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绫有几分惊讶,不由得抬头看向他,一双明亮的杏眸带着疑惑。
谢延偏开头,慢条斯理撑开油纸伞踏入雨中。
在蒙蒙雨雾当中,留下一个神仙般的背影。清华高洁的姿态,犹如月上仙。
那样沉默,那样美丽。
一举一动皆优雅清正,可在此刻,不期然,有一丝丝慌张狼狈,夹杂其中。
雨意朦胧,给一切景物都蒙上一层轻纱,隐隐绰绰看得不甚真切。
不知为何,谢延的耳根渐渐升温,一点又一点,最终升腾到脸上。
伞骨蹭到脸上,冰凉凉的,就像正躺在他屏风下那支金钗的温度。
更不知为何,他撒了谎。
谢延走着,渐渐捏紧伞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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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越来越炎热。
六月初,顾夫人启程,回了城郊梅花庵,仍没在家中久居。
不久之后,谢慎破例先迎了两位侧妃入府,反倒将做正妃的亲表妹抛到脑后。然而那仪式办的粗糙简陋,不像迎侧妃,倒是抬进府两位侍妾似的。
那日,顾绫才听闻,是端阳节那一日的欢愉,叫沈清姒怀上身孕,查出来之后,便无法拖延,只能破例而行,先让她入府。
这个消息,顾绫听到之后便忘了。
沈清姒看似柔弱,却个极厉害的女人。前世一个月都不一定能见谢慎一次,却还是能够把握机会,怀上他的孩子,甚至健健康□□下来。
今生能够一次命中,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顾绫不怎么在意,反而欢欢喜喜与顾皇后商量起去行宫避暑的名单。
皇城的夏天太热,顾皇后是畏热的体制,纵然放置了冰块,有宫女打扇,仍旧动辄流汗,每到夏日,便早早移驾行宫。
顾绫点着顾皇后手中的名单,“我跟大公主约好,要一起去北山的泡温泉,她肯定要去。二公主身子骨弱,也得带上,馨儿跟我说要去西山狩猎……”
满殿都是她叽叽喳喳的声音,那样欢快活泼,并未因谢慎的事情受到半分影响。
顾皇后放下心,顺着她的意思,在她提到的名字上,挨个画了圈。
“去行宫是避暑,不是给你玩的,你好歹收敛些!”
语气却带着亲密的笑意,没有责怪的意味儿。
顾绫没在意,柔嫩的手指快速移动着,移到最后,落到谢延两个字上,轻轻一顿,没有说话。
顾皇后问:“怎么了?”
“他好像没去过行宫?”顾绫抬起头,慢腾腾道,“我记得从小到大,都是和谢慎谢衡一块儿玩,他一个人留在宫中。”
“是啊。”顾皇后叹了口气,随意道,“陛下不喜欢他,谁会特意带上他,岂不是让陛下不高兴。”
她这个做皇后的,向来对所有皇子皇女一视同仁,不苛责,也不过分关爱。只要谢延衣食住行不被人苛待,别的事情,她是一概不管。
为了谢延得罪皇帝,这种傻事,她是绝不会做的。
可今年,情况与以往不同了。顾皇后看了一眼顾绫,抬手,在谢延的名字上,重重的画了一个圈。
“姑姑……”顾绫抬头看她,咬着唇儿,担忧道:“姑姑,若陛下生气了,该怎么办才好?”
“不必理他。”顾皇后闲散道,“这点主若都不许我做,那这满摊子政务,就叫他自个儿去处理好了。”
皇帝是个多疑的人。不信任权臣,也不信任儿子,唯有妻子是个女人,又没有儿子,纵然再怎样权倾朝野,也得指着他过日子,永远不会谋朝篡位。
因此,才能得到他的信任。
当年,顾皇后用这个理由说服皇帝,让他认为她是世上最适合接管朝政的人,没人比她更可靠。如今她已摄政多年,对皇帝来说,早已成了习惯。
若此刻放弃,第一个慌张的人,肯定是皇帝。
“阿绫,你记住,对咱们女人来说,最要紧的东西,是手中的权势与地位。”她笑了笑,安然道,“有了这两样东西,你的夫君才不敢看轻你。”
你想做什么,便无人敢拦着你。
哪怕,你的夫君是一国之君。
顾绫认同地点头。前朝本朝一共几百年,许许多多的皇后都因为无子被废黜,还有许多皇后在深宫空耗一生,凄凉而终。
而顾皇后,无子无女,不得皇宠,却过得比谁都滋润,比谁都快活。
这其中原因,不外乎“权势”二字。
她在朝堂坐的稳,手握大权,那么后宫这些个人,便只能捧着她,将她当做顶头上司来敬畏。
