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林福拱手道:“这诗是昨日在家兄的指导下写就,专门为今日盛况所写,陛下若是让臣当场作诗,臣怕是要出丑了。”
皇帝哈哈大笑:“罢,罢,朕的状元郎岂能当众失脸面。”
林福立刻道:“陛下英明。”
皇帝又是一阵大笑,周围皇子群臣也配合皇帝发出善意的笑声。
林福也笑得十分好看。
只要我脸皮够厚,周围的嘲讽目光通通反弹。
从御前退下,林福并没有与同榜的其他人一样去和同僚增进感情,将来同朝为官,有的是时间“增进感情”,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刚抵达曲江池时,她远远瞧见了谢凌雪,小姑娘一脸憔悴的样子让她上了心。
便在场中转了一圈找到林昉,随便寻了个借口同他知会一声,借道芙蓉园去女眷那边找谢凌雪。
芙蓉园里花木掩映着楼阁,其间又有碧水小桥亭台水榭,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林福如今的身份倒是方便了许多,秋夕换成男装打扮,跟在她身边从侍女变成了个小厮,两人从芙蓉园的石板小径不疾不徐路过。
“什么人?”秋夕忽然轻喝了一声。
“怎么了?”林福张望。
“方才见一人影从那边匆匆跑过。”秋夕指了一处花树葳蕤之地,“应是哪家的女眷,只看到一个背影。”
林福四下张望了一番:“今天女眷甚多,想必是来此处赏花的。”
两人都没有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出了芙蓉园,林福先去跟张皇后请了安,再同自家老太太说了一声,四处找谢凌雪。
终于在凌波桥旁的柳树下找到了她,小姑娘看起来郁郁寡欢。
“这位小娘子为何独自在此处?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呀?”
谢凌雪转头,就见林福一身深绿色的六品官服,一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上居然拿了把不知打哪儿来的折扇,轻轻晃动着折扇走近,端得是风流倜傥俏郎君。
“噗……”谢凌雪一下笑了,“你这是什么样子?”
林福折扇一收,轻抵着小姑娘的下颌,“小娘子还未说,为何独自一人在此处黯然伤神。”
谢凌雪把折扇抢过来,娇嗔道:“别闹了,都已经是朝廷命官,该稳重些才是。”
“你这话说得,特别像我祖母。”林福道。
谢凌雪瞪了她一眼,却没有像往日那样来闹。
“怎么了吗?”林福收起了玩闹的心思,想到前日忽然取消的聚餐和府中侍女说的陈国公府有事,问道:“是不是你家有什么事?……如果你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
谢凌雪笑笑:“没什么不方便,是喜事。我嫂子有孕了。”
林福惊喜道:“那的确是喜事呀,恭喜你家添丁。”
陈国公府嫡长媳多年未有身孕,无论是陈国公府还是信国公府都非常着急,信国公府的老太太三天两头去礼佛,逢年过节设粥棚施粥,就是想为孙女儿多积福报,诞下男丁。
谢凌雪点点头,笑了几声,片刻后,笑容隐没,盯着水波发呆。
那天她气得从荐福寺跑掉,忿忿回到家里,把自己关在房里。
下晌时,阿娘把她叫去正房,她还什么都不知道,阿娘就把她骂了一顿,而且还是当着信国公夫人和徐彦环的面。
不仅被骂,还被罚抄《孝经》,谢凌雪都懵了。
等她回过神,已经回到自己的小院,面前摆了一本《孝经》。
她捋清了阿娘骂她的话,却原来那日她跑掉,嫂子要去追她,急火攻心之下竟昏了过去,请了大夫看了是喜脉,只是胎象不太好,那一气一晕险些就动了胎气。
这一胎是陈国公府和信国公府盼了许久的,半点儿闪失都不能有,陈国公夫人为安儿媳和信国公府的心,就把女儿叫去骂了一顿并罚抄书。
随即,父亲与兄长也训了她。
这件事在陈国公府和信国公府就算是揭过去了。
可是谢凌雪感到非常委屈。
她又不知道嫂子有了身孕,明明她没有错,为什么所有人都责怪她、说她不懂事?
所以,谢家的男丁,陈国公府的姻亲,所有的东西都比她重要,都比是非对错重要,是吗?
