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似蜜糖里泡过,又在梅子酒里浸过一道,初入耳便觉甘甜,回味后还带了些清酸干脆。
少女板了脸,叱道:“油嘴滑舌!”
然而在他的笑脸之下到底是撑不了多久,噗嗤一声便笑开了。
那笑声在空气中清凌凌散开,瑶姬站在门口,隐隐有些羡慕。
那样美好的记忆,蚩尤却从来不曾同她提过,便是她自己隐隐约约想了起来,他也建议她喝了孟婆汤忘掉。
心中不是不难过的。
幸好,她想着,幸好她没有去喝那劳什子孟婆汤。
瑶姬醒来,正看到宓妃在给她打着扇,罗扇把飞虫驱散,却乍然看到了瑶姬睁开的眼睛里包着的一汪眼泪。
宓妃一愣,轻声细语道:“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瑶姬摇了摇头,她吸了吸鼻子道:“我做了个美梦。”
她一下子抱住了宓妃,她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必须得抱住些什么,拥有些什么。
宓妃被她的动作弄的一僵,复又放松了身体,笑道:“既做了美梦,不是该高兴吗?”
瑶姬道:“梦太美了,我喜极而泣。”
说着她便哇哇大哭起来。似孩童受了委屈,嚎啕不止,全然不是喜极而泣的模样。
第64章
龙雀进战神殿后殿时, 恰看到他师叔倚在树上喝酒。
“师叔!”他开心地一跃而起,坐到他师叔隔壁的枝干上,兴冲冲道:“师叔偷偷喝好酒, 居然不叫我!”
龙雀因嗜酒, 没少跟他师叔一块儿喝酒,故而今日见了蚩尤一个人喝着,便叫了起来。
蚩尤看了他一眼, 继续喝起自己的酒来,竟不理会他。
龙雀被无视了, 便觉得委屈, 待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见方才踏入后院的他师父仰着头对他道:“你师叔一个人喝的, 那叫闷酒。只怕他如今心里头烦得很,你可别再烦他了。”
龙雀转头看了看他师父一眼, 又看了看自己,道:“师叔有什么烦心事?”
他师叔又不用被师父逼着背法诀, 还有什么可以烦心的?
祝融笑道:“小孩家家懂什么?大人要操心的事可多了, 你赶紧下来, 别招你师叔烦。”
哼!一点都不好玩!龙雀心中腹诽, 便化作了鸟身飞了起来:“你们嫌我烦,我找漂亮姐姐玩去!”
声音未落,身影却已经不见了。
祝融心觉好笑, 抬头看着喝着酒的蚩尤, 却见蚩尤也正在看着他:“一个人喝酒越喝越闷,不如你来陪我喝。”
火神笑了笑,道:“也好。自上回打赌把十坛梨花白输给你后,我们也许久未在一起喝酒了。”
蚩尤道:“可不是。”
火神亦在梨树上选了个舒服的位子, 大大咧咧躺下喝了起来。
他连灌了三大口,才慢慢开了口问道:“你是在为殿下的身体担心?”
“也是也不是。”蚩尤食指敲打着酒坛,目光停留在虚空。
“怎么说?”祝融转头问道。
蚩尤喝了一口,方才道:“瑶姬因去了趟冥界沾了些赤箭的味道,竟梦到了从前凡间之事。”
祝融默了默,道:“就是你从来不肯说的在凡间的事?”说着顿了顿又接了一句:“那时候你欺负她了,你怕她想起来?”
蚩尤带回瑶姬的七魄后,却从未对他们说起过在凡间经历的种种。
蚩尤道:“……是。”
祝融以为他会反驳,见他答是,不由惊的张大了嘴巴:“你对殿下做了什么?”
蚩尤道:“我对她无礼。”
祝融舒了口气,道:“我还以为如何,在南庭时,你就对殿下无礼过了,陛下也未多说什么。”
然而蚩尤并未顺着这个调侃往下说,祝融心里便炸开了,道:“你对殿下无礼!你怎么个无礼法?”
