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露出了向往的神情。
“不过这可说好了,按拳头排辈分,老大不能仗着自己先成亲,你家的小子就用年龄压他们!这不公平!”
杨昌德絮絮叨叨的,一抬头,瞧见了将军府的鎏金门匾,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老大!到啦!咱们回到家啦!”
杨昌德扬着鞭,止住了马蹄,兴奋吹了一记哨子。
“……老大?”
他转身好奇掀开帘子。
笑容凝固在脸上。
将军背脊如松般挺直,如往常在军营里一样,大马金刀地坐着。他眼皮微微下垂,随身的长剑插进了马车板子,系着红缨的剑柄正好抵住了方阔的额头。
不教头颅低下一寸。
气势刚烈凛然。
鲜血慢慢渗红了不归人的衣襟。
生而为人,继而为雄。
纵然赴死,也绝不软弱。
唯一可惜的是,这尚有余温的包子,不能亲手掰给夫人吃了。
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美味,总想着,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同你分享。
如今六国已伏,大局已定。
夫人想着的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很快就要实现了
这样,老子算不算,是你的——
盖世英雄。
但这个答案,他想亲口听她说的答案,注定是听不到了。
意识涣散的前一刻,将军模糊想着一个问题。
有时候人不能不相信运气。
他一无所有之时,她是金门绣户的富贵小姐。
等他终于名载千秋史册,却是以一个亡者的身份归来。
运气,他差了一点点。
总是那么一点点。
将军缓缓拔出了剑。
剑锋凛冽,映出他淌血的嘴角。
没有胡子的遮掩,那血迹分外鲜明。
“唰——”
将军用最后的力气使用了这把跟随他数年的寒铁。
让他的老伙计立在他的三寸之地。
它随着主人战场杀敌无数,不知饮了多少的鲜血,剑下亡魂无数。
如今要轮到它主人了。
将军将额头靠在了剑柄上,借力支撑着他不倒下去。
他答应她要风风光光回去,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
不想让她见着那狼狈的一面。
他要失信了。
守住了天下太平,守不住久别重逢。
荡平了边境叛乱,却荡不平君王之忧。
他明明答应了那个傻老头子,回来……给他祝寿。
老头子,你要长命百岁啊。
这样老子的媳妇才不会被人欺负。
他这样想着,慢慢合上了眼。
“陛下,赵将军同杨将军前来觐见。”
老太监低着头禀报。
正跟厨子交流心得的老皇帝愣了下,随即双眼亮了起来。
老人抚着胡须大笑,苍白的脸红润了不少,“宣!快宣!这小子突然回来,肯定是为了给寡人一个惊喜!哈哈,傻小子,他难道以为寡人没看捷报吗,还想瞒着寡人?嗯,他这回立了大功,寡人要重重赏赐他!”
他又想起了什么,对着厨子嘱咐,“记得寡人刚才跟你说的,一定要把那鹅汤炖出香菇的味道,阿罡他最喜欢这个味儿了。”
遣走了厨子之后,老皇帝特地整理下衣袖,还问老太监,“德全,你看寡人这身没丢人吧?”
说着说着,老人不禁埋怨起这傻小子的办事,“你说他好端端的,为啥不跟着大军一起回来?那样骑在马上,还游行,多威风啊。寡人还能领着文武百官一起去接他呢,场面肯定壮观,给他长长脸。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这种场景,他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老太监扶着老皇帝上了玉阶,老人巍巍颤颤坐上龙椅,嘴里虽是埋怨,眼睛却紧盯着门口,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外头的引路公公带着人进来了。
老人呆住了。
白色的灵布系在了青年的额头上。
他手里捧着一套盔甲。
“臣,不辱使命。”
青年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他将盔甲高举过头,慢慢跪了下来。
寒光铁甲上是一顶铁胄。
盔缨依然鲜红如昔。
“小杨,怎么就你……阿罡呢?”
老人嘴唇微微哆嗦起来,勉强挤出了笑,“你让他别玩了,赶紧出来见寡人。寡人已为他准备了国公的朝服,也不知他的身量变了没有,你让他过来试试合不合身。”
青年沉默着,“陛下,将军他,恐怕穿不上这身衣服了。”
“混账——”
一方墨砚擦着他的鬓角而过。
“啪!”
