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骗你?”琳琅冷笑,“你认不认是一回事,但天生父子,天生血脉,你难道没有任何感觉?”她冲着小太子说,“琅琊,还记得你两岁的时候,阿娘给你戴的长命锁吗?”
小太子啊了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有着邀功与炫耀的意思,“琅琊……好好戴着,洗澡也戴。阿娘说不能摘下。”
“真乖。”琳琅亲了亲他脑门,伸手拨开了他的衣领。
那是一枚古朴精巧的白玉长命锁,缠着彩绳,微微泛着暖润的光,只见一尾胖头小鱼在湖水间与莲花嬉戏,十分活泼有趣。
引人注意的是,长命锁两面都写了一行小字。
平安如意。
与天同寿。
尤其是“与天同寿”这个祝词,佛门祖师看了之后不由得吃了一惊。
修士求索一生仙途,最大的宏愿莫过于“长生不老”了。其实大家心里有数,“长生不老”说得好听,至多长寿几千年或者几万年而已,时间到了,照旧是一副白骨,或是一抔黄土。
众人心想,这天魔女帝虽说是爱子心切,但野心实在是过于膨胀。
你看古往今来,有哪个能“与天同寿”的?
她莫不是做什么春秋大梦!
琳琅不管他人怎么看,直接碎了长命锁。
小太子咿呀一声,差点没跳起来,“阿娘,你怎么弄坏了小肥鱼?!”
话还没说完,小太子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头发好像突然长了。
眼睛也有点儿疼。
他有些不安,也顾不得琳琅的叮嘱,下意识扭头看人。
阿娘的眼里映出了一张有些熟悉但更多是陌生的脸。
小太子傻傻摸了摸自己的眼皮。
“阿娘,我是不是瞎了,怎么,怎么长了四只眼睛?!”
完了完了,他再也不是阿娘喜欢的小包子了,他要变成小怪物了!
圣地尊者们大吃一惊。
倘若说之前小太子八分肖似其母,现在只剩下了四分。
至于那六分……
众人偷偷看了盟主大人一眼,没敢吭声。
天道抿紧了唇线,忽然做了一个让大家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抬起了剑,轻轻挑开了小太子的衣襟。
……这是干什么?
众人摸不着头脑。
小太子也傻傻看着人。
小家伙露出了另外半边完好的胸膛,上头血迹斑斑,一朵六瓣花的纹路隐隐若现。
琳琅猛地看他。
天道的剑第一次拿不稳了。
他的双腿有点儿软。
不会错的,这小家伙是他同琳琅的孩儿,他既拥有了母亲的天魔骨,又传承了父亲的重瞳。
琳琅却是冷笑,“好你个玉无雪,你的眼睛明明早已痊愈,却一直瞒着我!你到底是何居心?”
为什么她如此笃定呢?
天魔骨是天魔一族的血统象征,无论男女。
这副天生魔骨生在主人身上,平常不显山水,唯有强烈的情绪波动时,会在皮肤表面结出一枝枝殷红的天魔沙华,修为越高,枝数越多。琳琅晋升仙尊之后,从六枝衍生了十二枝,分别长在了左胸、肩胛骨以及右侧大腿上。
由于天魔沙华因情而动,而侍女们伺候她穿衣的时候,琳琅情绪平静,她们自然看不见的。
除非是某些不可言说的时辰。
琳琅就说难怪呢。
难怪不对劲。
她跟天道第一次的巫山云雨可不怎么美妙,这人横冲直撞,常常不知轻重,把她咬得出血,好几次琳琅都忍不住了,还真的双腿一蹬,将天道爸爸踹下床。对方自知有罪,也不恼她,跌下床之后捉着她的脚,沿着脚踝细细吻上去,颇有耐心哄着他脾气暴躁的小心肝。
琳琅当他看不见,一时心软,由着他得逞。
可是后来就不同了,控制力度之后,他鲜少伤到她。
琳琅明显察觉到,他吻她心口之时更是格外的小心翼翼。
生怕弄碎了她。
现在想来,恐怕是他的眼睛早就痊愈。
她胸口上的天魔沙华,他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这男人的心眼怎么这么多!
作为当事人,玉无雪显然明白琳琅的恼怒。
于是众人见那位冰冰冷冷宛如皑皑白雪的盟主大人噌的一下红了耳根。
一群人目瞪口呆。
“这个……这个我改日再同你解释。”天道爸爸吭哧了下,好久憋出一句。
琳琅突然想到了小太子。
小家伙一紧张就会吭哧吭哧,她可没有这个习惯,莫非是遗传了他的父亲?
