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撇开的目光马上却被另一束目光捉住,那人眼中还带着揶揄,道:“瑶姬,你那会儿可是坦率的可爱。”
瑶姬“哼”了一声,又觉出不对劲来。她低头看了一眼,道:“你在用元气替我固魂?”
山鬼寿数长短不一,气数差一点的不过匆匆十几载便化山间云烟了,若干年后若有运数和机缘,或可重新化形。瑶姬化成的这个山鬼,本也不过十几载的命数,幸而那时候蚩尤常常逮着些机会渡她些元气,好让她撑下去。
果真那两人胡闹一番便分开了,年轻的战神重又直起了身,少女懒骨头似的躺着,长发蜿蜒一地,她嘴上水津津,道:“你这人怎么那么烦,把我费了心血编的发髻都弄散了,害我还要重新绾发。”
战神手上拈了她一缕发,低头看着她道:“你嫌麻烦那我来帮你束发。”
少女一把抓过自己的头发,坐起来道:“你?还是省省吧。拿刀拿剑你还行,拿梳子你可不行。我还是自己弄吧。”
说着懒懒站起身来,稍稍抿了抿发,便往外走去。
瑶姬看了重又拿着石子布阵的战神一眼,忙掠下树跟着少女走了。
少女到了溪边,散了头发垂首看着溪中的自己梳发。
“竟然觉得自己面目清晰了些。”她边梳着发,边看着自己缓缓道:“战神的元气确实好用。”
山鬼散形也不是一夕之事,往往是从面容模糊开始,渐渐至身形透明,终有一日化为烟云。
火色的狰在溪水的另一头跑来,几个错身便到了那少女脚边。
“小红,你说怎么办?原以为同他玩乐十几年,到时候我化云他当他的战神彼此都各不相干,如今他倒是跟我耗了这么多年,竟让我生出唯恐情多累美人的惶恐来。”
狰纵然是异兽,却还未开启灵智化为人形,虽有几分机灵,却到底不懂人心幽微,便只绕着她转了一圈便蹲了下来,把脑袋搁在她的脚背上。
“常说温柔乡是英雄冢,他原是天地失色的人物,也不知同我困在这里做什么?当初我已害了他失了一次天帝之位,这一回外面也该打的差不多了,他这时出去,怎么着也能坐一坐那个位子。”
少女说着这些,笑容明媚了起来。她见他时常拿石子排兵布阵,心知他心中不是不遗憾的,想着他当年在南庭学的那一切,若是折堕山野,未免可惜。
狰抖了抖耳朵,一脸无辜看着她。
少女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道:“我欠他的已经太多了,怎么着也该还回去一点,你说是不是?我总要成全他一回。”
她已殒命,原只想着在最后的日子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对于明天对于未来,早已没了想法。但蚩尤不一样,他还可以有更好的日子。
说着她又叹:“至于阿天,他以命践诺,我却也做不了什么。只是最后若同他一样神魂散于天地,倒也算殊途同归,若如此,也算得上是陪他一起守诺。”
瑶姬同蚩尤站在她的身后,看她低头温柔地同那猛兽说着悄悄话,只觉得少女白的发光的身形渐渐折进了无边无际的阳光里。
她当年原是那样想的。
那样洒脱,那样自我,那样……无情。
蚩尤看了一眼瑶姬,冷笑一声,道:“唯恐情深累美人?我竟不知当年你这样婉转深情。”
这话里的讽意却是怎么遮也遮不住的。
说什么亏欠,说什么成全,原来当年之事,在她心里,不过是一场玩闹。
若是愿意同他这样玩闹,也是出于成全之意,那就真的是情何以堪了。
蚩尤脸色越想越难看。
他看着瑶姬,道:“原来那么久以前,我千方百计要你活下去,你却只想着求死。”她只愿意陪他玩闹一场,却愿意陪着刑天神魂散于天地。
他当了真的事,于她不过是末日寻欢。
她不愿为他而活下去,却愿为刑天而永远死去。
当真好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郁达夫《钓台题壁》
想写渣而不自知的瑶姬,嘻嘻。
第68章
瑶姬一人躺在榻上叹气。
