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棠眼神微黯,等他回去之后,想必两人再也没有任何干系。
“然后——”
她俯下腰,没有严实捆起的长发丝丝缕缕落到他的背上,桃枝的香气松散,“我等小奴儿,高头大马来娶我做你秦国元后。”
秦棠一个哆嗦,差点摔落下榻。
“你、你说什么?”他结结巴巴的,实在不像是当初那个胆大妄为欲要从阑门拐走她的家伙。经历一多,白衣师娘单薄朦胧的形象愈发有了影,成了秦帝心头的一块重甸甸的血肉,他无时无刻都在惦记着。
琳琅探出手掌,袖口滑落,腕子又白又细,而她摊开了掌心,露出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三年前,他偷了她的梅钗,在她手上划了一道,强压着人起了秦国传统中同生共死的血礼。然而追兵在后,他尚未来得及讲完,实为憾事。
如今瞧见琳琅掌心的疤痕,他想起当日,双眼就是一热,“长公主……”
原来,她记得。
他从替身一步步爬到秦帝位置,视为他人走狗,还不曾被人如此捧在心上。
琳琅说,“我是二嫁,又年老色衰,你不介意吗?”
秦棠握住她的手腕,低低地道,“我曾经混迹市井勾栏,又非真正的真龙天子,你……会介意吗?”
长公主笑了,横波目盈盈璀璨,“那好,为了防止本宫到手的鸭子给飞了,我们先起个誓。”说着,她在他胸前摸索了片刻,翻出来一支寒梅发钗,他果然是随身携带。
秦帝红了脸,“你、你怎么随便触摸男子身体?”
琳琅理都不理他,之前他强吻人,可是生猛得很。
室内燃起一豆烛光,窗外天凉似水,气氛好得恰如其分。琳琅照着疤痕,钗尖再度划出一道血口,又利落给秦帝放血。
二人合掌,鲜血交融。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琳琅扶额,提醒他,“你们秦国的血礼不是还有什么誓词吗?你傻傻瞧着我做什么?”
秦帝如坠梦中,“我真不是……在做梦?”他将脸撇向一边,狠狠一捏,嘶嘶抽着凉气,他又转回脑袋,用完好无损的半张脸对着人。
“四野神明,请听我言。今朝情系,白头不解。夜夜朝朝,休戚与共。”
他手指微微松开,嵌入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仅仅二十四字,念得秦帝陛下满头大汗。
直至夜深,他也不舍得松开琳琅的手,恋恋不舍,“再坐一会吧。”
“你确定要这么早与你的小舅子对上?”
琳琅一句话捏住了秦帝陛下的死穴,他尚未把人娶进门,小舅子就是他头顶上的一尊大佛祖,伺候不好容易吃挂落。他只得可怜兮兮扒着床板,目送琳琅离开。
“咚——”
秦棠躺了一会,又听见了敲门声,不禁喜出望外,然而进来的是一道伟岸魁梧的身影。
小舅子说到就到。
“咳。”
秦棠咳嗽一声,怎么说是在人的眼皮底下拐走了他姐姐,面对正主,他颇有几分不自在。
荒帝龙骧虎步,宛如遮天蔽日的黑影,遮住了窗外的月光与烛光,让秦棠视物不清。
他敏锐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荒帝在他床边站定,目光冷冰冰的,不带丝毫感情。他迅速点了秦棠的哑穴,喂他吃了一枚身体虚弱的药丸,又搜出了藏好的梅钗。
秦棠惊怒不已,偏偏药效发作奇快,不一会儿他昏昏沉沉,体力不支。
这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
正在此时,房间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穿着与秦棠一模一样的衣裳,后背缠着竹板,面色略微忐忑。
真正的秦太子秦恕之回来了!
他如坠冰窟。
荒帝按住人,查看了他掌上的血痕,又分毫不差给另一人划上。做完这一切,荒帝伸手一拉床头的绳子,床板一翻,连带着人刮到暗层里。
秦棠的视线被黑暗吞噬了。
“秦帝陛下,孤有言在先,若是在长公主的面前露出马脚,你的秦国跟百姓就保不住了。”荒帝漠然地说,“只要你安安分分伺候长公主,爱她如宝似珠,此生矢心不二,日后你们绵延子嗣,孤定将天下奉上。”
秦恕之没有犹豫点了头,荒帝只手遮天,城府深沉,他沦为草寇也能被他的火眼金睛找出来,更用山寨上上下下的兄弟性命威胁他。
除了听话,他翻不出此人的手掌心。
第二日,马车准备启程,长公主起了个大早,亲自去搀扶她的未来丈夫,秦恕之满脸通红,不敢与她对视。
琳琅歪了歪头,同她的阿弟说悄悄话,“你觉不觉得,秦帝陛下害羞多了?”
