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福直起身,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皇帝,视线与皇帝对上,才惊觉无礼,垂下了目光,心中则在大声感叹——
我天,皇帝好帅啊!
四十多岁正是男人最富有魅力的年纪——当然前提是不油腻。
皇帝剑眉星目,轮廓分明,五官深邃,身量修长,一点儿也没有发福;加之手掌至高之权,不怒自威,气势万千。
这一切的一切都组成了一个极具魅力的至尊皇者,就连他眼角的细纹都格外有故事有魅力呢。
林福拉着林昉问过不少朝堂之事,在林昉的描述中,当今圣上是不世出的明君。
选才不拘一格,唯德唯才是举;广开言路、从谏如流;罢差科徭役,给百姓减赋。
更重要的是,他有广博的胸襟,海纳百川。
林昉的描述、林福在心中描绘的明君模样,今日落在了实处,她有一种“正是如此”的感觉。
而且圣人真的是好帅,太子和三皇子跟他比起来全都稍逊一筹,完全没有遗传到皇帝的全部好相貌,气势就更不要比了。
至于魏王,
一脸胡子,谁看得清长什么样儿。
“长平怎么来了?”皇帝问。
长平县主指了指林福:“回陛下,福娘来找她阿兄,我陪她来的。”
林福郁闷,这都什么破县主。
“东平侯家的丫头。”皇帝看向林福,饶有兴趣问:“你找兄长所为何事?”
林福回答:“回圣人话,长平县主好诗文,常以文会天下友,听小女说起家兄诗文甚好,欲与其以诗会友,特让小女来找家兄。”
这下轮到长平县主眼睛瞪得溜圆了。
林福一脸无辜:你不仁我不义。
秦崧目光投向林福,就见这小姑娘悄无声息站在了其父身旁,离长平县主好几步远。
皇帝让常云生去把林昉叫来,再看向林福,说道:“东平侯家的丫头,朕听闻你在家中种麦,欲寻高产之法,可是真?”
林福毫不意外皇帝知道这件事,全京城都知道了,皇帝不可能耳目闭塞吧。
她略感意外的是,皇帝竟当众问及此事。
“回圣人话,此事千真万确,小女在家中辟出几块麦地,用两种不同的方法种植,对比其优劣。”
“那你觉得两种方法孰优。”
“这要收获过一茬甚至几茬才能对比出来。”林福交叠在腹前的双手微微握紧,抬头看向皇帝,说道:“小女的麦田现在尚未全田分蘖,待明岁收获时,小女定将种麦的经验写成奏表,与收获的麦子一同献与陛下。”
几位大臣笑了,微微摇了摇头。
皇帝朗声笑:“那朕等着你的奏表与麦子。”
那几位笑容立刻收起。
林福眼睛弯弯,嘴角上扬,轻快道:“小女定不让陛下失望。”
伴驾的宗室大臣们见此情形,皆不免有所思。
襄武郡王哈哈一笑:“贤侄女好志气!”
太子少师慕容毫道:“女子有所好,还需量力而行。”
林福微微偏首瞥过去一眼,一个花白山羊胡的老者,捋着胡子摇头。
“不知慕容少师所言‘量力而行’是指如何‘量力’?”林尊目光不善地盯着慕容毫。
慕容毫放下捋胡子的手,正要说话,皇帝举起了一只手示意噤声,他到嘴边的话生生止住。
皇帝淡淡瞥一眼慕容毫,又问林福:“朕挺好奇,你一个小小女郎,怎会想做这样的事情?”
林福在脑中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小女自幼长在虢州弘农县林家村,半年前才回到家中。小女自小便与农事为伍,林家村田地都算上田,然麦一亩收一石就算是丰年了,小女就想,大家种田浇水施肥、除草摘虫那么辛苦,要是一亩麦地能多收一石、田里能不长虫不长杂草,就好了。就想试一试,能不能寻到高产之法。”
皇帝略一颔首,示意林福接着说。
“在圣人治下,四海之内,百姓皆安居乐业,就算偶有灾祸,亦有朝廷大力救济。陛下犹如煌煌明日,天下万物承和煦而芬腴,在您的教化下,女郎亦有报国之志。小女不才,唯农事所长,亦想为君分忧,使天下之人皆有食果腹,再无饿殍!”
林福说这番话时,声音清朗,眼神灵气又清正,脸上带着敬慕看着皇帝,目光毫不闪躲。
皇帝看着还脸肉肉的小姑娘,拊掌大笑:“善,大善!”
