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等她意识到这点,迎来的是不少人的警告眼神。
“姑射公主,人贵自知,我大盛长公主垂帘听政,决胜千里之时,你尚且在襁褓之中撒尿哭啼,寻求庇佑。”荒帝眉眼锋利,顷刻令人见血封喉,“不知是谁给了你这般强大的信念,不过是一个毫无实权的吉祥物,随随便便就敢轻辱长公主?”
澹台明月的脑子瞬间空白。
她忘了荒帝是个不折不扣的护姐狂魔。这次寿宴之行,除非必要,荒帝惜字如金,鲜少出声,他容貌俊美禁欲,看上去倒不如传说中的残暴可怕。谁知他一开口,就把她逼入绝境,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念头。
而她相帮的男主角小秦帝同是神色淡淡,不拿正眼看她。
“长公主天生丽质难自弃,胸有肝胆谋略,不输男儿骄子,岂非一群胸无大脑的莺莺燕燕可比?区区萤火之光,也敢同明月争辉?”
更让她绝望的是元公子的冷峻态度,仿佛在看一尊沾满了灰尘与青苔的腐朽雕像,“公主慎言,须知佛经有云,当思美女,身藏脓血,百年之后,化为白骨。皮相之美,年岁之美,并不是可以任意取笑他人的缘由。”
澹台明月脸颊发烫,无地自容。
小童忍不住补刀一句,“婆婆们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十,样样值,师傅那么温柔,疼人都来不及,才不会介意师娘的年龄呢!”
唇边的笑意微微收敛,小秦帝漫不经心支着额头,“小心肝儿,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的,你师傅没教你吗?”
阿鳞有些生气,他挣脱了师傅的手,急哄哄地呲人,“什么呀,你明明就是喜欢我师娘,冲着我师傅发火!刚才阿鳞跟师傅进门,师傅就看了师娘一眼,你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母猪!你看你现在的坐法,也是倾向师娘那边的,要说你对师娘没私心,阿鳞两只眼睛挖下来给你当饭吃!”
小童随后气哼哼地道,“吃醋就吃醋,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摆什么臭架子!”
众人面有异色。
好像确实如此。
这小秦帝不说话……是默认的意思吗?
“话越说越偏了。”长公主抚着发间步摇,她一开口,其他人偃旗息鼓,“不是要来捉刺客的吗?既然秦帝陛下不满意,不如再来褪衣查验一番,明明白白的——”
“够了。”
秦棠的嘴唇抿成一线,“刺客之事,到此为止,望诸位不要过多外传。”
说罢,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
一场轩然大波轰轰烈烈地展开,虎头虎尾地结束,而王侯使臣们看向长公主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与敬畏。
“长公主,贞下午于桐花巷的莲房坐堂问诊,就先行告退了。”
大师兄深深作揖,姿势恭敬无比。
小童心直口快,“师娘你过来找阿鳞——”
还没说完就被自己师傅捂住嘴巴,像把扫帚一样硬生生拖了出去。
馆驿门外停着一匹枣红色骏马,大师兄单手拎着徒儿,飞跃上马,他一甩缰绳,马儿嘚嘚狂奔而去。
牵马的小厮站在原地,奇怪摸了摸脑门,这医仙大人怎么好像心虚了,要落荒而逃?
桐花巷碧水不多,唯有一处地方开满莲花,唤作莲房,接天碧叶,满目殷红。
大师兄初到秦城,百姓闻风而至,夹道相迎,不由分说将莲房拱手相让,只盼医仙大人偶尔能坐堂就诊,普渡一下劳苦众生。
大师兄回到熟悉的莲房,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一道灰扑扑的身影攀到马前,“大师兄你回来了?大师兄那些官兵没有为难你吧?”
对方全身上下肮脏至极,一张脸倒是擦得干干净净,如果忽略那疯长的眉毛跟胡子,不失为一个清秀佳人。
“怎么又是你啊?”
童子阿鳞厌恶避开了眼。
这个人很是怪异,无论他们去到那里,总是一路跟着,狗皮膏药似的,赶也赶不走,还恬不知耻地自称是他的七师叔。师傅说了,她是个坏女人,女扮男装混入阑门,图谋不轨,着实可恨,师傅让他不要上当受骗。
阿鳞这么聪明,怎么会被一个不男不女的小乞丐骗到呢?童子自顾自想着,师傅竟还说她是个女子,可是她长了跟男人一样的胡子,到了夏天,身上散发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好像是狐臭,又好像是脚气,他袖子使劲捂住鼻子还能闻得见!
她还活生生熏晕了他的小旺财哩!
一想到这件事情,童子就很生气,扯着师傅的袖口,“师傅,这人太臭了,咱们让官兵赶走她吧!”
三年前,奚娇娇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本以为要死在暗牢里了,突然间峰回路转,她被打晕了丢在山脚下,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她放下身段,勾引了一个富家弟子为她神魂颠倒,欲要纳她为妾,然而还没进门,她惊恐地发现,三师兄的话成真了!