顾皇后抬手又随意画了几个人,唯独漏下谢慎,扔下笔,将纸折起来交给身边的女官。
顾绫想了想,伸臂拦住她,将那张纸拿过来展开,提笔在谢慎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圈,顺带加恩,特许他带着两个侧妃前去。
顾皇后顿了顿,没拦着她。
顾绫笑道:“夏日昼长夜短,长日无聊,请三殿下的侧妃们,给姑姑唱一场好戏。”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上夹子了,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榜单,所以明天就不更新了,等上完之后会日六千,么么哒
第34章 受伤
这份随驾避暑的名单一经传出去, 便引来诸多议论与揣测。
其中被议论最多的,当属谢慎。
满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三殿下与沈侧妃的私情, 狠狠得罪了顾大姑娘和皇后娘娘,娶妻纳妾时都受了冷待, 规格甚至比不上宗亲们。
可是,就在人人都以为他要被放逐之时, 顾皇后的恩典来的匆忙而意外。
顾皇后的旨意, 不仅命三殿下随驾,还恩旨让他带上侧妃。诸位皇子的正妻, 理所当然能随着皇子居住在行宫中,可区区侧妃能有此殊荣, 当真是天大的恩典。
此间深意,各有揣测。
林林总总的流言, 有无数种。
除谢慎之外,被议论纷纷的, 还有谢延。
大皇子遭陛下厌弃,多年来一直像个透明人, 这次却出现在随驾的名单上。
此举, 不得不叫人生出些许思虑,将目光放到他身上。
谢延却是稳稳当当, 安安静静,一如往昔般每日按部就班去上书房读书,下课回宫,两点一线,格外规律。
这些流言, 很快就被顾皇后压了下去,直到出行那日,才传到皇帝耳中。
六月二十。
顾皇后带领文武百官、皇子王孙,奉体弱多病的皇帝移驾行宫。
君王出行,一路旌旗招展,宫锦竖了绵延不尽的路障,犹如将天上五彩的云撕扯下来。
华美冠盖高高举在龙辇之上,活灵活现的龙纹威武不凡。
宽敞的龙辇中,并坐着帝后二人。
皇帝苍白的脸上全是厌恶之色,阴翳双眸盯着顾皇后,肃声质问:“皇后,谢延为何会跟来?”
顾皇后慢条斯理翻过一页奏折,回道:“我叫他跟来的。”
皇帝勃然大怒。
“明知朕见不得他,你此举是何意?莫非是想气死朕?”皇帝拍着桌子,阴沉沉瞪着她,“皇后,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忤逆朕?”
“臣妾不敢。”顾皇后合上奏折,抬眸与他对视。
皇帝冷笑。
顾皇后轻轻一笑,软声劝慰,“陛下且听听臣妾的想法,若是觉得不好,再把他赶回去也不迟。”
皇帝皱眉,仍是十分不悦:“你说。”
“这世上的事情,越特立独行,越容易让别人生出好奇,若事事按部就班,没有分毫特出之处,那么旁人只会当做寻常。”顾皇后柔情似水地看着他,一双美眸带着安抚,“陛下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皇帝勉强点了点头。
“这二十年来,臣妾对阿延几人一视同仁,未有半分偏私,便是出于这个考虑。”顾皇后笑道,“陛下瞧瞧,这些年宫里宫外,可曾有过半句流言蜚语?”
其实是有的,但那些私底下的闲话,传不到皇帝耳中。顾皇后便可睁眼说瞎话,直说没有。
皇帝想了想,近年来的确耳根清净,那些个最爱挑刺的御史都没再骂过他,便没有反驳,只沉吟片刻,问道:“那与他来行宫有什么关系?”
他仍旧不悦,态度却已经温和许多,满脸的怒火,跟着消下去,
顾皇后便深深叹了口气,脸上现出一丝极为深浓的惆怅。
“近日,许是因着阿慎和阿衡娶妻的缘故,渐渐又有人提起那些流言蜚语,臣妾虽压了下去,到底治标不治本。思来想去,便想着不如一劳永逸。”
“只要旁人有的,他全都有,臣妾与陛下没有一点偏私,便不会有人能说闲话。”
“正逢夏日避暑,人人都要来行宫,单把他留在宫中,岂不是平白无故给人增添谈资,那些人不知又会编排成什么模样。不如直接把人带来。”顾皇后弯了弯唇,满目信赖地仰望着他,“陛下想想,臣妾说的有没有道理?”
