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窦方儿捧着一叠衣物在帐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脸怨念地看着自家将军。
见青陆抱着猫儿不情不愿地转了身,小窦方儿只好装出个病重的样子,耷拉着眼眉咳嗽道:“……也该着时运不济,竟然得了这等难以启齿的病,这几日全仰仗你了。”
这么给自己加戏,真的好么?辛长星由他服侍着换了外衫,又是不自然的一声轻咳。
青陆登时好奇心大起,跟在小窦方儿身后头就出去了,外头还有雨,青陆坐在帐门口一边穿鞋一边小小声问他:“……你得了什么病呢?”
小窦方儿看了看雾茫茫的夜景,胡乱诌了一个。
“嗐,就是童男子才会得的病。”他不过总角年龄,分辨不出青陆的性别,打趣了她一句,“你自己也是个童男子,会不知道?”
青陆对自己的男子身份极为看重,听了这话,立刻拍着胸脯道:“这个自然,我从前也是得过的。哎,那个滋味可真不好受……”
小窦方儿纳闷地看了青陆一眼,对她忽如其来的感同身受很是不解,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后头去了。
……外头俩人的唧唧之言渐渐远了些,辛长星在帐里扶了扶额。
嘴真硬呐。
他站起身舒展了下筋骨,掀了帐帘一角,眼神便由雾霭里的天际线,落在了那一柄破了洞的雨伞上。
她就没有一样物件儿是完整的,可依旧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他觉得自己像入了魔。
贪生怕死的小兵,上了战场大约会挖个狗洞逃跑的胆小鬼,却轻而易举地攻占了他的心。
上一世她在哪儿呢?为什么没有一丁点儿征兆?
他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一步偏离了原先的轨迹?琢磨了一会儿,大约第一次跌入那壕沟时,命运便出了岔子。
是她挖了个陷阱,他便像只瘸腿的老虎,被捉了个满怀。
雨势渐渐地小了,外头只余下簌簌的风声。
青陆沐了发,披了他的衣衫,明衣宽大,将她罩在其中,愈发显得瘦小。
她在灯下绑头发,双手扬在头顶,那宽大的衣袖便落了下来,露出一截精瓷般白腻莹润的手臂,这样细致的手腕、纤细的手指,绑起头发来,却尤其笨拙。
灯色杳杳,灯下一个绑头发的姑娘,辛长星仰在枕上,觉得又是奇异又是诡谲。
他从没有这样的经历——同一个姑娘同室而居,互不打扰偏还自然无比。
她在头顶绑了一个歪斜的团子,蹑着脚抱来一叠床褥,在他的床脚铺平了,再悄悄地坐下了。
他却在上头揪住了她的团子,冷洌之音由上头飘了下来。
“绑歪了,很丑。”
青陆的脑袋此刻受制于他,僵着脖子反驳:“您把眼睛闭上,不就看不见了嘛。”
上头那人依旧揪着这团子不放。
“眼睛看不见,心里已然记下了。”他语音清冷,仿佛快要睡着了,“想起来便会难受。”
青陆搞不懂大将军这奇怪的毛病,无奈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一把将头顶的团子给拽散了,发丝如瀑,直落在身后。
床榻上那人却闭上了眼,轮廓弧线绝美,比之醒时,要讨喜万分。
青陆怨念地看了大将军一眼,倒头便睡。
她睡的不含糊,可床榻上那人却再也睡不着了。
眼睛看不见,心里已然记下了。
想起来便会难受。
随口的一句话,却让他有些心碎。
甘家的雪团儿便是这样住进了他的心里。
他怎么能,这样轻易地喜欢上另一个人?
