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先前就想到的,瑶姬便也只是黯然。
而原来隐在一旁的烛龙,便也不得不在水灵洗涤之下现形。
烛龙维持不住自己庞大的龙形,竟化作了他的本相, 便是那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只三足金乌。
他原是帝俊长子,十日之首。先后为大羿、蚩尤、刑天所伤,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怕是当初谁也想不到的。
“今时今日,我要杀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瑶姬持了剑,缓缓说道。
三足金乌睁开眼,看着她,眼神中带着悲悯,道:“你想逆天改刑天的命,我为什么不能改我的?今日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便杀,何必废话。”
瑶姬便也不再说什么,只道一声:“好。”
赤霄宝剑出鞘了。
然而还不待她做什么,便见乌云蔽日,云团滚滚,瞬时便有两尊金光闪闪的神仙驾着云来到瑶姬面前。
“玄晖神君、光明女神。”瑶姬见礼道。
日神便矜持地点了点头,亦还礼道:“在此见到神女,幸会。”女妭亦回了一礼。
瑶姬见此,也不打算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两位可是为了烛龙而来?”
日神亦很直白道:“本君向二圣请了法旨,烛龙之乱自有二圣圣裁,还请神女行个方便。”说着,便奉出一道金光闪闪的圣旨来。
瑶姬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又看了看面前两位金光闪闪的神仙,想了想,她父皇在最后的遗言里还念念不忘教她宽仁,她无论是顺势还是尽孝,这烛龙之命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了结在自己手上了,便从善如流:“既有二圣法旨,瑶姬自当遵旨行事。”
日神便同瑶姬点了点头,道:“多谢神女成全。”当即便一挥袖,方才还躺着的三足金乌业已消失不见。
后续烛龙命运如何,自是与她无涉。
两位尊神料理了此间之事,便也同瑶姬告辞。
刑天的凡胎□□并五千兵马都在峡谷深处,瑶姬不便出面,见都无碍,也自遁去不提。
却说当今天子雷厉风行清剿四野山贼,更把贼首枭首示众。一时志得意满,又开始思起了征兵。他已尝过大杀四方的滋味,如今食髓知味,越发想征战天下,使王令畅行无阻,诸侯莫敢不从。
两班朝臣苦劝,有提先王刚驾崩,不宜动刀剑的,有提南境瘟疫刚平息,需修生养息的,俱都被天子于殿上斥责。有悍不畏死的,一再进言,天子亦不杀他,直教人剥了衣衫,当庭打起了板子。
这算是公开羞辱了。
当今这凡世的士子都讲究个风骨,有些情况,宁愿自裁亦不愿受辱。所谓刑不上大夫,为君者亦要给臣子留足体面。便真是犯了重罪,令其自裁亦可,却没有当庭羞辱的。
那名臣子被抬回去之后,第二日便被发现自缢在家中。
天子当日已是后悔,本想安抚一二,第二日却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若是那臣子还活着,他安抚下来,或也可成就一段君臣佳话。这臣子既死了,他却反而不敢再后退一步。
他不能露出一丝软弱和悔意,否则这段时间他树立的威严形象势必会受损。他想,天子是从来不会错的。
那名臣子因不堪受辱而死,引得士林震荡,学宫里未出仕的三千学子联名上书,要求天子追封那名臣子为太傅。太傅虽是虚衔,却是帝王之师,若天子奉那人为帝师,便是承认自己有错,需接受其教诲。当今天子自是不肯。
三千学子亦不肯罢休,便在宫门外跪着,求天子追封太傅。
天子震怒,当即便下令侍卫驱逐学子,若学子不愿离去,可便宜行事,直接斩杀。
大部分学子都被家人带走了,只一位,负琴而来,侍卫驱逐亦不离去,在宫门口弹了一曲《阳阿》。
《阳阿》乃是古曲名,为大多数人喜爱,不似一般学子喜欢的《阳春》、《白雪》,乃是士卒凡夫都能相和的曲子。
然而那一曲奏在宫门口,并无人相合。那泠泠的琴声亦无法上达天听,天子自闭门户,侍卫得了旨意,便是杀无赦。
那一日,阳光很淡。年轻的学子喋血宫门,《阳阿》戛然而止。后来,《阳阿》成了王都禁曲。从和者数百人的名曲,变成了某项不能言说的禁忌。
瑶姬看着年轻的学子身上散出层层的光芒,鬼差亦无法拘其魂。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哪里像是死于非命之人,神子降世也不过如此。
神隐图上,又有新的花朵绽开。
公子舒夜成神,掌人间礼乐,称乐神。
