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天子在王宫新建的高塔之上,看着穆王整军入城,他喝尽杯中酒,凭着一腔酒意,自高塔之上一跃而下。
血溅当场。
穆王面南而坐,受三军将士叩拜,从此改朝换代。
天下百姓受战乱离亡之苦日久,新王登位便免税三年,又劝农重学,时有抚民之举,百姓休养生息三年,渐渐重又过起了安居乐业的日子。
北地时有匪祸,山匪割据,不但鱼肉当地百姓,且阻断商路,祸害沿途商旅。上听闻之,便决定御驾亲征剿匪。
从前那班跟着他一起打天下的臣子渐都死的死,退的退,他确实是个破军独坐,天煞孤星的命格。
女妭巫咸等也挑了时机回天庭复命,凡间便渐渐只剩下战神一人。
龙女一直等着巫山神女归来,却不知为何,过了那么些年,她还未归。
却说巫山神女驾大鹏赶赴不周山,却在未及不周山之时,遇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神仙。
便是那刚归位不久,传闻里喜欢周游三界的扶桑大帝。两人匆匆说了几句,瑶姬继续赶往不周山。
到了不周山境内,见风雪俱停了,天地希声,整个世界都裹在一片银白里。而那一片银白里,黑发红衣的瑶姬竟是唯一的颜色。
刑天自修炼着的雪洞中走了出来,便看到了这天地之间的一点红。
她亦看到了他,然后便一步步向他走来,走到他面前,道:“阿天,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刑天想也不想,便道:“好。”答应了之后,才问瑶姬:“殿下要我做什么?”
她看着他,目光中有些惆怅,道:“我要在此地施法,朱雀还栖在我灵海之中,他这一回换新羽,睡的时间长一些,但此地毕竟于他不利,你帮我把他带回南境。”
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见瑶姬说得慎重,他也慎重道:“末将领命。”
瑶姬又补充道:“辛苦你了。”
刑天看了看这周遭,又问道:“殿下施法,可要我护法?”
瑶姬抿了抿唇,道:“不用了,你先带朱雀离开此地吧。”
刑天眉头皱了起来,轻轻问道:“殿下,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瑶姬想起扶桑大帝同她说过的话,说不周山雪融许是此界崩塌的征兆,瑶姬问要如何才能阻止此界崩塌,他答,从前她父皇炎帝用药食控制过她的成长,而此界崩塌,乃是她在成长的缘故。
她从一个体弱多病的神女,长至显水灵之相,后又经历种种,显了忿怒相,而她再成长下去,便会显修罗相。
“你在凡间战争中吸收了太多凡人的五浊之息,只怕会提早炼成修罗相。”古老的神邸这样同她说。
那便是灭世之相了,修罗相成,灭世神的神格便也觉醒了。
瑶姬道知晓了,行了礼,驾了大鹏继续往不周山赶。
她从前不相信蚩尤会是灭世神,便如现在仍然不相信自己就是灭世神一样,她不信天命,便固执地不接受这样的命运。
只是不周山的冰雪都开始化了,也许此事已容不得她再不当回事。
从前觉得自己和蚩尤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神仙的时间漫长得可以经历凡人的无数个生老病死,期间便是经历一些误会和纠葛,最终他们必然也会凭借着漫长的时光修成正果。
便是在凡间不能厮守,到了天上相聚也是一样。
如今看来,给他们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仔细想想,竟未有过多少真正安稳相守的神仙日子。
瑶姬抬起头来看着刑天,道:“我在此施法,让不周山的雪继续降下来。同时,亦将在此地冰封住自己。阿天,我们聚少离多,这一回之后,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了。只是无论如何,若我不在,烦请你多看顾女娃一些,她从前被东海欺负得很惨。”
刑天的眉头凝起了霜雪,他朗然一笑道:“殿下大约是忘了,我乃是冰霜巨人的后裔,在此修炼,本也是为凝练神魂。殿下要在此冰封,再也没有比我更合适的护法了。”
瑶姬摇了摇头,道:“不是的,阿天。这一回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修行,你不必如此,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只需替我看顾好女娃,照顾好自己,便是在帮我了。”
她既掌了天下水灵,便要背负起该背负的责任。这不周山的冰雪,是也该她来调一调。无论如何,要给众生更多的时间。
这是她的命运,需她自己面对,便是亲近如刑天,也不能在此事上帮她什么。
刑天闭了闭眼,连他都开始觉得不周山有些冷了,他复又睁开眼看着瑶姬,看着这比无边雪色更加出尘也更加冷酷的神女,忍不住叫了一声:“殿下。”
瑶姬已转过了身,自灵海内取出了睡着了的朱雀,把他化作小小一团,塞到刑天手上,道:“快些走吧。”
然后,整个不周山冰雪开始完全排斥刑天,他本身冰霜巨人的血统令他在此地并不会有什么阻碍,但是瑶姬掌控了此地之后,迅速把他排斥到不周山山域之外。
整个不周山开始降大雪。大雪如绒如絮,绵密又盛大,从半空之中,飘渺而来,纷纷扬扬,片刻功夫便笼罩住了这片天地,亦隔绝了天上与人间。