那日后来蚩尤冷着脸走了, 到如今两人都还未好好说上话。
昨日在天宫玉帝为除四凶特设的庆功宴上,蚩尤仍旧板着个死人脸,她同他搭话, 他不理不睬, 她便有些泄气。
“如今四凶已除,海晏河清,三界一片祥和。这多亏了战神, 蚩尤,你可有什么心愿, 说出来, 朕能做到定然应允。”玉帝倒是心情不错的样子,当众作下承诺。
瑶姬看了看蚩尤, 紧张地咬住了杯沿。
她是知道蚩尤和玉帝之间的协议的,若蚩尤真能除了余下三凶, 玉帝便答应同意让刑天复活。
然而这一回,蚩尤上前却回道:“启禀陛下, 小神暂时无所求, 待有所求了, 必会告知陛下。”
玉帝便拈了拈他那山羊胡须, 从容笑道:“那行,朕这里先给你记下了,你想起来再告诉朕, 今日有众仙家为你作证, 朕定然不会反悔。”
瑶姬抬起眼来直直看着蚩尤,看着他目不斜视从容走到自己的位子,至始至终不曾给过她一个眼神,不由心中一哂, 抬了头一饮而尽了杯中酒。
瑶姬一直把复活刑天当做自己责无旁贷之事,玉帝那里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她都要做这桩事。然而之前蚩尤同她说他已经获得了玉帝的许可,只要他杀了三凶。她当时虽口头阻了阻,但那是担心他的安危,最后还反被他说服认可了这桩事。然而如今风波已过,事到临头,他倒反而反悔了。
这一刻她心中便生出一份被辜负的委屈来。
然而这桩事,从始至终,本就是她一人的执拗。
瑶姬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玉见瑶姬一个人长吁短叹,便拨了珠帘走了进来道:“殿下,这是云梦泽水君送来的荔枝,说是外出带回来的手信,让您尝一尝。”
云泽同她这个邻居做的十分和睦,他在外头走动时,常带回些手信来孝敬瑶姬,是个十分得趣之人。
瑶姬转头看着小玉端至眼前那一盘红红的果子,便伸手拿了一颗。只见那果子外头的壳粗糙肥厚,上头还有一个个小红疙瘩,但一用力剥去那壳,里头是晶润莹白香汁四溢的果肉,轻咬一口便觉口齿生津鲜美异常,瑶姬一直觉得其味美比之西王母的蟠桃也不遑多让。
这是她十分喜爱吃的水果,也吃过好几回,然而今日不知为何,吃了一颗,却不想吃第二颗了。
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吃了却觉得不得劲。
小玉见瑶姬兴致不大高的样子,便把荔枝端到一旁的小几上。
瑶姬的目光落在那盘荔枝上,心思却不知神游到何方。小玉见此,心下微微一叹,帮着瑶姬整理了散在一旁的几本凡间传奇。
“殿下这些可都看完了?是不是需要奴婢再自凡间淘几本回来?”
瑶姬闻言回过神来,看到了最上头那本《战神艳史》,不知为何,想起了那时在树上看到的画面。
战神同山鬼纠缠在一起,寂寂山林中冉冉升起红尘。
瑶姬想着这些,脸上一阵热。
“这些我还没有看完,你不要动。”瑶姬喊住小玉,小玉便放下手中的书,行了礼,退下了。
瑶姬伸出手,那话本子自动自发飞到了她的手上,她轻轻点着封皮上那几个字,心中不由有了决断。
她放下了这传奇话本,出了自家洞府,驾了云奔赴天宫而去。
去了天宫才知道战神去训练十万天河水师去了。因了上古那场大水,天庭便一直很重视水师操练,每五百年便要举行一场大型演练,此事一直是由战神亲自负责。
瑶姬到达之时,便见天河边围了许许多多仙娥童子。她探头一看,便见浩浩汤汤的天河中,有白衣的神女轻扬衣袖,天河无风而起巨浪,团团围住水师。
那是天河神女白水素女,她是西王母的大弟子,瑶姬当初在昆仑休养之时,同她也常常打交道。
“她这是在做什么?”瑶姬问一旁的仙娥。
那仙娥道:“素女姐姐正在帮水师训练啊。”
瑶姬拖长了调“哦”了一声。
踩在浪头上的蚩尤看着水师在天河中浮沉,一脸沉毅。瑶姬笑道:“这么点水花,怕是云梦泽的虾兵蟹将都不够看,如何训练出天庭需要的水师呢?”