“阿福,你是为了什么一定要考科举呀?”谢凌雪轻声问。
林福转头看看谢凌雪,接着也看向碧波荡漾的曲江池,慢慢道:“我呀,若我说,我想让国家之内的人都能吃饱穿暖,你会不会觉得我在说大话?”
谢凌雪吃惊地看着林福。
林福歪过头一笑:“你看京城膏粱锦绣,可在我们广袤的土地上,还是有许多人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我不知道以我的力量能做到多少,可咱们有明君、有贤臣,我一人之力渺小不要紧,天下有识之士不知凡几,君臣百姓齐契同心,何愁盛世不来。”
“阿福……”谢凌雪握住林福的手,眼眶湿了。
林福哈哈一笑:“我说大话呢。其实我最开始的想法,是不想只在后宅里打转。你看咱们这么广袤的土地,何处去不得,没必要只在一个四方天地里天天算计‘哪个院子的小狐狸精又得宠多一些’,‘妯娌都生了男孩儿我还没生肿么办急’。”
“……你讨厌!”谢凌雪推了林福一下,把林福推了一个踉跄。
林福站稳,不满道:“我说大话吧,你就哭。我说实话吧,你又气。这位小娘子,你真是好难伺候。”
谢凌雪叉腰:“那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瞧把你能的,还叉腰呢。”林福把她叉腰的手扒拉下来,“你问那么多干嘛,你又不考科举。”
谢凌雪嗫嚅几下,无言垂头,整个人都丧了。
“哈哈哈……”
一阵大笑声从凌波桥另一侧传来,林福和谢凌雪转过去一瞧,好么,一、三、四、六、九皇子皆在,只除了太子。
“林小娘子,你这大话说得,我差点儿就信了。”秦峻大笑道。
林福深呼吸,假笑:“能得三皇子一笑,是下官荣幸。”堂堂皇子偷听小娘子说话,好不要脸。
秦崧听出了言下之意,解释了一句:“我等兄弟前来向母后请安,正巧路过。”
林福继续假笑:“诸位殿下请。”
秦崧看她假笑看得有趣,顺便道:“林员外曾答应本王中了状元要请喝酒,此话算数?”
林福一愣,道:“自然算数。”
“那本王等着你的酒。”秦崧说罢,带着弟弟们朝皇后行幛走去。
林福和谢凌雪等那群人走远了,才面面相觑。
“你要请魏王喝酒?”谢凌雪诧异问。
“就考试那天随口一说,我自己都忘记了。谁知道这位王爷记得这么清楚。”林福叹气。
“那你真要请魏王喝酒?”
“给魏王府送几坛状元红,不就是我请了。”
“……厉害。”
“过奖。”
第63章
重阳过后, 九名朝廷新贵正式入职, 在吏部的花名册里添上自己的名字。
林福是工部屯田司员外郎,属于常参官, 除了放假之外, 每日都得上朝。
于是东平侯府五更出门赶去宫城的人又多了一个。
林福第一次上朝,林昉在前头看到自家妹妹时都愣了,一下子没转过弯儿来,问:“阿福你这大清早在这里干嘛?”
林福给了兄长一个白眼就翻身上马, 让他自己去体会。
一旁身着男装的秋夕笑着说:“大郎君忘了?我家姑娘今日始, 就得每日上朝了。”
林昉一拍脑门:“哦,糊涂了,还真忘了咱们家的状元郎被授官员外郎了。”
林福瞅他一眼:“林员外该多吃些核桃。”
林昉道:“多谢林员外指点。”
林福:“林员外客气。”
林昉:“林员外好说。”
林尊过来,看兄妹俩跟唱戏似的, 哈哈一笑:“你们不说, 为父都没发现,咱家两个员外郎。”
林昉林福对视一眼,一齐说:“林公, 可以出发了吗?”
林尊:“……”
父子三人骑马, 由护卫们打着火把提着灯笼, 直奔宫城。
卯时, 朝会开始。
林福手执笏板,与工部另外三司员外郎并排跽坐于队尾,坐席还算柔软。在路上林昉就给她科普过,坐得腿麻了, 可以趁监察御史不注意,偷偷活动一下腿,但动作不能太大。
殿上,侍中版奏:“请中严。”
宣政殿里倏然一静。
然后道:“何事需议?”
“臣有奏。”中书令黄起道:“太子弱冠之龄,需聘贤德女为妻,以固国本。”
皇帝问道:“黄卿所言极是,众卿家可有合适人选?”
