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宋姐回来,姜翎点燃引线,上车,快速离开这里。宋姐坐在车上,心跳速度急剧加快,看着那座宛如童话的园子,眼眶渐渐湿润。
姜翎倒释怀一些,比起几十条命,这个园子再漂亮,也只是个死物。以后再给戚无恙还个更好的园子。
防空洞很深,表面的爆炸影响不到地底。
火光瞬间亮起,轰然一响。
这座不为人知,位置偏僻的“玫瑰园”,毁于瞬息之间。不同于书中的是,这座“玫瑰园”下,还藏着几十个孩子,是希望,是火种。
这一声炸响如同信号,空中开始有飞机往下投炮弹,肆意轰炸。
姜翎开着车,分外明显,天空上的飞机仿佛玩游戏一样,在她的必经之路上投弹。这一路惊心动魄,姜翎集中全部注意力,险而又险避过炮火,在被炸得坑坑洼洼的道路上颠簸前进。
宋姐脸色惨白,紧紧抱着手提箱。这辈子受过的惊吓都不如这一天多。万一车被轰中,她和云先生都没有生路。
车前面的玻璃已经被砸出裂纹,看不太清晰,姜翎索性一枪打碎。飞溅的玻璃渣在她手背、脸上划出一些细小的血痕。
她望着港口的方向,显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越是命悬一线,越镇静,她在脑中疯狂分析行进路线,一次又一次避过飞机投下的炮.弹。
只要开到港口,就能上船。
这里原本就离港口不远,还差最后几百米,轮胎爆炸了。戚无恙的爱车,终于废在这里。
姜翎与宋姐一起下来,向港口处的蓝白色渡轮跑去。
附近的人发现车里是两个女人,提着行李,像是要上船的客人,都没有开枪。
不远处落下一枚炮弹,姜翎即使向侧面翻滚,还是被爆炸的弹片击中,五六块不大的碎片嵌在腰腹、肩膀处。
宋姐手臂被烫破很大一块皮肉,她爬起来,见姜翎身上的竹青色旗袍渗出血迹,瞬间泪就落了出来,连忙过去搀扶。
港口附近的劳工也发现这两人的困境,再来一发炮弹,她们就要被炸死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迅速跑来,把人一背,冲到港口。
宋姐分了些银元,谢了又谢。
英国人开的轮船公司向来有几分薄面,始终没有飞机敢轰炸港口。很快,姜翎和宋姐被船上的工作人员一齐接上船。
船医帮姜翎处理好伤口,让她静静养伤,一切厄运都已经过去。
在旁人眼里,这位富家小姐一定是在开车来的路上不幸地遇到了空袭。当然,运气也不算很差,她活了下来。
宋姐手臂被烧伤,头发也焦了不少,被她几剪子剪成平头。她处理好伤势,就在姜翎这边守着,时刻照顾。
姜翎住的是顶级套房,自带浴室,一日三餐都极尽奢华,她却没有精力去看看船上是什么样。
船开的第一晚,高烧不断,船医来了几次,宋姐一直在冷敷帮忙降温,或是敷炒米,想尽各种办法。
“戚少爷一定又发了电报来……”
“小姐,园子被你炸了,咱们以后要想办法赔一个……”
“姜翎,姜翎,云先生,你可千万不能睡,我在叫你的名字……”
姜翎却梦到了另外一种人生。
戚无恙根本没有出现,一开始就被山贼给暗算了。
原主被小泽原太盯上,谢家无权无势,抵挡不住。温如玉试图帮忙,被家人带走。等越云舟回来后,姜翎为了避祸,两人立刻举办婚礼。
越云舟并没有心思恋爱,忙得抽不开身,把她送到父母那边去,让她另嫁。
她一直在等越云舟回家,始终没有等到。
后来和越家父母在战乱中失散,郁郁而终。
第54章 胜利那日已不远
醒来时还在船上, 窗外黑沉沉的。
“小姐,现在是夜里,船从广州那儿绕, 得明天才到。”
宋姐见姜翎醒了,喜不自胜, 端来一小碗粥,又剥了一个咸鸭蛋放进去, 放在一边晾凉,给姜翎倒了杯加蜂蜜的温水。
姜翎点头, 就着宋姐的手, 喝了一些蜂蜜水。
“往后找个太平地方住, 便没有这样的祸事了。”宋姐叹了口气。只要不是战场,以姜翎的本事, 到哪里都能活得好好的。
姜翎说不了话。
天下之大,哪有什么太平地方?香港被割让给英国,才没被卷进战火中,去这样的地方避难,便是太平,心中也高兴不起来。
在船上有些晕,姜翎毫无食欲,粥也喝不下,吃了晕船药后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时, 从窗户边看了眼茫茫大海,闭上眼睛,还能听到船上的音乐声。