荒帝诧异,“可能是阿姐你昨晚的孟浪吓到他了,人家毕竟是个清清白白的少年郎,栽到阿姐手里,还不允许他脸红一下?阿姐莫要太霸道了。”
琳琅昨晚跟荒帝陛下秉烛长谈,说要跟秦国联姻,姐控的弟弟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爽快得让琳琅感到不真实。
床板底下传来异动。
琳琅正要回头,被荒帝兜头罩了风帽,掩了耳朵,淡笑道,“可能是几只小老鼠吧,阿姐别管了,咱们走吧。”
秦帝天生薄凉,心思狡诈,不堪良配。
他的长公主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他不愿她再陷入泥沼,索性替她寻了个好拿捏的如意郎君,能将她祖宗似供在头顶。秦恕之落草为寇,品性依旧纯良,少年侠骨沸腾着一腔热血,有他顾着,阿姐定能长长久久地美满。
“可惜……”
帝王长指克制捻走了琳琅的发间雪花,轻不可闻叹一口气。
若他不是她名义下的弟弟,又何须如此的大费周章?他实在是不放心把长姐交给陌生的外人,两三面的相处能看得出什么来?
“可惜?”
琳琅抬头,撞入帝王幽深如夜的瞳孔。
“没什么。”
荒帝伴着长姐与未来姐夫走入雪中,他谨慎而克制,落后半步。
让璧人成双,让人影相偎。
天光乍晴,山色分明,帝王的眼里没有装着他的江山,而是映入了女子低头一笑的温柔。自他掌权,天下情报尽入丹宸殿,那时起,他便知道姐弟二人没有血缘关系。
但,这不能成为他肖想长姐的理由。
她护他惜他,他怎能产生禽兽不如的心思呢?
他是陪着她灯下长读的弟弟,亦是今后背着她出嫁的弟弟。
他敬她佑她,唯独,不能刻她入骨。
第604章 师娘前女友(番外)
盛历六年冬, 大盛长公主出家没有成功。
众朝臣松了一口气, 可喜可贺,陛下应该不用疯了, 他们的小命保住了。
同僚们对视一眼,各自送了个心有灵犀小眼神, 在大盛为官真不容易啊。
盛历七年春,大盛荒帝一统诸国,改年号为丰。
众朝臣嘴角抽搐, 据说长公主闺名带有一个丰字,陛下,你宠姐能不能再明显一些?
丰历元年夏,长公主与秦地联姻。
众朝臣呼吸困难,快,把老头子的速效救心丸呈上来。上次长公主出嫁,陛下扫荡南疆,弄得他们人仰马翻, 好几天连床都没挨着,光顾着清点数不胜数的南疆战利品去了。
他们深深体会到了被战争疯子支配的恐惧, 这次长公主再嫁, 陛下又想搞谁???
皇帝弟弟并不想搞谁, 他只是想将他自己能得到的最好的一切送到长姐面前。
“陛下,元公子又来了,这回把我们的侍卫全伤了。他说只想求见长公主一面。”
雕龙围屏之内,血衣密探立于君王之侧。
“增派人手, 拦着。”荒帝朱砂批阅,头也不抬,“长公主出阁之前,不见外男,谁敢破这个规矩,坏了长公主的福气,孤决不轻饶。”
血衣密探领命而去。
亥时之际,荒帝处理完一日政务,一口茶点也没吃,随手披上黑裘,坐上御辇,驶往织宫。
织宫供养着能工巧匠,掌管君主的冠冕、袍服、靴袜等事,现又迎入了百名手艺高超的天下绣娘,连夜赶制长公主的凤冠霞帔。
即使君王驾临,绣娘也没有起步迎接,她们一早被吩咐过了,入了织宫,她们唯一需要在意的便是长公主的凤冠嫁衣,其余事情,皆为杂事。
直至今日,嫁衣完成。
五千七百八十二颗珍珠,冠上龙凤呈祥,衣上鸳鸯成双。
荒帝粗糙的手掌拂过一针一线的细致绸底,捧起一角裙褂,灿若云霞的红色似一抹永不熄灭的绯焰,映入帝王的眼中,久久跳跃。
“赏。”
万般壮烈,落到唇外,只有一个字。
赏。
长姐出嫁,天下都该赏。
荒帝细细查看了凤冠霞帔,让绣娘做了最后的收尾。
三更过后,荒帝披着寒露微霜,迅速返回寝宫。
灯烛长明,彻夜未眠。
荒帝支着额头,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奇怪的是,他没有梦到长公主出嫁的盛景,而是梦见了一处华贵的皇陵。
长公主之陵。
白色蛆虫爬满了长姐的美丽容颜。
男人骤然惊醒,冷汗濡湿了鬓角。
他捂着发疼的胸口,抓着朱漆案台,将奏折掀翻在地,开始剧烈呕吐。
他之所以会呕吐,不是因为恶心的虫蛆,而是他竟然看见了长公主的尸体!
长公主躺在棺木之中,黑发皓齿,绝非正常的寿终正寝!