“女郎亦有报国之志……”皇帝重复了这一句,对林尊说:“林卿,你这女儿教得好。”
林尊拱手,谦逊道:“陛下谬赞,您是没见到她顽皮的样子。”
皇帝都说好了,其他人不管认同不认同,自然要跟着圣人走,将东平侯和林福一顿好夸。
想必经此一次,京中再无人敢笑话东平侯府小娘子种麦是粗鄙之举,至少在明面上是不敢。
毕竟是圣人褒奖过的。
林福抿嘴笑,退到父亲身旁作腼腆状。
宗室大臣们花式夸奖过林福一轮后,这时才有人想起被叫上来的度支司员外郎。
“长平,不是要以诗会友。”秦崧让内侍拿笔墨纸砚来,“林伯朗已经来了,你可以开始了。”
林昉讶异地从魏王看到长平县主再看到自家父亲和妹妹。
内侍过来时只说圣人传唤,并没有说因何事传唤。他上来就听妹妹将圣人好一顿奉承,圣人对她的奉承还挺受用。
可这里面还有他什么事吗?
长平县主脸垮了。
她的诗作什么水平她自己知道,与闺中姐妹们比自然是好,可跟那些才华横溢的文人才子比,肯定是不够看的。
而且还是在林伯朗面前班门弄斧,林伯朗会不会因此觉得她恃才傲物?
她不是的呀!
假如换个人来让她“以诗会友”,哪怕是太子,长平县主都敢撅面子,可就两个人她不敢——皇帝第一,魏王第二。
偏偏这两个人一个让人拿纸笔来,一个目中带笑说等着看她的诗作。
长平县主只能沉重地拿起紫毫,看着面前的宣纸,歪过头忿忿瞪了林福一眼。
林福接收到眼神,挑挑眉:来呀,互相伤害呀!
林昉虽然不明就里,但做应制诗他很擅长,略一思考,就执笔写下一篇千古名诗。
长平县主可没七步成诗之才,未免自己在圣人和林伯朗面前失了脸面,她仔细斟酌着字句,诗作得非常艰难,写几个字顿一下,再写几个字,再顿一下。
林福站在父亲身侧,歪头去看魏王,在心里又给这位王爷一个好评——慧眼如炬,不被轻易带节奏,正直,帮扶弱小。
不想魏王似有所感,忽地转过头,对上林福的视线。
林福似是被唬了一跳,快速眨了两下眼,抿唇朝魏王笑了下,把脑袋转了回去。
秦崧眉尾微扬。
这小丫头,才志高,会说话,脸皮却是也厚。
第43章
“长平县主诗作质朴, 应景得很, 应景得很。”
“长平县主这首诗将重阳盛况如实描述出来,难得, 难得。”
“长平县主不愧有才女之名。”
宗室女一霸长平县主的重阳应制诗完成, 给皇帝过目后,在众臣手中传阅。
诸位高位显居的大臣们绞尽脑汁赞美长平县主的大作, 可以说求生欲非常强了。
长平县主却并不满意。
她刚刚看了林昉的应制诗, 那才是佳作, 可这些人夸都不夸一下林伯朗, 却拿她那首翻着花样夸。
而且他们以为她傻吗,没有听出来他们词穷, 有几个人是抄着别人的话夸的好么!
“难道你们不觉得林伯朗的诗是佳作?”长平县主拉长了脸,只差没再加一句“你们瞎呀”。
众臣齐齐一怔, 心说:你不想让我们夸,早说啊。
然后应长平县主要求,把林昉的诗夸成是妙手偶得的精品。
林昉略感羞耻,但脸皮很厚的把所有夸奖都照单全收。
长平县主就趁别人没把注意力放她身上,悄不溜儿的,把林昉写的那首诗拿起折了几折, 藏到挂在腰间的香囊里。
然后抬头就对上林福带笑的目光。
林福眨眨眼, 意思是——我看到了。
长平县主偏过头——哼, 看到了又怎样!
撇开被掐了两下的胳膊,林福倒觉得这长平县主有点儿可爱。
但如果加上被掐的胳膊……
一!点!也!不!可!爱!
“大家,时辰到了, 该行骑射试了。”常云生听了漏刻博士来告,转身对皇帝道。
皇帝颔首:“如此,便下去罢。”
皇帝率先走,太子随其后,然后是魏王、诸皇子以及宗室大臣们。
林福走在父亲身旁,想找个机会悄悄撤退,被林尊叫住。
父女俩小声说话:
“阿福,你怎么跟长平县主在一起,连个侍女都不带?”