羞愧攀上了他的心,蔓延在他的四肢百骸。
雪团儿该怎么办?她那样小小的姑娘,因了他的缘故,不知流落在什么地方儿,过着怎样的日子?会不会受到欺侮……
他不敢往下想。
清夜的更声绵长,提醒着他子时已至。
万钧痛楚失了约,只在他的脖颈轻轻啃噬,那样微弱的痛感,不过是针扎一下,不值一提。
她是治他痛楚的良药,是戳在他眼窝子里,令他不由自主追随的人。
可雪团儿,是横在他与她之间的一道深涧,令他一想起来,便羞愧的无地自容。
床脚的小兵睡的香甜,咻咻的鼻息近在耳畔,心无旁骛的人永远睡梦安稳。
他悄悄地往外挪动了几分,去看她的睡颜。
帐内只燃着一盏地灯,有一星儿的幽蓝点在她的眼睫,长长的影子,便齐整地洒在眼下那方白皙。
他慢慢儿地伸出手,去数她的睫毛,一根一根,多的数不清,数着数着,睡意悄然而生。
第二日晓起,床榻上哪有大将军的踪影,青陆惊出了一身冷汗。
今日日常要操练,可她却睡过了头,急匆匆地带上帽盔,穿上军服,刚踏出将军营帐,小窦方儿便冒个头出来,叫她不要急。
“大将军去巡视铁鹰锐,特意派陈校尉为你告了假。”他嘻嘻笑,指了指侧旁的小帐,“翁主明儿要回京城,叫你陪着去右玉城里头逛逛,且候着吧。”
提到翁主她就有点哆嗦,还不如去校场操练。
愁眉苦脸地在营帐里等了一会儿,小窦方儿便摆了一桌子的吃食。
早点实在丰盛,南方的糕点,北方的肉盒子,还有淮扬的糖麻花,金陵的大肉包,林林总总的摆了一桌子。
青陆简直热泪盈眶,心里惦记着师父和毕宿五,自己匆忙吃完了,便用盘子盛了,一溜小跑送到了伙房,再回来时,翁主早打着矜持的小呵欠,坐在自家哥哥的床榻上,正候着她呢。
翁主是个毫不见外的姑娘,她心里对青陆的性别存疑,手上却不含糊,揽住了青陆的胳膊。
上了那辆豪华的马车,一路颠簸行了半个时辰才到右玉。
翁主明日便要同哥哥回京,右玉的特产买了一小车。
这样一折腾,便到了午间。
寻了一间食肆,翁主携着青陆往那二楼雅间坐了,叫了一桌子饭食。
翁主叫青陆不要同她见外,先给她夹了一筷羊肉。
“听说这里的羊肉格外的肥美,一时要再去买几只羊带回去……”
青陆笑眯眯地边吃边听她说话。
千里迢迢运几只羊回帝京,也是挺有想法的。
“……若不是因了吴王殿下,我还能再待上一些时日,”她闷闷不乐,“帝京做什么都束手束脚……你去过帝京么?”
青陆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去过……大约我都没出过朔州。”
翁主哦了一声,狐疑地看了看她:“可你却说官话,”她是个心大的姑娘,见青陆茫然,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过哥哥明日也同我一起回京,路上就不好玩儿了,总是管着我,没意思极了。”她想到哥哥那张阎王脸,登时兴趣缺缺。
青陆有些纳罕,停了筷箸。
“大将军也要一同回去么?”
翁主侧头看她,正对上一双明透的眼睛,心里不禁小鹿撞撞。
这小兵好漂亮呀,比岳相家的三姑娘还要美上七八分。
“怎么,你是舍不得我哥哥,还是舍不得我呀?”她歪着脑袋,颇有几分俏皮。
青陆在心里狂喜。
大将军终于要走了么?这是什么喜从天降的事儿?
再不用每日都在大将军跟前儿装孙子了!
她勉强装出来不舍的样子,装模作样道:“嗐,大将军是咱们右玉的天,你是右玉的仙女儿,标下两个都不舍。”
翁主被她逗得笑眼弯弯,二人正吃着,便听窗外有骚动的声响。
青陆自那窗子向下看去。
那午后的清风徐徐而来,街上行人寥寥,自那街的尽头,驰骋而来一队轻骑,辛长星着霜色常服,在马上身姿矫健,像动星流动,一霎儿便驶近,停在了食肆的窗下。
午后日光暖融,透过窗边树上细碎的叶,照进了那一扇木窗,小兵额头光洁,弧线柔软,正托着腮歪着脑袋看向他。
他像被天下准星最好的火/枪击中,不过一刹那,便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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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逛吃(下)
翁主从窗子里探出头去叫哥哥, 带着孩子气。
“您别动,我们下去。”她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同青陆说着哥哥的坏话, “他老这样,一刻不见了就要到处找我。哎,做他的妹妹,真累啊。”
翁主拽着她起身,一脸“哥哥太宠我了怎么办”的苦恼。
青陆有些艳羡, 任她握住了自己的手。
她在养娘家是个外人, 养兄郑锅盔日常不搭理她,除了抢她吃的喝的,半个字都不同她说。
好在不是个坏人, 听人说村子里有的人家,应哥哥的,还把妹妹换给眼歪嘴斜的人当媳妇儿呐。
嗐,矮子里面拔将军,养兄不还是把她换来充军了嘛!