“我们九黎族的求生禁术,同样需要牺牲当事者的一部分才能求生。有牺牲手的,牺牲腿的,也有牺牲容貌,牺牲眼睛的。我当时便起了个念头,想找出个万全之策,让瑶姬全须全尾地活下来。”
“什么万全之策?”他紧张地问道。
蚩尤闭了闭眼,才缓缓开口道:“便是想着若需要舍弃瑶姬身上的一部分,为什么不能是外来的一部分呢?假若瑶姬怀了身孕,届时便可献祭腹中胎儿,得以保全母体。”
“你!”祝融手上神力不受控,酒坛应声而裂,酒水撒了一地,酒香却浮于尘土。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火神气的要炸开,他旁边的梨花似受不住火神之怒,娇嫩的花瓣瞬间被火烧灼成了灰,被风一吹,便四散于虚无。
以瑶姬殿下的身份与南庭当时的境况,若有了子嗣该多么金贵,怎可以轻易牺牲。
“当然此事未成,那不过是我的想法。但我的想法被瑶姬知道了,她同我决裂,骂我是邪魔,说宁愿永不复生,只在凡间当个山精野怪,进入冥界的轮回。”蚩尤的声音淡淡,夹杂着一地酒香,芬芳醉人。
祝融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他当然知道瑶姬最终还是复生了。
蚩尤缓缓道:“接下来的事你也知道,瑶姬魂魄分离,三界爆发了大水,北方的玄武家族都控制不住这样的大水。瑶姬掌了水灵,水灵未弃她而去,她的命便由不得她自己选。”
祝融良久才道:“怪不得。”
怪不得复活殿下的时候蚩尤舍去了她关于凡间的那部分记忆。
“她答应活下去,却说要以同我之间的记忆作为祭品。记忆是神魂的一部分,瑶姬关于我的记忆太多太零散,若全部舍去,留出的空白她需要自己填补,实在耗费心力,且弄的不好会堕入现实同虚幻的缝隙,失去神智。故而我只舍去了她同我在凡间的那部分记忆,那段记忆相对集中,便是全部消去也好遮掩。当然,这也是我的私心。”
他总归要为他们的日后留下一些余地。
当初是瑶姬自己选择放弃关于他的所有记忆,而如今又是瑶姬她自己,坚持不解彼岸花之毒。
年少的瑶姬多么决绝,她毕竟是一怒提剑下东海屠龙的性子,一旦通过那可窥探人心进入旁人灵识的山猫知道了他的想法,随即厌恶了他,更选择了那样激烈的决裂。
祝融其实一直好奇当初在凡间发生了什么,然而蚩尤一直对此讳莫如深,只说在凡间找到了瑶姬,经了些坎坷把她带了回来。那时候瑶姬三魂七魄融合才是头等大事,故而他这样说他也就这么接受了。如今蚩尤坦诚告之,他倒反而觉得宁愿之前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我问你,此次去冥界,你有没有想过瑶姬殿下或许会通过彼岸花想起一些旧事?”良久,火神才问起。
“关于此事,我是想到过这个可能的。但也只是可能。谁都不知道彼岸花对死过一次的神族是否有同样的效用。”
火神叹了口气,道:“我原以为你是不信天意的人,未成想有一日会选择听天由命。”
蚩尤垂了眸子,看着手上的酒坛,道:“我不是信天,我是信瑶姬。”
“既然相信殿下,那你为何还在这里喝闷酒?”
蚩尤不答,只是又仰头喝了一口酒。
他只是想起了瑶姬放弃他时的眼神,她下决定不过一瞬,眼神从最初的惊痛和失望转为最后的厌恶,却也不过须臾。
他想他是永远忘不了她那个眼神的。这件事亦成了他心中的隐痛,轻易不再想起。
瑶姬这样决绝,他也十分生气。一个在他脑中尚不成熟的想法,他还未做什么,却被她判了死刑。
连秋后问斩都没有,当场行刑。
是以在瑶姬说出难听话的时候,他亦心头火起,盛怒之下把那刻在玉璧上的婚书用金灵之力毁去。
彼时的他们尚还十分年轻,正是一怒拔剑的年纪,也因此容易冲动,做下后悔之事。
祝融看着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不说瑶姬殿下,单说你自己。你想不想她想起所有的往事?”
蚩尤看了看开在面前的一簇梨花,伸出手摸了摸道:“我想。但不是现在。”
刑天之事已在眼前,瑶姬再不能被其他事分心了。
祝融大致能理解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道:“这才是我认识的战神,从来不逃避问题。若因了当初的决裂而希望殿下永不记起此事,我便真要看不起你了。”
因痛苦而连美好一起舍弃,便是懦弱之人,不值得怜悯。
战神自失一笑,再不多言。
却说龙雀飞去找瑶姬,却见她也在喝酒。
瑶姬身体不好,喝的是果酒。说起来惭愧,自宓妃怀里哭了一场后,瑶姬便让酒神仪狄弄来了许多果酒,一个人在那里自斟自饮。
她如今正在伤怀那段山林之中的年少初恋。
自记起那人是蚩尤,瑶姬便觉十分委屈。她一直觉得自己同蚩尤之间,不说是她占上风,也该是打了平手,然而在那个梦里,她看到被蚩尤吃的死死的自己,便觉十分不平。
瑶姬感情经历实在简单,却也有些少女难得的矫情。
她越发怜惜从前的自己,怜惜记忆里那个跺脚折返的山鬼。已是如此迁就,却还是教他舍弃。
他竟从来不曾与她说过这段旧事。
心中伤感,便有了这番借酒浇愁。
龙雀看了直道神奇:“今日是什么好日子?怎么师叔与姐姐你都一个人喝闷酒?”