自公子舒夜引颈就戮,各地便时有怪事发生。天子夜夜噩梦,终不堪其扰,以为先王祈福的名义,入道观修行。
王都西郊的白云观,迎了天子的驾。天子于白云观中修行了几日,某日,幸香客于王母殿。
事发之后,白云观主苦谏,上不从,命左右将其沉井。当夜,白云观遭清洗。自此,时有女子被送进这清修之地侍奉天子。天子于此地纵情声色,不知今夕何夕。
征兵之事依然推行,同时亦开始征粮加税,为接下来的用兵作准备。
却说挂在叶城城门口示众的清风寨匪首尸体,于某夜不翼而飞。
消息传出去之后,民众纷纷议论,此乃清风寨漏网之鱼回来了,怕是会向城主府复仇。传言甚嚣尘上,城主府里里外外皆埋伏了兵马,却一直未等来什么。
城主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期望他们来,还是不期望他们来。
刑天收殓了宋寨主的尸首,把他同寨主夫人葬于一处。那日夕阳亦是很好,他望着那两座坟包,一座新,一座旧,觉得人生到最后,也不过如此。
宋遥出现的时候,他甚至连吃惊一下都没有。她着素衣,簪白花,身形瘦小,从暗影沉沉的林中走来。
光线自她身后收束,她的眼睛比即将到来的暗夜还要黑上几分。
他一直知道,他们迟早会在这里相会。这是他们出发之地,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他们总会回到这里的。
“大将军把那五千兵马都给了我,师兄,麻烦你把他们交出来吧。”她抬起眼来,对他说道。
她很少叫他师兄,两人年龄相差无几,一般她叫他师兄,便是要坑他了。
五千兵马,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正面交战作用不大,奇袭却也尽够了。
刑天想了想,以他对大将军的了解,觉得他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不由问道:“他怎么会答应你的?”
宋遥目光落在远处,缓缓答道:“他本来是不肯答应我的。我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黄毛丫头,他大约是不信我。清风寨还有三分之一的人在为他效力,我想,他应该不至于会让我随便死掉的。我思来想去,就只好用了些耍赖的招数,绝食相逼。”说到这里,她嘴角竟翘了翘,道:“没想到这招还挺管用。”
“拿了这五千兵马,你预备怎么做?”
“那狗贼给我们安了个行刺谋逆的罪名,我们若不去行刺,岂不是枉担虚名?”宋遥声音寒冷,神情却很坚毅。她口中的狗贼,说的便是当今天子了。
刑天摇了摇头:“这不是赌气的时候。狗贼那老爹死于刺客之手,现在的他只怕警觉性非常高,身边高手簇拥,根本下不了手。”
宋遥便把玩着垂于胸前的发辫,突然笑了笑,道:“当初他还是太子的时候,给我送了一副仕女图。”
刑天想了想,一惊,反驳道:“那不是送给你的,是送给瑶姬……”
他说了一半,未再说下去。当时太子把瑶姬认作了宋遥,此画与封郡主的诏令一起送过来,严格来说,那幅画确实是送给宋遥的。
宋遥见他停住了不说,便接道:“那是送给我的画,那我为什么就不能是画中人呢?”她的语气极淡,却带了杀伐之气。
“他不是好色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死得其所。”
作者有话要说:战国楚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
公子舒夜取材嵇康。嵇康,字舒夜。
《世说新语》:“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第100章
泠泠的琴声在琴师指尖流淌, 如涟漪般向四周扩散开去。
琴师手上不停,这一曲乃是从前常弹的曲目,自然信手拈来, 十分顺手。或是因用不着费什么心思, 琴师便对那厢的客人十分好奇。
隔着珠帘偷眼看去,上首的大将军支着下巴十分专注地听着。这位大将军当真十分年轻,神情沉静地坐着, 自有一股风流气度。他更像是位整日吟风弄月的书生公子,全然想不出他拿刀拿剑是什么模样。
却也听说, 这位大将军是出生在战场上的。琴师心中想着这些, 略觉得可惜。
似是察觉到琴师的目光,他一眼瞥来, 琴师忙低头,专注手上功夫。大将军便也又转过头, 凝神细听,如入定般。
直至曲终, 最后一根颤动的琴弦已安歇, 他似乎方才从琴曲中惊醒。
“这便是《阳阿》了?果真是纷披灿烂, 戈矛纵横。”他说完, 复又道:“换一首《薤露》罢。”
琴师自是遵命。
《薤露》乃是挽歌,为出殡时挽柩人所唱。用于此处,自是遥祭哀思。
琴声继续, 有侍卫匆匆而来, 俯身低声同大将军汇报了几句,大将军听罢,便点了点头,轻声道:“请她进来吧。”说罢亦挥手叫停了琴师的弹奏。
龙女小涟在侍卫指引之下翩然而至, 她行过礼,禀道:“将军,小姐走的时候,拿走了那幅画。”
