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并没有看上去这么着急,反而说了一句:“要是朕现在告诉你,先帝确实可能还在世,十二叔以为如何?”
荒谬!
这个答案乾隆毫不意外,转身走到案边将那副字打开,“那您再看看这个。”
什么?
胤祹移步朝前走了两步之后,一下子就愣住了,然后疾步朝前,颤抖着手去摸那个字,然后将摸过字的手指放在鼻下闻,这是新痕迹。
怎么可能?
“怎么回事?”胤祹看向乾隆,“这是怎么回事?”
乾隆看他:“皇叔,朕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胤祹急忙道:“临摹!必是临摹而来!”
弘历便将第一页的字挪开,下面是临摹出来的一大摞子,“这是朕昨晚自己临摹的。结果……您看。”
临摹的再怎么像,可到底不对。那股子气势,连弘历这个九五之尊都临摹不来。
“可……这不可能呀!”胤祹不停的摇头,面色不停的变幻,“这绝对不可能。”
乾隆不说话了,等着他消化完这个消息。
胤祹这个消息消化的极快,转脸就说了一句话:“万岁爷,这事必须是谣传,只能是谣传。”
乾隆的眼里闪过一丝流光,面上却不动声色,“十二叔,那是朕的皇阿玛。”
“万岁爷的皇阿玛是先帝,先帝爷已经驾崩了,这是举世皆知的事情。”胤祹就道,“人若能死而复生,百姓将来言必谈鬼怪。鬼怪之说,害人深矣。圣人言,敬鬼神而远之……若圣人言都不可信,那从万岁爷开始,满朝大臣们,全天下的读书人,又该以何治国驭民?这可是动摇国之根基,民之信仰的大事,绝不是万岁爷的私事。您是天子,天子何来私?因此,以奴才看来,此事除谣言外,再不能有其他。此谣言若不除,贻害无穷。因此,奴才请旨,彻查京师,查验京师人口。无论是皇族勋贵,还是文武大臣,亦或是寻常百姓家,家家需得严查登记,对可疑人员,来历不清人员,着重排查。然后从京师到京畿,再推之各省,逐次详查,如此这般,多深的马脚都得露出来。对此等逆贼,不可姑息。但有发现,必诛之。”
诛之?
乾隆的手不自觉地握在了一起,然后慢慢松开,看向胤祹。
胤祹不解:“万岁爷,这绝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乾隆缓缓点头,但还是问了一句:“不问不审便诛之?是不是有些过了?”
胤祹摇头:“连万岁爷都被蛊惑的心里起了疑,可见其危害之大。今日一副字叫您犹豫了,那往后这些朝中的大臣谁再收到这样的字了,他们该如何?若是人人都收到这样的字,人心岂会不乱。万岁爷啊,乱人心者,该杀!”
乾隆起身在屋里转了转,好半晌才停下脚步,“十二叔乃是朕之忠臣,但有些事朕却不能叫十二叔去做。您先回,这有些事得着人去办,不能叫您的手沾了自家人的血。”
胤祹眼睛眯了眯,说到底,万岁爷还是坚信先帝活着。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起身告退,不管这谣言怎么起的,临走他还是留了一话:“万岁爷您宽和待人,比之先帝得人心何止千倍百倍。您着实不用也不该忧心,这天下是您的天下,满朝的臣子,都是您的臣子。他们敬您而畏先帝,先帝若真……必不是众人乐见其成的。因而,奴才请万岁爷当断则断,万万不可犹豫不前。且不论这事真假,便就是真的,那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先帝当年是弃天下于不顾。若是假的,更不可犹豫,犹豫便是对反贼的姑息,还请陛下尽快决断。”
履亲王走了,乾隆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他说的自己何尝不知?
皇阿玛若真还活着,那他此刻就是扰乱人心的祸患……杀之,何错之有?
可那个代表‘杀’的令牌藏在袖子里,从昨儿到现在,他依旧是没有下这个令。怕皇阿玛有完全的准备?这个顾虑肯定有。但更多的则是——朕为何一定要杀?
朕奉遗诏继承皇位,堂堂正正,皇位来的再是正当不过。这皇位本就是先帝传给朕的,朕何惧之有?登基以来,朕勤勤恳恳,战战兢兢。每日里卯时便起,无一日例外。论起勤政,朕不输给皇祖父,也不曾输皇阿玛。每日里朝中大事,不敢有丝毫积攒,夜里秉烛,不处理完不歇息。凡是军国大事、急事,几时送几时处理,哪怕是半夜三更寒冬腊月,可曾有过懈怠?朕后宫有佳丽,可除了先皇后,朕夜里从不在后宫留宿。召幸嫔妃之后,随即便送走,不算是沉迷美色。这些年,不管是文治还是武功,不说尽善尽美,但也倾其所能做到了最好。
皇阿玛若活着,他倒是想问一问:朕这个皇帝,做的哪里不好?