那颠鸾倒凤丸把她害得好苦,前一天晚上剃光的腿毛,第二天长出茬了,她越是剃毛剃得频繁,毛发就长得更快,密密麻麻跟个黑猴子似的,吓得她半夜醒来,魂不附体。还有就是体味,日渐浓烈,人们一靠近她就捂鼻离开,别说勾引男人了,她臭得连野外的猛兽都不愿意靠近她!
奚娇娇绝望之中想到了学医的大师兄,于是沿路乞讨,追着过来。
“大师兄,你不能赶我走!”奚娇娇泣涕涟涟,“我现在分文也无,已经无路可走了,你当真是要逼死我吗?求求你,帮帮我,治好这个怪病!否则,否则我就吊死在你家门口!”
她因为这个怪病心力交瘁,从一个受到追捧的千金小姐沦落为街头乞儿,受到了数不胜数的异样眼光,这一切都是拜阑门所赐!
“大师兄,你身为医者,却见死不救,日后天下人见了你,一口一个唾沫会把你淹死!”
奚娇娇的脸也丢尽了,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他们不怕生病,尽管来。”大师兄抱着徒儿下马,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
只是,大师兄迈入门槛之际,忽然回了头。
奚娇娇心上一喜。
“我最近可能有娇客上门。”他眼梢笼罩淡淡寒意,“麻烦你,死法最好得体一些,别脏了娇客的眼。”
奚娇娇气得浑身哆嗦,她倒是要看看,是哪位娇客如此金贵。
然而她千思万想,也没想到,来的是威名赫赫的长公主,那个在阑门处处压她一头的老虔婆。
莲房中翻晒草药的大师兄忘记了净手,慌忙过去门口接驾。
“怀贞,我没打扰到你吧?”
琳琅看也没看角落里的奚娇娇,对于心高气傲的女主来说,无视是她最大的耻辱。
大师兄扶着她下车,轻声道,“长公主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的,贞永远恭候。”
这样的一幕深深刺痛了奚娇娇的眼睛,凭什么,她落入尘泥,而她依然可以高高在上。嫉妒摧毁了她的理智,奚娇娇指着两人狂骂起来,“你们不要脸,一个是弟子,一个是师娘,说不定早在阑门上勾搭成奸了,还好意思说我水性杨花,我呸!”
她的呸字还没落音,大师兄金针已至。
足足一百二十八根,把奚娇娇扎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刺猬,除了一只眼睛跟嘴巴,她完全不能动了。
在对方惊惧不已的眼神中,大师兄面无表情地掏出了一个暗金色针灸包。
挨挨挤挤的全是细如牛毛的长针。
“我的确是心怀不轨,所以你骂我奸夫,我不反驳。”大师兄抽出了数根金针,眸中寒光湛湛,“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污蔑我的心……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我这双手,救人无数,从未染过半条性命。”
奚娇娇咽下唾沫,“你,你要杀我?不,你今日不能杀我!”
大师兄眉眼砌着霜雪,“杀你就杀你,还要挑个黄道吉日吗?”
你非要脏了我心上人的耳目,送你归西又何妨?
第582章 师娘前女友(24)
“怀贞。”
女声唤住了他。
大师兄的动作一顿。
琳琅略微倾身, 低声道,“你这莲房虽是清幽,却不安全,各路人马暗处潜伏,贸然处置她, 恐会留人把柄。”
大师兄蹙眉,“莫非就这样轻轻放过她?”
他不自然掠了一眼身边的人。她本是扶着他的手臂下了马车,这会儿倾过来, 仿佛天生的枝蔓,柔软伏在他的胸膛上,女子的耳珠上系着一对赤金衔春红燕坠子,细风一拂, 栩栩如生的红燕击打着金环,啼声清脆。
心怀不轨……他方才好像说了一些不得了的话。
大师兄胸口发热。
他一时情急,心中的话语就脱口而出, 长、长公主会如何想他?
年轻医者懊恼又后悔。
他知道,这是一只出身于富贵帝王家的天上燕,他原不该肖想的。更别说, 巫马长公主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贵人, 他怎能以下犯上?