一身红衣的巫山神女望着这盛大而隆重的雪景,在冰封的最后一刻,仍迷迷糊糊想着,蚩尤,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第116章
天子北征, 误中流矢,当夜便高烧不止。也不知戎马半生的天子何以会被小小山匪暗算。
所幸天子真龙护体,烧了三日, 总算挺过来了, 撑着病体亦打完了这场仗,把北地的匪患全部除了去。
整个凡间终是安稳了下来。
当今天子没有后嗣,回了王都之后从曾经的老部下的遗孤中选了一个, 立为太子。待太子长成,行了冠礼, 便禅位于他。
深宫之中, 历经沧桑的太上皇在仔细作画。他这大半生都浸在血水刀光里,拿刀拿枪的时候比拿笔的时候更多, 宫人更是从未见过他作画,却不想, 今日他竟有此闲情逸致。
却见他信手勾勒几笔,便有一妙龄少女跃然纸上。待所有的细节都一一圆满, 便见画上那少女衣饰极为简单, 只腰间束了杜衡芳草, 饶是如此, 凭画像看,她亦是世见少有的绝色。
少女的身边跟着一只额头带角毛色格外鲜艳的山野异兽,而她的肩上则趴着一只懒洋洋的山猫。
他看着这画上还很年轻的瑶姬, 不禁想起那一场让他怀念至今的相遇。那时她还是山鬼之身, 乘赤豹从文狸,活在凡间传说之中,于山间荒野独居,在世外同他相遇, 烂漫至极。
他们两个这一生,虽说有着以万年为计的寿数,但真正快意的日子,也就那段时光。
他其实早已苏醒,只是迟迟不愿归位。
天上的封神仪式都已完毕,新神都已各就各位,就他这个缔造这封神之战的战神,却迟迟不归。
回想起在这凡间同瑶姬的种种,当初因了骄傲,不愿做旁人的替身,亦把她的心意拒之门外,却也随着记忆恢复,明白过来从来没有什么替身。他便是他自己,是瑶姬的心上之人。
可笑他冥顽不灵,误人误己。然而便是伤心,在最终,她仍未放弃他。
瑶姬同他留信,说她会回来找他,等到如今,却还是不见她的影子。公主殿下从小便爱欺负他,在这凡间受了委屈,只怕以后更要以此拿捏他。
如今,他却是心甘情愿的被她拿捏、欺负。
若回头对当年那个不可一世初入南庭的自己讲,未来自己会栽在那位公主殿下手上栽得那样彻底,那时的他无论如何是不会信的。
那个桀骜的少年郎,无君无父,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却到最后,不知怎的把那不对盘的公主殿下装进了心里。
同公主殿下的这场情缘于他是秉烛夜游,虽有烛泪烧手之痛,却也是他漫长神生里,无边寂寞里,心中最刺激亦最温柔的梦想。
她是他此生的锚,把他固定在此地,让他的心变得平和安稳。
他想,他总是愿意等他的,每一生都在等她。从前她身死,他等着她活过来,如今她未归,他还是在等她归来。
她有意无意抛下他一次又一次,小红为他不值,他却知道,只要是那个人,都是值得的。
他叹了口气,想来,此生在凡间许是等不到瑶姬了。
那便让他来寻她罢。
第二日,宫人发现太上皇已坐化于自己寝宫,只在案上留着一卷画作,画中女子姿容绝世。据太上皇身边的老人讲,这女子名唤瑶姬,曾言是天上神女,同年轻时的太上皇有过短暂的一段情,却也因此误其多年。着实叫人唏嘘。
后世便传,这名唤瑶姬的神女,美丽温柔,同天下君王都有三分情,乃是天上地下一等一的多情神女。
因缘际会,兜兜转转,倒是成全了瑶姬的艳名。
战神终是归位。他亦在归位的那一刻,明白了瑶姬如今在何方。
他赶至不周山,看到了那场浩瀚盛大绵延不绝的大雪。雪落下来,轻盈飘渺,最终覆盖在冰川雪原之上,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蚩尤看着这纷扬大雪,便觉自己的心肺变作了这雪域的一部分,心中那场雪亦下得纷纷扬扬,落在心间,把他的心冻结成日光亦无法使之消融的坚冰。
她睡在冰雪之间,也不知是否冷。战神这样想着,心神恍惚,嘴里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喷薄在白雪之上,便如雪中红梅,格外夺目。
却见这日神也奈何不得的万年积雪,因战神这口鲜血,而消融成了一滩温暖的水。像是有情人的眼泪。
战神便是凭着一腔热血,闯入了不周山雪域,找到了于此地冰封沉眠的神女瑶姬。
她的身躯浸在不周山上的雪池之中,雪水已成了坚冰,却依旧簇拥着她。冰雪之中,她便如睡着了一般,雪肤花貌俱在,依旧是那世所罕见的绝代红颜模样。
如此美人,生来便是英雄过不去的江东。
瑶姬,瑶姬,你当真是我的克星。
战神一叹。
若他只是区区一介战神,怕是匹配不起此界的灭世之神的。
然而无论是巫山神女还是灭世之神,她于他而言,仅仅只是瑶姬。此生颠沛,聚少离多,却同他有情。
说来自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战神出了不周山雪域,驾云直去瑶池仙境。
西王母平日里大多是在瑶池,那一日她本在赏池中荷花,却见战神一脸煞气而来。
杨回屏退左右,目光却还是落在瑶池里那刚盛放的荷花之上。
“战神可是自不周山而来?”西王母缓缓道。
蚩尤却也懒得打哑谜,他一身风霜雪意,眉目间含着讥诮道:“此界创世神后裔也不过如此,你兄妹二人如此哄得瑶姬甘愿自封于不周山,便是为了自己能在此境赏一赏荷花吗?”