荒帝对梦境里的情节记忆尤深,他记得他从阑门接回长公主尸体的一幕,记得他出兵诸国责问阑门弟子的一幕,也记得自己在永寿宫饮下外甥递来毒酒的一幕。
更记得,他长跪在长姐的尸首之前彻夜哭泣的一幕。
一切,栩栩如生,犹如昨日。
夜云缀星,海棠垂枝,永寿宫内余下宫人轻盈的走动之声,长公主在戌时便洗漱睡下。帐前立着两尊振翅欲飞的仙鹤,衔着碧绿通透的夜明珠,光泽盈盈,恍若仙境。
琳琅睡得迷糊,突然听得咚的一声,唬得她反射性挺直了腰杆。
纱帐外杵着一道鬼影。
好像是男鬼。
为什么这么说?
自从她要待嫁,永寿宫就被她的皇帝弟弟围得跟铁桶一般,一只苍蝇也休想飞进来。在她殿内伺候的,只有宫女,没有太监,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着除荒帝以外的雄性了。
她拢着锦被,心道,此鬼个头高大,看起来身板分外结实,颇有厉鬼压床的潜质。
只是它一上来跪她,莫非是要把她抓去当鬼新娘?
琳琅用脚腕撩开了纱幔。
男鬼依旧垂着眼睛,眼尾的血痕依稀可见。
琳琅看清了他的眉目,迟疑道,“……阿弟?”
回宫之后,她跟皇帝弟弟甚少见面,对方似乎有意识避着他,偶尔来永寿宫,是为了商量她的嫁娶事宜。皇帝弟弟很大方,直接把秦国当成了她的陪嫁封地,以一国王土赠做嫁妆,天下罕见。
对方膝骨挪到她的塌下,冰凉的大掌抓住她的脚腕。
然后,踩在心口。
琳琅一愣。
皇帝弟弟对她恭敬有余,亲热不足,至多是捧一下她的脸,似这般放浪越矩的举动,还是她第一次见。
她怀疑这是一只冒充皇帝弟弟占她便宜的厉鬼。
“阿姐,我做了一个梦。”
琳琅不知威名赫赫的荒帝陛下也会露出茫然无措的模样,像极了迷路的孩童,她放软语气,“我的阿弟做了什么梦?”
“我……”
他倏忽噤声。
梦境的长公主死于非命,惨烈而血腥,现实的长公主高兴待嫁,等着她的郎君前来与她心心相印。
而她的郎君,出自阑门,害她死于非命的阑门。
“嘭——”
一股大力袭来,琳琅猝不及防被折了腰,双手锁在枕上。
“不是弟弟……也不成吗?”
男人伏在上方,昏暗之中,他眉骨锋利,仿若出鞘的利刃。
荒帝今年三十六岁,他早过了跌跌撞撞的稚龄之期,也绝非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的锋芒少年,他内心强大,极有主意,一旦下定决心,绝不会拖延半刻。
“什么?”
“长姐,你不必瞒我。我与秦帝一样,并非真正的龙君。你的阿弟,没有熬过三岁那年的天花,生病去世。外王父为了保住母族的辉煌,从一批眉眼相似的稚龄幼儿选出了我,当做继承者。”他顿住,缓缓道,“而我长到六岁,宫内走水,烧得脑子发热了,忘却前尘往事。”
十二岁长公主扶持九岁幼弟登基,朝臣都悬起了一口气,把国家交付给一个小娃娃,他们几乎可以预想得到大盛的灰败前景。谁知,巫马荒仿佛天生为皇族而生,大儒的治国功课一点就通,骑马狩猎也不在话下。
十四岁,荒帝全面亲政,命人重新编纂皇家宗谱,许多陈年旧事被牵扯出来,他反而发现一桩关于自己的秘闻,巫马皇族的耳后红痣一脉相承,而他的痣,不但洗出了颜色,某一天居然直接掉了。
荒帝捉住琳琅的手,往他耳后摸去,“这是我刺穿了皮肉,重新染出了一枚朱砂。阿姐,我是不是,你心里最是清楚的。”
琳琅久久没有开口,面色古怪,“你该不会从小……”
荒帝知道她想要说什么,眉心折出一道痕迹,但他并不认为这是需要避讳的事,认真道,“阿姐明鉴,我此前并无心思,只想护好阿姐以及阿姐的后人。直到,阿姐和离,回到永寿宫,与我深夜对弈,与我共商国事。”
“我爱阿姐聪慧的目光,也想阿姐把目光落到我的身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荒帝并不逼迫她,目光沉稳如昔,用他一贯的理智作风给她摊开来讲道理,“阿姐,我知你并不爱秦帝,你是将他当成一件逗你开心的小玩意儿,觉得高兴了,见人可怜,赏他一个名分。然而,婚姻大事并非你想得那般简单,你嫁去秦地之后,山迢水远,我的手或许伸不了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