瑶姬抬起眼眸看了它,口中说道:“你师叔是个坏东西!”
龙雀便跳起来维护他师叔的声誉:“师叔他不是个东西!他是神,战神!”
瑶姬听了前半句,点头道:“对,你师叔不是个东西!”
龙雀虽觉得她重复的他说的这句话没什么问题,但总觉被她这么一说,怪怪的。
却也管不了这些,他拿起瑶姬脚边的一坛酒,喝了一口,便道:“这酒太甜了,一点都不好喝。”
瑶姬却摇摇头道:“哪里甜了,明明是酸的。”
她心里酸,便觉喝的酒也是酸的。
龙雀龇了龇牙,道:“怎么大家心里都有烦恼吗?我以为大人是没有烦恼的。”
瑶姬把脑袋搁在双臂之间,道:“大人的烦恼比小孩子多很多,你如今正是最没心没肺的年纪,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龙雀便与她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开了,瑶姬今日话多,实在是因为喝了酒,心里又憋了事,遇上什么都不懂的龙雀,倒反而能多说几句。
待龙雀滔滔不绝说完自己从前干过的一桩被他爹吊着打的大事后,却见瑶姬已经双目闭起,似睡着了。
正要推她,却被旁边伸过来的一只手拿住。
是他师叔。他师叔轻声对他道:“你先回去。”
龙雀本来想缠着他师叔留下来,但一看他师叔那个说一不二的神情,便撅了嘴离开。
瑶姬的头枕在双壁之间,秀发如最好的绸缎般柔顺垂下,恰到好处擦过他的手指。
“耍弄我很有趣吗?”
她眼睛依旧闭着,那话却就响在耳边。
蚩尤道:“没有。”
他的话突兀地消失在面前的空气里,得不来半丝回应。瑶姬似乎真的睡着了,久久不言。
蚩尤抱起她,正准备把她抱回她平常休息的榻上,却听到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讨厌你。”
平铺直叙,仿佛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蚩尤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我知道了。”
只这四个字,当真算是反应平平。
瑶姬很想质问他,他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然而她的眼皮重的很,实在没有力气再睁开眼同他吵。
他知道个屁!
她讨厌他,同她爱他,并行不悖。少女情怀总是诗,却也无端衍生出无数的苦恼来。她从前不知道自己还是这般多愁善感之人,今次也是领教了情之一字的滋味。
公主殿下在心里骂了一声,便沉沉睡去。
第65章
宓妃再次见到瑶姬, 却见她站在洛水之上,碧色衣衫被洛水上头的风吹的猎猎作响,她冲着她笑。
前一日她还在她怀里哭的厉害, 如今笑着, 洛神却想起她那时哭的景象来。宓妃倒也不多问,只是到底要感慨瑶姬也是到了经一番情伤的年纪。
其实瑶姬在神族里头年纪不算小了,奈何她死过一回, 仔细算算,在世只怕不足千年, 若以此论, 真是顶顶生嫩的神女。
这一回经了些情|事,也算是历练了一些。只是哭过醉过之后, 却到底还是收拾好自己,先把眼前头等大事完成。
这回是她二人相约去黄河向河神讨《河图》一观。
洛神同河神是正经夫妻, 如今分居两地不相往来,贸然上门也引得许多水族嚼舌根。瑶姬心中十分不安, 宓妃却道她同冯夷本也该有个了断, 趁着这个机会, 刚好了结此事。
瑶姬掌水灵而宓妃亦是洛水之神, 故而这一回去会河神走的亦是水路。
黄河乃九州有名的长河,洛水、汾水、渭水、泾水几大水脉奔波千里后都流入黄河,后由黄河入东海。
瑶姬同宓妃相携而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黄河。
她们来的却也是巧, 正遇上凡人献女祭河神。上古时那场涉及三界众生的水灾于所有人都是一场浩劫,力量弱小的凡人更是深受其害,黄河作为一条有名的长河,河域周围凡人密集, 大水爆发淹死了许许多多生灵,故而上古至今都有祭河神的习惯。黄河水神冯夷脾气暴躁又偏爱女色,凡人便想出献美女祭河神的法子,当然名头好听一些,叫帮河神娶媳妇。
那凡人女子穿着大红色衣衫,被绑在铺着当季花卉的木筏子上,头上盖着红色的盖头,木筏随流而下,等着河神来迎他的新娘。
说是迎新娘,不过是黄河之水湍急,把木筏掀翻,新娘入了水,便当是仪式成了。
这一回这个女子甫一入水便觉身上捆缚住自己的绳子已不知不觉松开,她长在黄河之畔,自小就知这祭河神的仪式,便偷偷学了凫水,本来已经绝望,却见自己运气这般好,手脚方得了自由,便大力划了起来,以期摆脱沉入河底当河神新娘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