皇帝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臣妾也有不周到的地方,不该先斩后奏。”顾皇后握住他的手,眼睛温柔地沁出水,柔声道:“只是,臣妾实在舍不得让陛下受到流言污蔑,这才自作主张,陛下不会生气吧。”
桩桩件件,都在为皇帝考虑。
如此深情,皇帝怎么忍心生她的气。
“是朕错怪皇后了。”皇帝反握住她的手,“这天底下,唯有皇后处处为朕着想,时时为朕考虑,方才对你发火,委屈你了。”
顾皇后眉眼轻轻弯起,带着温柔笑意。
“陛下明白臣妾的心,臣妾就像喝了蜜糖,一点儿都不委屈。”
皇帝温和地笑笑,对身旁的太监道:“朕在行宫旁有一处皇庄,记下来,赐给平宁公主。”
顾皇后嗔道:“嫂子她不缺这些身外之物,皇上这般恩宠顾家,臣妾受之有愧。”
“皇后为朕劳心劳力,纵有再多的赏赐,也是应该的,你只管安心收下。”
“那臣妾就替兄嫂谢过陛下。”顾皇后柔柔一笑。
皇帝拉住她的手,将人拉进怀中。
顾皇后轻轻依偎在他肩膀上,脸上温柔笑意始终不变,唯有一双美眸,霎时冷淡如水。
她曾经亦深爱过的。
十六为君妇,欢颜为君开,那时候她和无数少女一样,有着最美的梦。
可是这个男人在新婚不久,便见色起意,奸/淫有夫之妇,在此之后,很快又纳了无数姬妾。
而他不曾管过这些女人的死活,谢延的生母,那样美丽的女子,就此香消玉殒,听闻死时瘦骨嶙峋,可见折磨。
深宫中那么多的女人,都过着宛如枯井的生活,了无生趣。
而他只是乐此不疲,仍旧在追逐最美好的年轻□□。
顾皇后此生,还未曾经历婚姻和爱情的甜蜜,先迎来一次又一次的痛击。
多少的情爱,都在他一次又一次的薄情负心中,渐渐散去了。
二十年夫妻,只剩了敷衍和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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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驾走了半日,午后方至位于京畿白山的升元行宫。
升元二字平平无奇,实则取自苏轼的词“海上撑槎侣,仙人萼绿华,飞升元不用丹砂。”
先祖以这二字训诫后人,谨记教诲,切莫求仙问道,听信术士谗言,乱用丹砂,祸国殃民。
每每至此,顾皇后都觉十分可笑。
皇帝年轻时身体极好,精于骑射,百步穿杨。如今病弱至此,皆是十年前宠幸一个女人,听了她的谗言服用丹药,掏空了身子,才致如此。
枉费先祖谆谆教诲,可惜后人就是不听话。
才过了短短百年,就有君主为美色所惑,全忘了祖宗教诲。
所谓的告诫与警示,从来都只是笑话。
升元行宫有九园,前三后六的格局,前三园处置朝政,后六园安置皇帝的家眷。
按照往年的惯例,皇帝住在清净的蓬莱园,顾皇后住了朝臣来往方便的长春园,妃嫔们同住万春园,诸位皇子住在博望园,公主们住在长鸿园。
顾家别业距行宫极近,骑马只需半刻钟,可顾绫从不住其中,而是陪顾皇后住在行宫里。
她的待遇与诸位皇子公主一般无二,在长鸿园里有单独的小院。
顾绫住处叫碧簌馆,中间栽了满园翠竹,清风簌簌,故而得名,与谢素微的皎月堂紧挨着。皎月堂略宽阔,院子里有一个小湖泊,夜晚映着皎月,波光粼粼,如梦似幻,因此得名。
夜幕低垂,星月明亮。顾绫出了碧簌馆,前往皎月堂。
皎月堂依旧人荒马乱,侍女们急急在收拾行李。
谢素微站在院子里,亲自动手帮忙,一边瞎指挥,要将花盆放在书架上,要将琉璃碗放在窗台上炫耀给别人看,荷花要插在柳瓶中……
顾绫听了片刻,一阵无奈,终于知道为何皎月堂每年都要折腾到半夜。
她扬声喊谢素微。
谢素微闻声转过头,眼睛倏忽一亮,欢欢喜喜冲她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
“阿绫,我已经让人打听清楚了,西边的芦苇荡中有好多萤火虫,咱们赶快去抓几只。既好玩,还可以装在纱袋中送去给皇后娘娘。”
顾绫愕然询问:“抓萤火虫?”
不是约好泡温泉吗?抓哪门子的萤火虫?
她记得清清楚楚,今天坐在马车上,谢素微掷地有声地约她今晚泡温泉,且正儿八经发了誓,说谁反悔,谁明天就站在院子里唱山歌。
顾绫狐疑地盯着谢素微,忧心忡忡地考虑,她是不是有阴谋。
许是她眼中的怀疑太深太明显,谢素微挠了挠头,有一丝丝心虚。
随即,理直气壮揽住顾绫的肩膀,苦口婆心劝说:“萤火虫可遇不可求,若我们今天不去,被别人知道后抓光了,就会和往年一样再没我们的份了。温泉什么时候都能泡,它就在那里,又不会跑,对不对?”
“可算,你抓那东西做什么?”顾绫蹙眉,抬眸看着她,“古人囊萤映雪,寒窗苦读,你日日高床软枕的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