青陆挠了挠脑袋,跟着翁主手牵着手, 站在了大将军的眼跟前儿。
辛长星站在树下,日光细碎的金芒, 在他的侧脸与肩头落下斑驳的树影,褪去了那身吹金斩玉的盔甲,此时的他更像是位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
青陆同他的视线相撞,毫不吝啬地, 向着大将军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可大将军倒好,板着张阎王脸, 不露一丝儿的和气。
“捡银子了?”辛长星不自然地调开视线,“别这么笑,难看。”
青陆这些时日在大将军面前混的油滑,也不以为意,翁主却在一旁啧啧两声,“您这眼睛呀,瞎的太厉害了,得好好地治一治。”
若是在家中,辛长星怕是一脚就踹上去了,此时在外头到底要顾着几分妹妹的面子,他便心平气和地让她滚远点儿。
“……买些沙棘带回帝京,”他言简意赅,见妹妹和青陆都是不解的模样,又多解释了一句,“甘老将军常积食胃痛,从前领朔方军时常以沙棘入药,温养胃气。”
青陆听明白了,向前指了指,“前头便有一家补益堂,去瞧瞧?”
辛长星嗯了一声,提脚便往前去了。
翁主拽住了青陆的手,小声同她吐槽:“……独来独往的,没朋友!”
若不是人在矮檐,青陆真的很想同翁主击掌,说的太对了!可到底还要在大将军的麾下讨生活,只是矜持地附和了一句,“螃蟹过街,横行霸道。”
进了那间补益堂,翁主蹦蹦跳跳去看养在药酒罐子里的珍奇,青陆落在大将军后头,仰着脸问他:“您昨晚上,是不是数标下的眉毛了?”
饶是再和软的声气儿,在略显静寂的肆铺里,都有些过分的清亮了。
辛长星心头一撞,骤然停住了脚步,后头那小兵就直愣愣地,撞在了他的后脊背上。
转身前眸中还有一霎儿的慌,转过身又是那个冷洌的神情,辛长星看着这小兵拿手去揉额头,嘴里嘀嘀咕咕地埋怨:“您这脊背,硬的跟王八壳似的。”
这不知死活的小兵啊,这会儿竟然将他比做王八。
“莫非你觉得本将耳聋?”方才说那么大声,这会儿又当着他的面说他是王八,辛长星原本还想些微改一改自己的狗脾气,目下看来很难。
他拿食指在青陆的脑门上叩了一叩,“我全听见了。”
青陆心虚地缩了缩脑袋,过了一时又仰起了一张理直气壮的小脸。
“您就说实话吧,是不是数标下的眉毛了?”她蹙着眉,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下,“昨晚上,标下虽然困的厉害,可也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在我眉毛眼睛上弹棉花。您说实话,有没有数明白?多少根儿?”
辛长星内心慌的一皮,可面上依然深稳。
“你的眉毛眼睛有什么好,值得本将去数。”他漠然地转过了身,“这么稚气的话,以后少说。”
青陆被大将军怼了回来,悻悻地回想了一时。
不对呀,昨晚上她实在是困,可大将军一直在那拔她的眉毛眼睫,睡也没睡好。
“那您也别做这么稚气的事儿呀。”她悻悻地回了一句,还是觉得来火,“夜猫子数眉毛,数真周了就把魂儿勾走,我真怕这个……您说实话不丢人……”
夜猫子数眉毛勾魂,还有这样的事儿?
辛长星负着手,去看那墙上的神农尝百草的画儿,“且不说本将是不是夜猫子,单说数眉毛勾魂就是无稽之谈。”
可不是无稽之谈么?他数的是眼睫毛。
明日便要启程回京,若是当真能勾了她的魂同去,这一路上一定有趣得很。
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忙活,他带不了她。
那小兵低着头嗡哝了一句:“您可不就是夜猫子嘛,专在夜里头精神。”说完了又心虚地看了辛长星一眼,见他负着手看画儿看的聚精会神,便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见他垂目,仰着头问起话来。
“您这趟去了还回来吗?”她仰着的小脸鲜润的像花苞,眉心蹙了清浅的一道,“雪龙也跟着去么?□□百里地,跟着来回多辛苦呀,您把它留下来给我照看成吗?”
前面那句听着,还以为她不舍他,后头那句听明白了,原来是为了雪龙。
“也许会回来。”他冷着脸看回了那幅画儿,“别打猫儿的主意。”
他来右玉本就是两三天的打算,不然不会住在营帐,未曾想竟待了这么久。朔方军六个大营,单在右玉打转,也不像样。
至于雪龙,自然是他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了。
青陆有些垂头丧气。
哎,到底是人家的猫儿,再喜爱也不能霸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