上好的砚台四分五裂。
杨昌德的额角浮现红痕。
“寡人说他穿得,他就穿得!”
此时的老皇帝就像是一个发脾气的老小孩,暴跳如雷,“寡人的耐心是有限的,你让他出来,快出来!不然寡人就治他个欺君之罪!搞不好要诛他的九族喔!”
杨昌德双手抚着地面,嘭嘭地重重磕头。
“还请陛下开恩,将军爱妻甚笃,定是舍不得嫂子受苦的。这是将军在人世间最后的留恋了,请陛下多多怜惜,高抬贵手。”
“寡人不抬!就不抬!他有本事,就亲自跟寡人来谈!”
继砚台被毁,桌案上的笔纸同样遭殃。
老皇帝一把抄起了墙上当做挂饰的宝石长剑,将朝阳殿里进贡的奇珍异宝通通毁了个干净。
最后老皇帝实在没东西能发泄了,看见那身没有人穿的盔甲,想到那个不信守承诺的臭小子,一时怒极,高举长剑就要劈下。
“咣当——”
剑柄脱开。
老皇帝跌坐在地上,抱着铁胄,喃喃自语,“臭小子,做人要讲究信用啊,寡人最讨厌失信的臭小子了。寡人,寡人一定要诛你九族,以泄寡人的心头之恨。”
又发呆了一会儿,老人费劲抱起了整套盔甲,跌跌撞撞往外走。
“陛下?陛下您要去哪儿?”
老太监急忙跟上。
老皇帝用宽大的袖袍遮住了盔上红缨,挡住了皇城吹过来的风。
“回家……寡人要带阿罡回家……外边太冷,他不习惯……”
第384章 明月光前女友(22)
东宫寝室内, 婢女正为太子妃披上素衣。
清晨起来就被折腾了半天的辛如意埋怨出声,“你们好了没有啊?这衣服这么麻烦,到底还要穿几层啊?不就是去吊个唁嘛。”
婢女们唯唯诺诺不敢回应。
一道秀长的身影步入内室。
“太子妃怎么了?本宫远远就听见你的声音。”
换了一身云纹锦衣的太子殿下踱步走近,他黑发高束玉冠, 衬得眉眼愈发疏朗。
“夫君!”
辛如意喜出望外, “您今日怎么来了?”
男人温和轻笑, “你第一次参加丧礼, 本宫怕你不习惯, 打算同你一道去。”
“夫君……”
太子妃羞怯咬着唇。
她跟太子哥哥成亲也有三年了, 依然抵不住这个人温柔眼波袭来的柔情。
这三年来虽然说太子哥哥总是早出晚归, 但只要有空, 总会抽出时间来陪她,便是做那事的时候,对方也秉持了一贯的耐心引导她,叫她懂得了何为男女之爱。
唯一遗憾的是, 三年她都没有怀上孩子,导致外面的流言纷纷。
辛如意很恐慌,尤其是老皇帝忧心子嗣, 给太子哥哥赐下了数名颜色美丽的姬妾。
幸亏太子哥哥对她始终如一,并没有碰她们半分。
辛如意以前就眷恋这种兄长般的照顾, 跟太子成亲之后,她更是感觉自己被时刻捧在手心里。
“太子妃还没说,是谁欺负你了?”
周雪程上前,替她扶了扶歪斜的簪花。
在这一塌糊涂的宠溺笑容面前, 辛如意不自觉就说出了心里的话。
说完之后她就后悔了。
辛母教过她,亡者的事讲究避讳,最好不要摆到台面上讲,而妄议死者,更是大忌。
她偷偷看了人。
太子殿下的眉头皱了一瞬,盯着她看。
辛如意做了可怜兮兮的表情。
他露出心软的样子,叹了口气,不轻不重责备她,“这种事可不能乱说,你呀,就是嘴上没把门,本宫都不知道为你收拾多少回烂摊子了。”
“那妾身下次注意嘛,夫君不要生气。”
她扯了扯他的袖子,知道太子殿下最吃她这一套,因此有恃无恐。
“你呀。”
他刮了刮她的鼻子。
辛如意嘻嘻笑了。
一辆马车停在了将军的府邸前。
小童带领着太子夫妇去了祭堂。
在他们之前,宰相府的人先到一步。
来吊唁的是府上的二少爷,与将军夫人是姐弟关系,感情甚笃。
失去丈夫的女主人在弟弟的安抚中情绪失控,当场落泪不已。
“姐姐,没事,没事的。”
辛正炎小心翼翼拥着人。
宰相府的二少爷尚未弱冠,而在同龄人中却是极为出挑的存在。
他才兼文武,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天赋,又继承了宰相年轻时的俊秀风雅之态,年纪轻轻便受到了不少女郎的青睐。
琳琅余光瞥过相携而来的太子与妹妹。
原本收敛的泪意瞬间涌出。
惊得弟弟手足无措。
“姐姐,别哭了,仔细眼睛会坏。”
二少爷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曲起了手指,轻柔触碰姐姐的颊边泪水。
“正炎,姐姐害怕。”
她红着眼眶,泪珠泅湿了他衣襟。
“害怕……姐姐害怕什么?”