她这话说出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被该听到的人听到。
蚩尤转过头来便触到了瑶姬似笑非笑的眼神。
瑶姬上前道:“战神若不嫌弃小神,小神这里倒是可以陪大伙操练操练。”
蚩尤不置可否,瑶姬心里头是一阵猛窜上来的火,面上却是微微一笑,便见天河里头分出一脉水流托住了她。
瑶姬站在水上,根本无需如何动作,便见天河分作九道,向着水师冲去。那九道水流来势汹汹,又一直不停变换着角度方向,如同九条白龙,在天宫上头飞舞。
有术法不济者,早早便被水流冲出了天河,而心神涣散者,亦失了章法,仓促躲避。蚩尤手中化出一道绳索,向着空中轻轻一扬,便见那绳索冲向了那九道水柱,那绳索遇到了天河之水,竟似遇到了有形之物,把四处肆虐的九道支流捆到了一处。
九道水流被捆着重新按回到了天河之中,天河继续浩浩汤汤奔流而去。瑶姬见此抿了抿唇,待再要斗法,却见战神冷声喝道:“十万水师如今正在操练,天河可不是巫山神女可以玩闹的地方。”
“玩闹”二字,不知有意无意,竟然说的格外重一些。
瑶姬心知这回是她自己不够持重了,然而她心里却是有股子意气,不发不行,便假意拱了拱手道:“瑶姬造次了。”
说着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幸好巫山神女狷介之名早有耳闻,见此情形的众仙也只心中叹一句果真如此,倒也不多说什么。
蚩尤训练完水师回了自己的战神殿,便见瑶姬跪坐在席子上,面前摆了棋局,手上拈了颗白子,然而她对面却是空无一人,看样子似乎是双手互搏,自己同自己下棋。此时她正转了头看过来,瑶姬白衣黑发,浑身素的可以,然而观其沉定的气势,却犹如一身戎装的女将军。
“我等战神等了有些时候了。”瑶姬便说着,便把手中白子扔进了一旁的棋奁里。
蚩尤走过去,看着她道:“你等我做什么?我如今可没心思同你玩闹。”
这已是他第二回 说到“玩闹”这个词了。
瑶姬顿了顿,直接道:“你这人怎么如此小气,一句玩闹便记了那么久,还时时刻刻挂在嘴边,好没意思。”
蚩尤看了她一眼,冷道:“我一个司战的神,只会打打杀杀,本来就无趣得很。殿下既然知道,何必来自讨没趣呢。”
瑶姬来之前也做了心理准备,知道这回他怕是不能一下子消气,便又好脾气道:“小红既然能化形了,九黎大约便又能恢复昔日繁盛。不若过些时候我们去九黎看看吧。”
蚩尤道:“九黎穷山恶水,毒物又多,殿下金尊玉贵,实在不适合以身涉险。”
瑶姬赖皮地笑道:“这不是有你保护我嘛。”
蚩尤深深看她一眼,生硬道:“小神神力有限,只怕护不住殿下。”
瑶姬叹了一口气,道:“你非得这样跟我说话吗?”
蚩尤道:“这样说话是怎样说话?我又不是刑天,同殿下你有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情谊,说话做事可以不见外。”
瑶姬道:“你生我的气就生我的气,但你我之事跟刑天有什么关系,你犯不着跟刑天过不去。”她顿了顿,又道:“还有,刑天对我一直待以公主之礼,从小到大,对我无礼的只你一人而已。”
蚩尤嗤笑了一声,道:“殿下从前怪我对你无礼,如今我对你有礼了,怎么反而又是我的错了?”
瑶姬气道:“你对我有礼还是无礼,从始至终都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不要攀扯上别人!刑天可没有哪里对你不起。”
蚩尤便想着她是为了昨日庆功宴上之事而来,只盯着她道:“我道为何今日瑶姬殿下登门拜访还耐心十足等了这许久,原来是为了刑天来做说客的。”
瑶姬被他盯的火起,道:“蚩尤,你要跟我算账,怎么着都行,但你跟刑天较的哪门子劲?要说辜负你的,也只我一个,你莫要牵连无辜。再说,你当初不也说了,让刑天复活,不止是我的心愿,也是你的。你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蚩尤沉吟片刻,道:“你是让我去跟玉帝说,允许刑天复活?”
瑶姬笑了一声,道:“此事玉帝答不答应,于我都无碍。我只是要你一句话,届时需要金灵之力,你可不要再临时反悔。”
自冯夷处拿来的《河图》连着先前的《洛书》如今都交予了绣虎仙君,让他帮着参详其中奥义。而届时要借助五灵的力量,势必需要拥有金灵之力的蚩尤的帮助。瑶姬担心他意气用事,不愿出手相助。
她巴巴来此,果真是为了此事。
蚩尤心中暗笑自己看不穿,嘴上却不松口,他紧紧盯着瑶姬,道:“被欺骗的滋味,是不是不好受?”
瑶姬一愣,道:“你……”
蚩尤道:“我不过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你父皇从前教导我,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你看我是不是学的很不错。”
瑶姬气道:“好好好,你把从我父皇那里学来的东西用在我身上,你也不怕天打雷劈。”
战神笑了笑,道:“雷神同我井水不犯河水,我想他也不会无事劈我。”
瑶姬盯着他,道:“那你要如何才肯让这事真正过去?”
蚩尤道:“真正过去……殿下说的轻巧,你长在深宫,自来是玩弄人心的高手,玩腻了就丢开手去,自会有一波波人前赴后继为你生为你死。只可惜前车之鉴摆在眼前,我竟是看不穿。”
瑶姬只觉手脚冰凉,道:“你原来一直是这么想我的?”
蚩尤看着她,道:“当年我觉得同你在一起那么开心,却不知你心里打的是那样的主意。如今我是真的不敢说能看清殿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