杀?
朕不杀!朕不做这个弑父之君!
但是,十二叔也说的对,凡是危害天下者,不论是谁,都不可姑息。因此,还是得把人找出来。
谁去找呢?
弘昼?不行!他太感情用事了。找到先帝,他会二话不说先听皇阿玛的话,才会想起他这个皇兄。
十二叔?不行!十二叔是非杀不可的。这不是自己想要的。
傅恒?不!这事只能放在自家说,傅恒到底是外戚,不可叫他过早的知道。
那么谁去呢?谁去不会下杀手,却也不会偏私皇阿玛。
乾隆想到了一个人——十四叔。
被自己皇阿玛圈禁了那么些年的十四叔,便是最好的人选。十四叔是在自己登基之后才重获自由的,他有什么理由不帮着自己。
有了决定,他大踏步走了出去,叫了吴书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吴书来领命去办,乾隆跟着傅恒一起,将张廷玉家里搜出来的东西挨个的看了一遍。
一直忙到晚上,才算是大致的看完。看完之后,反正傅恒是打心眼里佩服。一生辅佐三位帝王,接触秘闻秘事无数,可查抄来的这么多东西里,竟是无一字跟秘闻秘事有关,甚至是无一事跟朝政有关。谨慎若此,张廷玉当真是人老成精。
乾隆将手边的东西推过去,“张廷玉啊张廷玉……可叫人说什么好呢?罢了!给送回去吧。没叫人察觉吧?”
“不曾,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张阁老病了,夜里咳嗽不止,药就没停歇过。”
乾隆点头,知道那么大的事,没病都得吓出点毛病。病了倒是真不稀奇。但还是低声道:“安排人,看着张家,也看着和亲王……”
傅恒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的,但还是一一的应下来了。
如今,御前的消息不好打听了。但有谁进宫了,有谁出宫里,这个消息却容易得。比如说履亲王几时进去的,几时出来的,这些就很容易能判断出,乾隆是见了履亲王的。而履亲王出来不久,宫里就有人出来,绕了一圈子之后,去了恂郡王的府邸,从后门入内的。
德海将消息报给四爷,然后默默的等着。
四爷没说话,林雨桐却先笑了:“这是好事。”
德海看向主子娘娘,以前这样的事后宫是不干涉的,现在……好吧!也无所谓后宫了,主子娘娘之于主子来说,是不一样的吧。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随即就关注重点,这怎么会是好事?
四爷僵硬的嘴角稍微松了一分,“这说明弘历没想对皇父下杀手!”
这样的决定,里面有几分是父子情?有几分是弘历的自负决定的?各自心里都有些思量。
但就只这一个‘不杀’,弘历就给自己挣来了机会。
果然,就听四爷问德海:“弘昼是不是在外面瞎转悠呢?”
是!这位和亲王的鼻子特别灵,派人跟着图辉,使得现在见面很不方便。
四爷就道:“引他来吧。”不用老这么遮遮掩掩了。与其叫十四查来查去,折腾的人心惶惶,那倒是不如直接见见。
然后弘昼就被引来了。
这条巷子就是一普通的民巷,要问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四通八达,进来感觉怪绕的。
绕来绕去绕到一家杏花出墙的人家,走到正门,不见图辉的身影了。小路子正说不知道去哪找呢,就听身后这户人家虚掩的大门被拉开,里面走出一人来。很规矩的样子,朝弘昼欠身:“王爷,主子让您进去。”
弘昼一愣,从马车上下来,这脚却不好迈出去了。
什么是近乡情怯?这就是了。
好容易鼓足了勇气要进去,小路子在身后拉了拉,低声道:“主子,要不再等等。”万一这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引主子过来的呢?
正说着呢,见里面又出来一人,可不正是那日在永璜府里见到的那个嬷嬷。
芳嬷嬷朝和亲王福了福身,“五爷来了,里面请。”
这一声五爷,叫的弘昼激灵一下。他再不犹疑,抬脚就往里面去。院子小小巧巧的,可却好几个高手隐在院子周围。站着的人他扫了一眼,有些眼生,没见过。但是站在屋门口的,他瞧着眼熟。
小路子在后面低声道:“他就是钱盛。”
是了!苏培盛的徒弟。
那么那扇门的后面……就是皇阿玛?
他一步一步的走过去,从来没觉得脚上的这几步路这么艰难。手搭在门上,却失去了推开门的勇气。
心里盼望着是皇阿玛,也坚信是皇阿玛。可……真的是皇阿玛吗?万一不是怎么办?