他的声音轻不可闻,生怕惊扰她。
少年的指尖缓缓掠过细腻的脂粉。
“你姐夫不在了,就没人……保护姐姐了。”
“不会的。”
辛正炎顿了顿。
“姐夫不在了,你还有我。”
弟弟的眼底映出了姐姐梨花带雨的模样。
“我不会让他们欺负姐姐的。”
他会千方百计抽筋拔骨弄死那些人。
“正炎……”
“逝者已逝,夫人多节哀。”
太子的声音徐徐响起。
辛正炎微微一愣,双臂放开了琳琅。
仆人们以及吊唁的客人纷纷行礼。
“太子殿下。”
“免礼。”
他伸手扶住了折腰下拜的夫人,在众人没有察觉的时候,他的手指在夫人的袖口边略微摩挲。
夫人肢体稍稍僵硬,旋即恢复常态。
辛如意不喜欢这种阴气森森的布置,硬着头皮上了一炷香,迫不及待催促太子回府。
“夫人不用再送了,回去吧,多多保重身体。毕竟,将军若是泉下有知,也见不得夫人成日以泪洗脸,糟蹋自己的身体。”
周雪程温言道。
“多谢殿下提点,妾身一定会记住的。”
琳琅欠了欠身,又慢慢站直了腰。
由于先前哭过,夫人眼尾妆着一抹淡淡的红,她不经意扫过了太子殿下的襟口花纹。
周雪程垂下眸看她。
夫人脸庞苍白,平日殷红的嘴唇亏着一层血色。
纤细柔弱的腰身如同风中的杨柳,叫人心生怜惜。
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波涛暗涌。
辛如意没有发现两人的异常,又是扯了扯丈夫的衣袖。
“那本宫跟太子妃就先告辞了。”
周雪程眸底幽黯,转眼恢复以往的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告辞上车。
夜色已深,东宫灯火通明。
床榻上有人起身,悉悉索索穿好了衣裳。
他瞥了眼床上的人,从帷幕中走过。手指转过案台底下的纹路,墙后的书柜缓缓移动,开了一道方口。
顺着黑暗的甬道直走,到尽头燃起了烛光。
火光中,那人穿了一身夜行衣,正慢条斯理系上遮脸的黑巾。
“太子妃歇下了?”
对方转过脸,赫然是丰神俊朗的东宫太子。
“是。”
与太子面容相似的替身单膝跪地。
“本宫今夜要出宫一趟,天明时分回来。你看着她,别让人乱跑。”
太子漫不经心理着鬓角的发,“若是跑了,就直接打断腿,等本宫回来处理便是。”
“属下明白。”
周雪程看替身消失在甬道里,转身往反方向的路走去。
他对将军府的地形颇为熟稔,避开了守卫,很快穿过灵棚,抵达祭堂。
一口金丝楠木棺材停放在厅内的正中央。
这金丝楠木是一种防蛀耐腐、体存香气的稀罕木材,同时也是帝王棺的主要制造材料。老皇帝不顾众臣的反对,执意给将军造了一口金丝楠木棺,长宽尺寸只比帝王棺差上一寸,足以彰显君王的厚宠。
他的视线飞快移过了棺材,落到旁边的守灵人身上。
她背对着他,正在案台边点着新蜡烛,瞧着身子是清减了不少。
太子忍不住放缓了脚步,走到她身边,百般怜惜揉人入怀。
“谁——”
惊慌的叫声湮没在温热的掌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