十三年前, 阑门大开山门, 新任门主第一次收徒,他全家流放,既无车马相随, 也无美婢环伺,只有一身血骨与褴褛衣衫。
他跋山涉水多日,终于在比试前日赶到了云鹤山的山脚。少年疲惫不堪,一路淋雨发烧,在报名之际支撑不住,两眼一黑,差点昏厥过去。
接住他的是一个陌生又温暖的怀抱,弥漫着淡淡的桃枝与柏叶的香气。
是个女子。
少年模糊地想着,清醒之后,迅速挣开她的手。
他怕自己的臭味熏天冲撞了贵人。
贵人并未介怀,而是给了他一锭银子,说是与他打赌,如果他通过比试,这就是阑门长辈送给弟子的见面礼。长辈所赠之物,晚辈断没有拒绝的道理。相反,如果他落选,这锭银子收取三倍利息,一年还清,两不相欠。
她怜他惜他,又知少年命途多舛,心比天高,遂出了打赌的主意。
那一晚,少年离开马厩,住进了干净温暖的客房,许是太过紧绷,这一下放松之后,重热袭来。他昏昏沉沉之际,又仿佛见着了爹娘的音容笑貌,依稀记得,有一双手拭去他的额前冷汗。第二日醒来,贵人与大夫俱在,一个四岁小童趴在他床边,黑溜溜的大眼睛转得光亮灵活,见他醒来,兴冲冲把狗啃得差不多的糖葫芦拿出来,要与大哥哥一同分享。
云雀在窗外屋檐下歇脚,少年顿生恍如隔世之感。
就好像……就好像是从阎罗殿回到了人间,轻飘飘的灵魂有了实处。
后来,他才知,贵人是新任门主之妻,大盛赫赫有名的长公主,而与他分食糖葫芦的青衣小童,是贵人之子,小名定儿,却生得跟泼猴似的,一刻也坐不住。
小童趴在母亲脚边撒娇,母亲低头,温柔擦拭小儿嘴边的糖渣。
他很羡慕,羡慕得心口微疼。
父母离去之前,最忧心不过的就是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高高兴兴地活着,不要被仇恨蒙蔽。乱世之中,王朝迭出,家族被牵连是很正常的事,他们既然享受了荣华富贵,自然也要承受风口浪尖的狂风暴雨。
元家夫妇顶罪之前,趁早替儿子做了打算,逼他去阑门拜师学艺,他们想得很清楚,与其让玉魄冰心的儿子终日为复仇所困,不如让他忘却旧事,只为自己而活。只是没料到刁奴欺主,蒙骗公子,搜罗全部身家后脚底抹油地溜了。
他有幸遇上长公主,是万念俱灰之中的绝处逢生。
在大夫的照料下,少年很快恢复精神,在考验中一路势如破竹,拔得头筹,赢得首徒之位。元怀贞无时无刻都在想,如果不是长公主一丝善念,也许他如今还心怀仇恨,或是死在哪个不知名的疙瘩角落了吧。
这十年间,他尊她敬她,从无一丝非分之想。可是,当师傅逼他发毒誓,是长公主不顾一切护住他。
第一次有人这般心疼他。
然而,在当时混乱的情况下,她本不应该开口,如果她不开口,与师傅大吵一顿,师傅便不会心灰意冷,更不会让女扮男装的奚娇娇趁虚而入,让夫妻情分一朝尽毁。
是他心太软,也想得太天真,没有在第一时间斩草除根,让长公主遭受了飞来横祸。大师兄无法挽救颓势,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公主决绝离去。他越是愧疚,就心疼得越厉害。
他想要补偿长公主。
长公主金枝玉叶,坐拥半壁江山,而他只是一个切脉抓药的大夫,他能如何补偿她?
这份情愫潜滋暗长,已成参天大树。
感激不尽的恩人,成了他昼思夜想的心上人。
直到有一天,病人拿着药方上门,小心翼翼地说药堂看不懂他写的药方,不知如何抓药煎煮,特来请教。
他接过药方,一看,甚么都明白了。
——天上琳琅,人间红女。
——执子当归,应入吾怀。
医者不自医,渡人难渡己,他早已病入膏肓,只是不愿承认,自欺欺人。如今被奚娇娇这一激,情绪外露,泄了自己的相思病症。
大师兄忐忑不已等着琳琅的答复,她训斥他也好,驱逐他也罢,只怪自己起了这等龌蹉心思。
意料之中的责骂没有出现,琳琅风轻云淡掠过了大师兄的话,只说,“虽然杀不了她,但总不能任由一个乞儿造谣生事,她不是爱嚼舌根么,便让她身上长脓,舌上生疮,小惩大诫一番即可。”
大师兄眉宇黯然,又振作起来,拔起奚娇娇的百根金针,留下最重要的数根,洒下药粉。瞬息之间,奚娇娇惊恐看着手背上一个又一个挤出来的脓包,啪嗒一声破了,脓液混着血流出来,恶心得她想吐。
宁得罪阎王,莫得罪大夫,人间至理。
“我数三声,如果你再不走,就不是长脓这样简单了。”年轻医者扬眉。
奚娇娇惊怒无比,咬了咬唇,还是跑了。
“长公主怎么来得这么快?”大师兄放开了手,落后她一步,保持谨慎又克制的距离。
“怀贞,我的伤势好像复发了。”步过莲池,琳琅低声道,“又冷又热,很不对劲。”
“什么?”他脸色微变,将人迅速迎入房中,检查一番,凝眉不语。待琳琅问了,他才拱手回,“目前来看,暂无异常,也许是体质缘故,须得忍耐静养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