因为太渴望是了,所以,就越是惧怕失望。
钱盛欠身:“五爷,进去吧,主子等着呢。”
弘昼看向钱盛,钱盛缓缓的点头,一脸的笃定,特别轻的语气道:“主子等着呢。”
手一用力,门‘啪’的推开了,他抬眼看去,坐在上首的不是皇阿玛又是谁?他的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没哭没喊,只怔怔的看着,然后慢慢的跪了下去,就跪在门口默默的流泪。
弘昼今年都三十八了,也已经是做了祖父的人了。蓄起了胡子,看上去比现在的四爷还显老。这种老儿子跪在眼前,别说四爷的眼圈红了,连林雨桐都忍不住鼻子一酸。
不哭不喊,不说不动,就这么对着亲爹流眼泪。
林雨桐走过去,伸手扶他:“老五,起来吧。”
这一声老五叫的,弘昼‘哇’的一嗓子,就抱着林雨桐的腿大哭起来,“皇额娘!皇额娘!”
其实,弘昼跟原主皇后能有多少感情呢?
不过是人死了二十年了,坏的都忘了,好的倒是记在了心里了。如今,人就在眼前,他哭嚎着,哭的是皇额娘吗?不!哭的是没有皇阿玛和皇额娘之后,他这些年所受的委屈。
林雨桐拍她的脊背,一下一下的,“起来,进来说话。”说着,轻轻的将人一带,弘昼不由自己的就站了起来。
他心里惊讶,但好似这才是理所应当。
被顺手带进去,他朝前走了两步,就又噗通跪下,一步一步膝行到四爷跟前,带着哭腔,叫了一声:“阿玛!”
他委屈巴巴的,抬眼偷瞧,却见自家阿玛好像看见自己并没有多高兴。
这是几个意思?
四爷指了指屋子当中间:“孽障,跪那儿去?”
啊?
弘昼蹭的一下收回手,然后老实的退回去跪着去了。紧跟着就见他阿玛蹭的一下站起来,他得仰着头才能看见他阿玛年轻的下巴。
“混账东西!糊涂王爷做的过瘾了……朕看你是假糊涂变成了真糊涂!大事且不说你,你要是有上进心,也不是现在这德行。你大事不爱管,我当你能把你自己管多好?结果呢?福|寿|膏你也敢碰?朕就问你,你有几条命能这么霍霍!看看那些吸食的人,有哪个不是骨瘦如柴,有哪个不是吸食成瘾。你是眼瞎呀还是心盲了……”说着,尤自不解气,手边只有书,拿着书照着弘昼扑头盖脸的就打。
可弘昼这次却是一边哭一边笑,知道疼了,才感觉到真实了。
皇阿玛真的活着呢。真的有人来管教他了。
林雨桐知道四爷,他教孩子从来不打的。也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孩子真的动了手。
但那位四爷不一样,弘昼熟悉的皇阿玛,应该就是眼前越是关心越是急躁的皇阿玛。于是,他动手打了。那书就薄薄的几十页,是那种很软的纸质,是打不疼了。打了有十几下了,林雨桐就给拦了,“好了,说了就知道错了。”
弘昼马上道:“儿子知道错了。儿子以后再不敢了。”
“不敢了?”四爷收了手,坐在上首还一副大喘气的样子,“今儿能精神奕奕的跑出来,出门之前你没抽?”
弘昼咯噔一下,连这个都知道了。
看来老爷子这是连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清楚着呢。
他讪讪的笑笑,“以后再也不抽了?”
“能戒了?”四爷冷哼一声,“太平王爷当惯了,受不得这个苦了。”
“冤枉啊皇阿玛!”这冷嘲热讽的语气,还是熟悉的老配方啊。他答的特别溜,“儿子哪里是太平王爷呀!儿子被四哥欺负惨了。”开始拉弘历下水,而且不遗余力。
“他欺负你?不是你给他捣乱?朝堂上殴打朝廷大员,你好大的胆子?”
这都哪一年的黄历了?这您都给翻出来了。
弘昼垂着头,放弃抵抗了。越说事就越多,越多就会发现犯的错越多。他现在不想一件一件掰扯了,因为他相信,自家阿玛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朝堂。
他委屈巴巴的,“皇阿玛,既然您什么都知道,那您……怎么现在才回来?”他不敢提驾崩的事,因为提了那个就可能牵扯到皇阿玛隐在暗处的某些势力。因此,他换了个角度问。
四爷和林雨桐隐晦的对视了一眼,其实这种情况两人都觉得荒诞,一直都没想到有什么合理的说辞来解释所谓的‘死而复生’的事。可是,神奇的很,他们自己将这个天大的漏洞给补上了,并且坚信不疑。
行吧!省事了。
四爷现在才回来这个问题是这么回答的:“路过!若不是永璜病不好,你皇额娘又恰好瞧出你吸食那个要命的玩意,我们早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