玉无雪终于反应过来,他真的伤了亲生儿子。
哪怕他不是有意的,可责任毕竟出在他身上。
他又是愧疚又是心疼看着小团子,轻声问,“还、还疼不疼?”他从袖子取出了一只碧玉瓶,做父亲的低声下气,“这是玉髓,有生骨之效,抹在伤口上,很快就能好的。”
小太子的脑袋往后一仰,他眼神尤为警惕,“我不要!”
先前他还要置自己与阿娘于死地,突然又对他这么好,肯定是陷阱!
是圈套!
他不能上当!
玉无雪怔怔瞧着小太子,他的孩儿有着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虽是重瞳,然而眨动的眸子却像极了母亲。
“你……为何要瞒我?”
他的视线落到了小太子的身后。
孩子他娘正面无表情对着他。
“我不瞒你,难道要眼睁睁看他被你杀死?”琳琅讥笑。
“怎、怎么会呢?”玉无雪呐呐地说,“他是你我的孩儿,我为何要杀他?”
他怎么舍得杀他?
“是,你第一次有了儿子,心软了,现在不杀他,难道以后就不会吗?”
女子直视着他的双眼,“可别忘了,你是天道,是天地至尊,为了大道公正,为了众生平等,你不应有情,不应有欲,纵然是一时的羁绊,也只能留在世间。等你飞升,重归正位,你就是唯一的□□者,还会顾念我们这些蝼蚁吗?怕是觉得麻烦,恨不得早早捏死算了!”
“不会的——”他胸膛起伏,急促打断了人。
然而琳琅比他更掷地有声,“不会?不会什么?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是天道?仅凭着未来镜吗?”
玉无雪惊疑不定看她。
“对,就是你心里那个想法。”
琳琅抚着被风吹乱的鬓发,她耳边的朱红坠子不断摇晃,与血红唇色很是相称,透着一种凄艳的美,“托你的福,我已经死了一次了。如何,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我想你应该不会忘记,你亲手摸过我的天魔骨,就隔着一层轻薄的皮肉,你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当你蛰伏于我身上,一遍遍百般怜惜吻着它时,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女帝眉眼弯弯,盈着一脉春水。
可她笑着笑着,却落了泪。
“我在想,哈,真是可笑呢。上一世,只因为我的道碍着了你心爱之人,为了给她出气,你追杀了我一天一夜,用你那一柄无往不利的剑,像今日伤你儿子这样,一剑刺透我的胸口。这还没完,你为了以绝后患,当场碎了我的天魔骨,我特意数了数,七十二根,不多不少。”
她眼尾湿红,流露出楚楚可怜的姿态,可她的笑容却是冷的,奇异的矛盾,又奇异的艳美,“我应该是知足了不是吗?毕竟天道大人慈悲为怀,没有赶尽杀绝,还留了我一条小命呢,由着我苟延残喘,在最后的时间寻到了一处葬身洞穴,不至于曝尸野外,被秃鹰啄尸。”
天道脸上血色尽失,他手背青筋绷直,捏紧了剑柄。
“瞧我糊涂的,颠三倒四说了些不相干的事。”琳琅诡异笑了,“先前不是说,我为何会知道你的身份?因为在我临死之前,有一伙修真者闯进了我藏身的洞穴。你既然神通广大,不妨猜猜,他们做什么了?”
后来的事是她捏造的。
都说半真半假,他只要信了开头,后头无论她说得多么骇人,对方也会信的。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
她要他愧疚至死。
永生难忘,永世难安。
天道不是想要渡情劫吗?
渡得过是他造化。
如果渡出了心魔……他自己走不出,又与她何干呢?
第455章 魔帝前女友(34)
天道胸膛起伏,低低压抑的喘息声令众人头皮发麻。
他死死盯着琳琅。
一个濒死而无力挣扎的美貌女修, 一群虎视眈眈心狠手辣的修真者, 实力悬殊的两方遇上,能有什么下场?
稍好的结果, 是身死道消。
如果往坏里想……
他闭了闭眼,秀美如仙的脸庞结上一层千年寒冰。
再度睁眼时,淡漠的瞳孔染了阴翳。
“……是谁?”
圣地尊者被他冰冷的眼风一扫,膝盖软得不像话,有些人心头发虚, 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冷汗阵阵。
谁敢直面众生之父怒火?
