉,墨画还进了东暖阁,给墨书送上薄被,以防她夜晚冻着了。
——方才于嬷嬷召集宫人的时候,她正在小憩,故而来不及佩戴香囊,随意地搁在了床榻上。
交代完前因后果,墨书捂着嘴无声地哭,墨书呆在原地,愣住了。
于嬷嬷依旧横眉竖目,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个莺儿,从前是做什么的?”于嬷嬷半晌才问。
“她是奴婢的同乡,奴婢刚进宫的时候还小,得了她许多照拂。”墨画垂下头,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从前,她是在承乾宫当差的。”
承乾宫,辛者库。
皇上皇后仁慈,基本不惩罚宫人;唯有几年前,一些服侍高佳皇贵妃的旧人进了辛者库。
于嬷嬷沉默了一息,和侍卫道:“麻烦大人去辛者库,带莺儿过来。”
*
莺儿是慧贵妃高佳氏的亲信。
她虽然只是个三等宫女,但这是贵妃故意安排的,莺儿就凭借着这份不起眼,为主子办了好多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儿。
高氏十四岁的时候入潜邸,直到做了侧福晋还是没有身孕。几番思量,请高斌找了一个神医进府,神医说,侧福晋身体寒凉,不易有孕,怕是终生无子了。
顿时天旋地转,莺儿觉得主子是被嫡福晋富察氏给害的,高氏也如此认为。眼见着和敬永琏接连出生,她恨极怨极,表面上笑盈盈的,发誓必要让富察氏付出代价。
她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下手。乾隆三年的寒冬,永琏只带了一个侍从出现在御花园,莺儿前来禀告的时候,贵妃就笑了。
高斌掌管内务府多年,贵妃的手上累积了许多的人脉。神不知鬼不觉地,永琏落了水,看着还是个意外。
可惜,永琏没死,他活了下来!贵妃也被查出了所作所为。
贵妃从此缠绵病榻。临死前,她想疏通关系把莺儿送出承乾宫,皇后笑吟吟地阻止了。
莺儿和几个亲信一道进了辛者库,整日整日干着粗活。她怨极了皇后,听闻中宫又生下七阿哥,就谋划着要为主子报仇。
太子不容易死,那年幼的七阿哥呢?他死了,皇后定然撕心裂肺!
莺儿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可还没等到,她的脖颈莫名地浮现了红色的斑点,还发起热来。
莺儿吓坏了。
辛者库里的人都是待罪之身,就算得了天花也没有牛痘救命,而是一卷破席子裹了丢乱葬岗去。她以为自己患了天花,绝望之下想着,她就算死,也要拉个垫被的。
墨画是她的同乡,刚进宫的时候老是被人欺辱,还是莺儿生出恻隐之心,警告了她们一番。
莺儿进辛者库后,墨画每隔两月就会打点银子来看她,言语间绝不谈当差的事。
但莺儿知晓,她是在长春宫做事!
老太监一次喝醉了酒,谈到墨画,言语间不乏羡慕,“那个墨画啊……在长春宫,是一飞冲天喽……”
莺儿这才忆起,七阿哥也在长春宫呢。
不到两岁的幼儿染上天花,极大的概率就是死!
莺儿冷笑之下,就想到了赠送香囊的办法。
她挤破了手臂上的脓包,撕了一条麻布印了上去……
*
莺儿躺在木板床上,终于觉得不对。据说得天花的人脓包会溃烂,可她的伤口却渐渐好转,水泡也缩小了下去。她的脸上并没有红疹,只是手臂和身躯密密麻麻地遍布。
她照常在辛者库做事,却没有一个人被她传了天花。
……
她被扔在了长春宫的院子里,于嬷嬷厌恶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记起从前高佳氏的身边,是有这么个人物。
三言两语之间,得知七阿哥得的是水痘,莺儿瘫软在了地上,凄厉大笑起来。
“老天无眼!凭什么富察氏活得那么风光,凭什么她的儿子接二连三的好运躲过一劫!太子是,七阿哥也是!我不服!”
她还在大喊,墨书冲上去重重地给了一巴掌,直把人打得咳嗽了起来。
“放肆!皇后也是你这贱婢能够议论的?!拖下去杖毙!”乾隆负手而立,面色铁青,话语间涌动着熊熊怒火,几乎能把人烧着了。
莺儿被捂着嘴拖了下去。
吴书来从未在万岁爷的脸上看到这般可怖的神情,心道不好,现下只有皇后娘娘能够安抚了!
他偷偷看了眼皇后,却只觉有些不对劲。皇后娘娘平日里温温和和的,这样面无表情,让人心底一冷。
皇后立在乾隆身旁,淡淡看了莺儿半晌,又移到墨画身上,忽而低低地一笑:“是本宫小看了高佳氏。”
人都走了,还留下这么个“忠仆”祸害人。
害了永琏还不够,还要害永琮,也真是难为她绞尽脑汁地想办法了。
于嬷嬷心惊肉跳,皇后笑过之后不悲不喜,像是被气狠了。乾隆正欲继续发落,就听到这么一番话,咯噔一声握住了皇后的手,“静姝。”
皇后垂眼看了看,亦紧紧地握了回去,片刻后,似哭似笑地哑声道:“我要皇上,诛她的九族。”
乾隆生怕她气坏了身子,满腔怒火散了个干净,当即说:“朕听你的。”
这样的罪过,诛九族算便宜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