接着朝臣们就开始各抒己见,这个说谁谁谁家的女儿素有贤名,那个说谁谁谁家的女儿端庄大方。
说到激情之处,各种文雅詈词齐飞。
宣政殿一时热闹得犹如让人置身西市。
林福眨眨眼,偷瞄了一下左右同僚,大家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
群臣激情吵完,皇帝总结发言:“一时半会儿没有结果,此事容后再议。”
接着,户部尚书卢虎道:“臣有奏。今秋税粮入库,扬州等地与往年比,税粮少了一成有余,臣请查其中缘由。”
皇帝问:“卿以为该如何彻查。”
卢虎道:“臣以为,该御史台派监察御史前往扬州。”
礼部尚书陶九思道:“陛下,臣听闻今岁江南少雨,粮食减产,税粮难收也是在情理之中。”
卢虎道:“陶尚书人在京城,倒是知道千里之外的江南少雨,耳目清明啊。”
陶九思道:“本官心系朝廷,江南乃国朝粮库,本官关心一二难道不是情理之中?至于江南少雨之事,找几个江南来的人问上几句不就知道了。卢公连这么大的事都不知,也不知天天都在做些什么。”
户部之人立刻出来怼陶尚书,礼部不甘示弱回怼,两部激情争吵,连带双方交好的大臣也一起下场。
宣政殿又一次变成“热闹的西市”。
林福一脸懵逼,这怎么又吵起来了?
“嘿,嘿,请问,”她趁乱用笏板戳了戳旁边的工部员外郎,“这上朝就是这么吵着吵着议事?”
那位老神在在说:“习惯就好。”
林福又问:“这瞧着大家都下场了,咱们工部不参与吗?”
那位道:“咱们鲁尚书不好与人做无谓的争执。”
林福:“……”工部这么佛的?难怪听说常常连经费都难申请,要一万贯通常只给五千。
然后下一刻,这俩人就看到他们胖胖的尚书跳起来与户部尚书激情对骂。
那位:“……”脸好疼。
林福:“……”看到了,都肿了。
工部尚书下场了,工部侍郎也下场了,工部四司郎中也下场了。
林福颤颤问:“我们也要‘共襄盛举’吗?”
脸肿的那位:“别问了,你没看户部的人已经在骂我们了吗?”
林福:“……”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朝会嗷呜~
身为一个合格的朝臣,需要办的了事、分得了忧、拍得好马屁、吵得过同僚。
林福觉得自己太不合格了,同僚们都在激情对骂,她一脸懵逼,在其中是多么弱小可怜又无助。
争吵到了某个节点,侍中终于出声:“请中严。”
吵架声戛然而止,朝臣们各个安静如鸡。
皇帝道:“牧卿。”
御史大夫牧良玉应:“臣在。”
皇帝道:“扬州一带的监察御史有无回报?”
牧良玉说:“监察御史有报,江南之地今夏少雨,然江南之地多河泽。”
“父皇,”太子道:“江南之地虽然多河泽,然而长时间不降雨,江河之中的水也会减少,一些小河断流也不无可能,缺水定会影响稻米产量。我以为,河泽之事该问工部尚书才是,为何江南少雨之事没有上报。”
鲁印道:“太子这话又有失公允,臣可从未收到过江南少雨之事的上报,敢问中书、门下,有收到过江南少雨的奏章吗?”
中书令黄起、门下侍中戴修远同时摇头。
鲁印朝皇帝拱手,道:“陛下,臣以为,江南乃国朝粮仓,重中之重。他们少雨不上报,税粮又少收,当派人前去扬州彻查才对。”
卢虎道:“臣附议。”
刚才还激情对骂的两人这会儿又是统一战线了。
在工部听事的秦峻忽然说:“若没记错,魏王兄领扬州大都督一职,魏王兄不曾听闻江南少雨吗?”
“未曾。”秦崧淡淡回道,接着朝皇帝道:“父皇,儿以为当派人前去彻查。”
皇帝沉吟片刻,道:“牧卿,派监察御史前往扬州。”
牧良玉:“臣领命。”
此事就此定论。
之后是户部度支司郎中奏表格使用的成效,言可以在朝中推广开来。
这事没得吵,皇帝直接下定论:“可。”
今日朝会除了扬州税粮一事,倒无其他大事,之后只有小范围的争吵,辰时正便散了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