另一层有演奏厅,每晚船上都有宴会。这是国际游轮,香港只是中转站, 美国才是终站,能上船的人,都背景不凡。
到香港时,已经有人举着接人的字牌在等姜翎,却不知道她受了伤。等见着,直接将人送去医院。
“我叫何志荣,小爵爷托我接您,原本备了酒宴,等我把您送进医院,再和小爵爷说。”那人说话带些广东口音,笑起来十分讨喜。
姜翎不知温如玉的身份变换,他也没有说过。只知道温如玉住在半山公馆,家境不凡。
“小爵爷最近也病着,您说不定能在医院和他碰个头。”
所有人都知道小爵爷有喜欢的人,把人家姑娘的照片装好挂在墙上,每天都要看好久。为此,小爵爷已经拒绝了无数淑女。有一点却很奇怪,小爵爷一月才写一封信,生怕拆信累到对方。
宋姐知道姜翎在香港有朋友,不知道来头这么大,听“小爵爷”这个名头就觉得厉害。
姜翎在船上睡久了,这会不困。她当时没有处在爆炸中心,只是被飞溅的弹片给波及到了,皮肉伤而已,忍得住。
弹片早已取出,伤口也被船医缝合过了,从船上下来到医院,动了动,有些出血,在医院重新消毒包扎,再度回归病床。
姜翎又伤到了肩膀,这次是右肩,不能写字,只示意宋姐去休息。
“等小姐的朋友来了,我才能放心去休息。”
“还要给夫人送个信。”宋姐说的是戚夫人。来之前拍过电报。姜翎本打算安顿好了再去拜访,现在只能等人来探望了。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何志荣的声音传来。
“小爵爷来了。”
姜翎这才看到温如玉,不过是坐着轮椅。
一身米白西装,胸口缀着细细的金链,做工精致,连领结都精挑细选。
温如玉比以往瘦了一些,有些病态的苍白,也因这病态,美得愈发惊人,让人心颤。见他轻咳,便觉得心中隐秘的地方被针刺了一下。
姜翎下意识去看他的腿。
“能走路,就是最近病得厉害,偷个懒。”
“姜小姐,早知道你会受伤,我就不订这一张船票了,应该更早一些。”他眉头微蹙,歉意一笑。
“拍电影的事,等你伤养好再说,不急这一时半刻。”
姜翎微微点头。
“我要与姜小姐说一会话。”
温如玉身后那些人便恭恭敬敬退出去。
宋姐仍然在,她不放心姜翎一个人在这里,就算对方是曾经名震天下的温如玉也不行。
“老朋友之间的叙旧罢了,您不必紧张,坐一会。”温如玉也不介意宋姐在这里,之前房间里的人太多了,不想说话。
“我原本姓金,小时候被人拐了,后来家里人找上来,我不愿意回去,就一直留在那里唱戏。”
“来香港后,没两年,家中兄长去世,我成了唯一的继承人,便有几分薄面。”
温如玉语气温和,不疾不徐,仿佛在说什么家常小事。
宋姐却知道这件事必不像温如玉所说的那样平和。大家族争起财产来无所不用其极,更不必说金家,产业无数。
“等你伤养好,我就安排你和约瑟夫见面。”
“最近先住在我这儿,别的都不用担心。”
“你我之间,不必见外,已经是多年交情了。”
温如玉又咳嗽两声,把手帕收在口袋里。一举一动,优雅自然。
他已经与以前不同,无意间显露出些许危险的锋芒,宛如饮血无数的利刃,不再是梨园里朋友无数的温先生。
姜翎不能写字,只静静听他讲话。
温如玉擅谈,但身体比以前更加糟糕,说几句咳一下,姜翎皱眉,他就不说了,淡淡笑着,眼中是纯然的欣喜,还有些对她伤势的担忧。
他原本想去找姜翎,怕路上医疗条件不行,撑不到见面。便想办法让姜翎过来,这边比国内安全一些。
戚夫人也在香港,颇有手腕,这几年温如玉和她合作,不知道吞了多少产业。姜翎身边的珍珠也成长起来,是个小有名气的名媛,备受追捧,有这些人在,就算他过世,也不担心姜翎没有依靠。
“阿翎,等你养好伤,我们出去玩。”
温如玉想,他好像从来没有与姜翎单独出去玩过。
戚夫人就这样称呼姜翎,他时常在心里唤,便觉得心中温暖起来。
身体不大好的人,任性一些也无伤大雅。温如玉因这亲昵的称呼,心情好了不少,眉眼温润,看姜翎的眼神一如既往,笑道:
“阿翎,我知道好些饭馆手艺不错,各有特色,到时候带你去吃。”
姜翎微微点头。
温如玉的身体状况,实在令人担忧。
“你不必担心国内的形势,现在国际上,捷报频传,国内的敌人迟早会被打垮……”
温如玉慢吞吞讲了最近的局势,端了杯茶。