琳琅冷笑,“你现在迁怒他人有什么用?若非天道大人的偏爱,我又怎会落到那般下场?其他人要千刀万剐, 那你这个元凶又该如何惩处?哦,不对,天道大人怎么会错呢?是我的错,全是我的,千不该万不该, 为了自己的道,就惹着了您的小情人,我应该断了自己的大道之念,还消除什么心魔?乖乖等死不就好了,起码还能得一些时日的安稳呢!”
“如你所愿,我死得很凄惨, 可更是不甘心。都说怨极生鬼,我死以后,尚存几分清明,有些肉眼看不到的事,我看到了。后来我才发现,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剑门弃婴,而是为了渡化情劫,专门来到人间走上一趟!也是,有哪个弃婴能天生重瞳,天生剑骨的?”
“命运嫌我碍眼,作为蝼蚁还能怎样?无法反抗,不过是一死!”
她越说越怒,越说越怨,气急攻心之下,又是吐了一口血,咳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
“我能如何!”
琳琅声嘶力竭,一个昏眩,身子往后倒去。
小太子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
“琳、琳琅!”
而天道完全慌了神,他先前是拿不稳剑,现在是连剑都不要了。
叮的一声,长剑落地。
他飞扑到琳琅的面前,一只手结结实实搂住了琳琅的后背,双膝跪着,弯下背脊,手指落在她的眉心上。
刹那间清光大放。
“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他喃喃地说。
一股温暖的力量在琳琅的四肢百骸里游走,她重新有了力气,掀开眼皮。
“……你滚!别碰我!”
她的眼神怨毒至极,似要寸寸剖开他的心肝,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琳琅……”
他红着眼,哀求似唤了声,“心肝儿。”
天道高冷禁欲,又是闷骚,当然不会叫什么心肝什么宝贝,他耻于表达。还是琳琅趁着两人缠绵,趁着他耳根正软,硬是逼着他叫了几次。
至于当众,那更是不可能了。
所以众人一听这玩意儿,眼珠子好悬没砸地上。
“谁是你心肝儿?”琳琅无情推开他。
“区区棋子,担不得天道大人的心肝二字。只怕是嫌我活得太长,成了您的心头腐肉,时时刻刻想着如何剜掉才好!”
“不会的,我,我没想过。”天道语无伦次,“你信我,我真的没……”
“我不信。”
“正如我不信你的公正,我也不信你的情意,除非……”
“除非什么?”他急急地问。
“我不是你,没有断骨再生之能,除非你碎了你身上七十二块剑骨,偿我当日之苦。”琳琅幽幽地说,“从此以后,这双手,再也无法握剑,再也无法伤人。”
世间爱欲之苦,无非是荆棘丛生,伤其身,痛其骨,直至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照琳琅看,女主对天道委实过于“仁慈”了,她给天道的情劫不过是“得不到”,甚至不是“求而不得”。
毕竟,天道骨子里也有自己的孤傲与矜持,他不屑求爱。
待天道顿悟,立地飞升,这一缕情丝自然被他轻飘飘扯断了。
再无任何痕迹。
人间情爱对他而言,好似一瞬黄粱。
来的干净,走的也干净,如同大雪一般,无牵无挂。
“人间的规矩是,以债抵债,以命抵命,从此就一笔勾销,如何,你可接受?”
玉无雪怔了一下。
他低下了头,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
指腹生着薄茧,那是他年复一年练剑磨出来的痕迹,那是他的坚持,他的半生信仰。
师傅说,这是一双最适合握剑的手,宽厚而不失力度。
他初次降生就绝了父母之缘,裹着破旧的麻布,丢弃在冰天雪地中,浑身冻得青紫,无父母庇佑,这是他身为玉无雪的第一苦。茫茫大雪中,他被师傅捡到,带回剑门。师兄们对他很好,他一直都知道,怜惜小儿孤苦无依,便常常陪伴,细致看护,一个个当娘又是当爹的,却毫无怨言。
师兄们总喜欢逗这个不爱笑的小师弟,时不时就摸摸头,差点没将人活生生撸秃。
幸好师傅没有这个爱好。
当时小家伙尤为庆幸,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
师傅第一次将剑交予他时,小儿才三岁,脑门的绒毛软嗒嗒趴着。
他好奇盯着那柄剑,浑然不知命运降临。
赠剑之后,师傅让他向天地立誓,从今以后,若非身死,否则绝不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