见大将军一时未反应过来,又解释道:“便是当初今上还是太子之时遣人送到府上的那幅画。”
蚩尤恍然大悟,一听小涟说起,他便想起那幅画了。画中女子着水绿色衣衫,站在湖边,看着空茫的湖面,神情淡淡,不辨喜怒。画中人只露出个侧脸,只是这么临水而立,端的是风姿卓然。
他的脸上有一瞬的空茫,而后又快速恢复,沉吟道:“当日我已放了宋遥离开,与她说好不再管她。那幅画……本也是给她的。她便拿走了,也没什么要紧。”
小涟闻言,怔了怔,便觉再也没什么好说,施礼退下。
蚩尤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在春风中摇晃的柳枝,心头亦如那柳絮般,纷扬不止。
“将军,琴曲可还要继续?”琴师见大将军许久不语,不由询问道。
他听了,凝神不语,良久才反应过来道:“罢了,今日就这样吧。”
琴师亦抱琴施礼退下。
天气渐暖,万物复苏,南境已渐渐恢复了往日生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在此地的使命已经完成,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愿离开此地。
潜意识中,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回来找他。怕那人找不到,故而便羁留此地,迟迟不走。
被小涟提及的那幅画如今便握在宋遥手中,她一时看看画像,一时又看看镜中的自己,调整着自己的衣饰妆容。
宋遥穿着水绿色的衣衫,梳着画中人的发髻,转过头来问刑天:“你觉得怎么样?”
刑天定定看着她道:“我们有其他的办法,并不是非如此不可。你这样做太冒险了。现在停下还来得及!”
宋遥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对着镜子抿唇笑了笑,对着镜中人说道:“我要行的是刺杀之事,便没有不冒险的。”
刑天又急道:“可是你若以瑶姬姑娘的面目去接近他,他便知道你是穆王府的郡主,清风寨旧人,自然也就会防备你。”
宋遥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不以为意:“我并未想要用旁人的面目去接近她,我只是仿照那日她的妆扮罢了。我既要行刺,自然要用我本来的面目,好叫贼子知晓到底是死于谁人之手。”
且她跟瑶姬面目本就不像,若以易容术易容成瑶姬模样,反而容易露出破绽。倒是她自己这张脸,那狗贼同他身边之人都未曾见过,反而是最好的隐蔽手段。
说罢,她转过头来对刑天道:“你不用一直同我说话,白费力气拖延时间。我给你下的药乃是三倍剂量的‘如坠云雾’,花了我好大的本钱。你如今还能说几句,再过一刻,便连舌头都动不了了。”
说着,她低低叹了口气,顿了顿,道:“就这样吧,话说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清风寨就交到你手上了,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这便是刑天见到她的最后的样子了。
她穿着水绿色的衣衫,神色沉静,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他不知那些事她已推演多少遍,他只觉得这或许就是她长大了的模样。
不可回头不可回避的成长,必是付出的极大的代价。
眼皮越来越重,他模模糊糊地想着,或许他再也见不到她真正长大的样子了。
三日后,他在前往南境的马车上苏醒,车外随着一队人马。
“停下!你们……”他认得,那是那五千兵马中的一队。宋遥当时要走了五千兵马的调度之权,他以为她至少有自保的能力。
“大人,得罪了。宋大人给我等的命令是平安护送大人至大将军处,我等不敢违令,还请大人见谅。”领队之人见刑天醒来叫停马车,忙告罪道。
原来她索要五千兵马,一开始就是打的这个主意。那五千兵马不是对付天子的,而是对付他的。她要用五千兵马,来保全他。
“现在赶紧回王都,阿遥……宋遥她还在王都,她很危险!”
领队之人怔了怔,抬起眼来,略有些悲悯地看着他。
“宋大人她……她已经牺牲了。”他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了结果。
宋遥刺杀失败,她在发簪之上抹了毒药,刺中天子右臂。但天子舍了右臂,保住了性命。而宋遥,死于乱剑之中。
天子醒来后尤不解恨,令众侍卫肢解了她的尸体,分于野狗食之。
宋遥的头颅,已快马加鞭送往南境护国大将军处。
后来,蚩尤看到宋遥的头颅之时,只觉得一股意气上涌。这是他在世的最后一个亲人,然而她的头颅却在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