等傍晚的时候,戚夫人与珍珠一起过来,一下车就直奔病房。
“小姐——”
珍珠眼泪又忍不住了,胡乱擦了擦。
“你骗我,说很快就来,结果待了几年,这回来还受了伤……”
接着就是一顿国骂,骂那该死的飞机,居然肆无忌惮轰炸……夹杂着各地方言,还有英文哩语,德语等等,一看就在这方面深造过。
珍珠仿佛有种魔力,可以把人逗笑,说话也怪有趣,心地和品性都好,戚夫人越和她相处,就越喜欢她,真如自家晚辈一样。
姜翎都被她那一顿令人.大开眼界的综合骂话给惊笑了。
戚夫人本想把姜翎接走,顾忌到她的伤势,决定等她身体好了再接,隔几天就来探望一次。
姜翎和温如玉住同一家疗养院,宋姐伤了手,重新上药,被戚夫人领回去。戚夫人还安排了两位戚家以前的老人过来照顾姜翎。
即使戚无恙不说,戚夫人心中还是希望两人可以结为眷侣,恨不得姜翎立刻复原,好把她接回去。
隔天,越家夫妇也来探望。
姜翎与他们只年节时通信,先前并没有和他们说来香港的事,还是戚夫人转告的。
“云舟从小就有几分偏执,他决定的事,谁劝也没有用。我们连他生死也不知道,只希望他还活着,未来还有相见之日……”
“不管婚约怎么样,我们从小就拿你当自家人看待,在我心里,就和自家女儿一样。你千万不要见外,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只管和我们说……以后你在香港住下,时常走动,有亲友在,也不至于觉得孤单。”
越家夫妇都在大学当老师,过得还不错,终究因越云舟,眉宇间显出几分郁态。
姜翎只能以眼神安慰,越家夫妇也让她想开一些,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要为别的事太伤神。
温如玉每天都会来,仍然是坐轮椅。他也下来走过路,走得很慢,眉间生了细汗,显得颇为吃力。
后来戚夫人来探望时,说起温如玉,姜翎才知道他出过车祸,腿受了伤,不能久站,再加上身体本来就不好,才坐轮椅出行。
虽然受的伤不重,姜翎冬天才复原,能下床走动。或许是身体底子不好,恢复得格外慢。
温如玉病得越来越重了,咳得很厉害,吃药都压制不住。
那些他说过的地方,两人都去不了,冬天风大,温如玉住在玻璃房,里面温暖如春,还养出了一室梨花。
“等到明年春天,我们再一起出去玩。”
温如玉始终觉得这是一个遗憾。想到自己命不久矣,便没有对姜翎说过自己的心意。
他真恨那些人。恨他们争夺家产,让他被拐,辗转戏台,此生受尽苦楚,多次死里逃生,恨他们在他遇到姜翎后,又将他带回香港。
这里危机四伏,反复被暗算,叫他原本破败的身体更加糟糕,即使他折断他们的骨头,叫他们受尽折磨死去,把金家拆得零落,也不能多活几年。
能在死前看见姜翎,大概是此生唯一值得高兴的事。
“阿翎,你要长命百岁……”
“等戚无恙回来,你可以……”
“也不必顾忌旁人的话,照你自己的想法活就行了……”
温如玉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在旧年最后一天永远闭上眼睛。
他始终没有等到春天。
姜翎颇为伤怀,也病得厉害。
虽然以往的伤好了,受过伤的位置仍然隐痛,不想让温如玉担心,每次与他见面,都用化妆品稍作遮掩,显得很有气色。
父母都是病逝,只有她这一个孩子,底子也不好,从小病到大。姜翎受过伤,耗了元气,一病就再没好过。
不管是中药还是西药,都没有太大作用。并没有具体病症,就像冬天里的花,到了时候,就自然枯萎。
因此也治不好,只能靠珍贵药材吊着命。
她越来越爱睡觉,偶尔不注意,就睡过了一两天,写的故事断断续续,不成篇章。
* * *
戚无恙已经很久没有看电报了。
上次收到家中的电报还是母亲发来的,说姜翎受的伤终于好全了,不过温如玉不大好,怕过不了这个年头。
戚无恙忽然想起那年中秋宴会结束时,温如玉不断咳血的样子,心中很不是滋味。当初吃完那顿火锅,甚至没有为离别伤感,不知道那次分开,会天人永隔。
不止是温如玉,连云舟也没了消息。季淮生在国内被通缉,躲躲藏藏,不知道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