战神从前对她礼让三分,看来也是看在瑶姬的面子上,今日来,却是把难听的话说在了前头。
西王母转过头来看着他,淡然道:“你当瑶姬是为我们才如此的吗?她是因你,才如此的。”
“若不是同你纠葛日深,追随你去了下界,她的法相,不至于那么快有变。”西王母看着那池中荷花,继续道:“她的三个法相,水灵之相因女娃而来,忿怒相因刑天而来,而最后的修罗相,只会因你而来。”
蚩尤沉默片刻,才道:“我知道。”顿了顿,又讥讽道:“但这不是你们逍遥事外的理由。这一切,本就是因你们而起。”
只听蚩尤漫声道:“你同你的兄长,你二人原本是不存于此世的,若不是你父亲也就是此界创世神心中不忍,助已怀了孕的你母亲来到此世,你们原本早已湮灭在上一界最后的劫数之中。也因为他在造世之前就费了太多神力救你们,才导致他在造世时神力用尽而陨落,亦导致他所造的世界如此脆弱,崩塌亦如此之快。”
“这便是因果了。虽则你父亲最终以身殉道,以血肉筑成此界,却也因为你们,而让这个世界变得格外脆弱。瑶姬虽是应劫的灭世神,却原本不必这样早早应劫的。她一直身体不好,便是因此界创世神血脉同灭世神之间的排斥引起的。”
西王母心里一惊,这些秘事,他知道得如此清楚,螣蛇之能当真叫人害怕。
“你今日来,便只为了说这些?”西王母终是转过头来看住他,问道。
战神冷笑道:“瑶姬如今自封不周山,却也不知能为你们能争取多少时日。我看三界众生还都一无所知的样子,怕是不知道瑶姬她做了什么罢。”
西王母道:“瑶姬掌天下水灵,她赴不周山乃是责任使然。而她一旦觉醒灭世神的神格,那么灭世,亦是她的责任。她此时自封是尽责,日后灭世亦是尽责,这才是大道。”
战神“哼”了一声:“我只是替她不值罢了。”
良久,又一叹:“我今日来,却也不尽然是为了说这些。而是有一事,同你商量。”
战神的神位,按理是高不过西王母的,便是因了瑶姬而对扶桑大帝和西王母兄妹产生怨气,也不该是这样的口气。
西王母亦是十分敏锐之人,一下子便察觉出了什么,惊道:“你……你不是因为螣蛇而知道这些,是因为你……”
自在昆仑山觉醒以来,此界还从未有西王母大惊的时刻,这一刻的失态却也更像是一个幻觉,她立刻调整了过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你们允她随我下凡,难得不是因为我或能改变瑶姬的命运吗?瑶姬已是灭世之神,我若能改变她的神运,自是因我神格同她不相伯仲。”
这世上,能同灭世神神格并驾齐驱的,便只有创世之神了。而此界创世神乃是盘古大神,早已陨落多时,那站在她面前的,便只可能是下一界的创世神。
如此,这许多事便也说得通了。
蚩尤淡淡道:“我总是要为她兜底的。”
三千年之后,不周山上,皑皑白雪之中,瑶姬的修罗相大成,她亦自那冷寂的雪池中醒来。
此界灭世神的修罗相乃是神女寂灭相,冷若冰霜,是对世上万物都不再挂心的法相。瑶姬在三千年的沉寂里,终于修成自己的大道。
她生来多情又无情,多情是巫山神女的神格,无情是灭世之神的神格,而无论哪一个,都是她自己。她心怀悲悯又睚眦必报,温柔多情引凡人倾慕,屠龙灭魔叫众神咋舌。这都是她,没有必要为了反抗不存在的命运,而去拒绝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