“害,别提了。谁知道她拉着我就跑,还跑得飞快。”
“罢了,你先在这儿,等骑射试结束了,让你阿兄送你回你们祖母那儿。”
林福想了想,点点头,把想拜托内侍送自己的话咽了回去。
骑射试在曲江池畔一片开阔地举行,所处之地正好是池面微微弯曲两岸距离最短的一段,对面的仕女可以毫无遮拦地看到这边比试情况。
皇帝抵达,登上高台,池两岸齐声山呼,皇帝叫起然后举酒,鼓吹署击鼓,奏《破阵乐》,太乐署舞者一百二十人,披银甲执长戟,纵横凌厉、慷慨激昂。
林福第一次看宫廷乐舞,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下一刻,她瞳孔地震。
就见群臣——无论老少——全都跟着音律跳起舞来。
林福:???!!!
周朝有礼名蹈舞,每逢重大节日或者朝会,臣子向皇帝祝拜然后就要“上下舞蹈”。
这舞蹈还有规定的动作,不同场合要跳不同的舞蹈,不能有一点儿错,更不能不跳,否则后果相当严重。
几年前的潭州刺史回京,大朝会时忘记跳舞,被御史台一封奏疏弹劾,又回到潭州却连个刺史都没了,贬为潭州司马。
且这些舞蹈只有朝廷官员才能跳,白身和女子皆不能。
于是,在场除了内侍和当值的翊卫,所有人都开始跳舞,唯二站着不动的两个人就显得有点儿突兀。
林福呆滞当场,连长平县主看过来的目光也没有发现。
跳舞这种事,高颜值身材好的跳起来赏心悦目,反之就……
周朝选官要看脸,能选上的官员都是相貌堂堂,可再好的相貌也敌不过岁月的蹉跎,美人迟暮、帅哥发福都是人间惨事。
林福很努力的将视线定在自家老爹身上,奈何余光总是能看到旁边的人。
老爹高位显居,他身边的都是六部尚书,除了吏部尚书,其他四个都是大胖子……
这太难了!
之前应该跟着阿兄的,既然怎么都要近距离观看,他那边大多是青年郎君,至少大部分都没有发福。
林福缓缓转头,把目光定在了皇帝所在的高台之下,不敢直视皇帝,顺便就看了几眼几位皇子跳舞。
几位皇子风格各有不同。
太子文秀,
魏王英武,
三皇子俊朗,
四皇子温润,
六皇子清隽,
九皇子,萌!
林福看着九皇子短胳膊短腿认真严肃跳舞,差点儿被萌翻。
《破阵乐》结束,群臣跪地三呼万岁,林福、长平县主、以及对岸的仕女们也跟着跪地呼万岁。
接下来,骑射试正是开始。
皇帝先引弓射下一只被放飞的雁,其后皇子们策马入场,只除了年纪还小的九皇子。
皇子、文臣、武将、翊卫、少年郎君们轮番上场,鼓声震天,对岸仕女们的欢呼声沸反盈天。
“阿福。”林昉过来,将一碟重阳糕放林福手上,“你先吃点儿垫垫,这里还要许久,别饿着自己了。”
“谢谢。”林福指指身旁放的小几,上面重阳糕、菊花糕、桂花糕都有,“阿爹让内侍拿给我的。”
林昉点头,看向试场内:“阿爹快要上场了吧?”
“快了,阿爹已经去准备了。”林福问林昉:“你什么时候上场?”
林昉道:“我还要一会儿,骑射完了,还有一场击鞠比试,我也上场。”
林福:“击鞠?”
林昉:“对。太子和魏王各为阵营,赢了有彩头。”
林福:“那你是哪个阵营的?”
林昉:“太子。”
林福小声说:“那不用比了,你彩头没了。”
林昉怒:“你个小小女郎看不起谁呢,你阿兄英武着呢。”
“行叭,我昧着良心承认你英武,但你一个人英武有什么用。”林福抱着一盘子重阳糕,小小声说:“你自己看看你们双方的主帅,你觉得就武力值而言,太子跟魏王有可比性吗?”
林昉:“……”
林福:“你觉得你自己跟魏王有可比性吗?”
林昉:“…………”
林福语重心长道:“不是我打击你。魏王戍守西北边塞五年,据说是与士兵们同吃同住,经历大小战役无数,说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都不为过。不说碾压全场,一只手干翻你这样的……”
上下打量,然后举起一只手:“五个,不嫌多。”
林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