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前世,她还真帮忙讨了份。倒许了华琼机会,攀搭上苏元良,助他害了沈家。
不过这辈子嘛……
沈黛扯了下嘴角,问完这句便不再开口,只慵懒地倚着美人靠,眼皮散漫掀起,眼线一笔画至尾梢,勾挑起一抹轻俏的红,恰似桃夭盛开的瓣子。
白嫩指尖搭在膝头,悠哉悠哉地敲叩。底下压着的,正是那张烫红洒金的帖子,还是二皇子亲笔题写的字,全帝京独此一份。
华琼因她方才的躲避,本就吃了一惊,再瞧见这个,更是银牙紧咬。努力不去看,眼睛却有自己的意识,直要在上面盯出两个洞。
四下静谧,那一声声缓而轻的“嗒”经雨声勾勒,清晰得仿佛就敲在她心尖,手心都跟着冒汗。
人人都知,沈家养了朵人间富贵花,模样学识样样拔尖儿,就是脾气不大好,骄纵任性,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来之前,她有想过沈黛会为画舫的事同她生气,也做好了受奚落的准备。左右她生了一截莲花舌,无论沈黛气得多狠,她都有自信能把人哄得继续为她鞍前马后。
可她偏偏什么气也没有,还笑,笑得比花还好看。
那种从容恬淡的气质,跟过去完全不同,像是早就埋好陷阱,就盼着她自投罗网一样。
袖底的手握了握,华琼赶紧转了话头:“姐姐可是还在为那日之事生气?天地为鉴,我当真不知王爷为何会到画舫上来,还害姐姐落了水……”
她眼里装着楚楚的神情,话没说完便攒出一泡泪,却是咬着唇,咬到发白也不让掉下来。
换成前世,沈黛这会儿免不了要自责懊悔一番,什么都应了。可想起宫中那场婚宴,以及那杯鸩酒,她只不咸不淡地“哦”了声。
“你回来的时候,王爷已经将我救上来了。且此前一段时间,画舫里都只有我一人,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是如何断定,王爷当时就在画舫上的?没准是王爷恰好游船经过,见我落水,便施以援手呢?”
华琼瞬间哑巴了。
她很清楚不是这样的,但偏偏不能说。沈黛越笑得天真无害,她就越着急上火,几次开口都被她自己咬着舌尖硬生生忍下,差点咬出血。
最后也只能讪笑着抬手绕耳间的发,“原、原是这样……姐姐要是不说,我还真就误会了……”
可人到底是不死心。
“姐姐还是要小心,毕竟王爷对你心思不纯。我听说他因为自己天生瞎了一只眼,就见不得旁人双目健全,每每处死战俘前,都必先剜去那人一只眼。实在惨无人道,姐姐若是跟了他,还不知要受多大委屈呢!”
她边说边笑着去挽沈黛的手,“我也是为姐姐好。”
沈黛眼神陡然变戾。
为她好?
为她好,还故意诓她去游湖,落水了也不见她搭救?为她好,事后还暗中命人将她和戚展白“私会”的事添油加醋地散布出去,污她清白?
这声“好”,她可委实担不起!
啪——
她一把拍开华琼的手,眼风如刀,直捅得她瑟瑟后退,“少了一只眼又何妨?这世间多的是睁着双眼,却不辨黑白,故意混淆是非的人!”
就像华琼和苏元良,就像以前的她……
莫要以表相取人,这还是上辈子,他们俩用血淋淋的手段,亲自教给她的道理。
“若无王爷在前线保家卫国,哪还有你在这搬弄口舌的闲暇?道不同不相为谋,华姑娘以后还是莫要再来寻我!也切莫再唤我姐姐,沈黛无福消受。”
一番话铿然落地,沈黛甩了袖子,头也不回地转入月洞门。
华琼面色青黄怔在原地,手背火辣辣地疼,简直不敢相信,几日前还在自己面前讥讽戚展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人,怎么发一回烧,就成这样了?
帖子的事还没着落,华琼不甘心,拔腿追上去,却被门后走出来的两个婆子架着胳膊丢出去,在雨地里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新裁的裙衫污了大片。
“放肆!我可是勇毅侯府的千金,你们算什么东西,敢这样待我?”
话音未落,她就被人拿碎布堵上了嘴。刺鼻的腐臭味呛得她胃里直犯呕,想挣扎,又被死死摁在雨地里,忽地一用力,指甲断了,疼得她眼泪哗哗。
“姑娘是勇毅侯府的千金不假,可这里是显国公府。我家夫人说了,这里不欢迎你,来了便直接撵出去,无需顾及旁的。姑娘若不高兴,大可回家搬救兵,我们显国公府虽不喜惹事,但也绝不怕事!”
回勇毅侯府搬救兵?
谁不知勇毅侯府而今败得就只剩个名儿,大家躲他们跟躲瘟神一样。
而显国公府却是实打实的百年高门显贵,出过三代帝师、五任皇后,族中子弟皆居朝中要职,各个蕴藉风流。其余世家皆有起有落,唯独沈家一直圣眷不衰。
让她回去搬救兵上沈家寻事,没得讨家中一顿打!
雨还在下,汤汤浇了华琼满身。她又冷又疼,在冰雨中直打摆子,一番拼死反抗,还是如猪狗般被五花大绑,抬杠从手脚间一穿,又如抬猪狗般被丢出大门。
而那抹海棠红娉娉袅袅镶在翠意朦胧的春雨里,依旧鲜焕如初。纵有几分病态,也只会为她增添几许娇意,全然不似人间颜色。
丫鬟们撑伞,将她仔细呵护在中间,从始至终,连一丝雨都没沾上。
第3章
“姑娘,方才夫人将灶房上的两个婆子也一并打发走了。算上前两日逐出府的,这下名单上的人是都齐了。”
青砖地吃了雨水,颜色变得乌沉,似抹了层油。春纤仔细托着沈黛的肘弯迈上廊阶,压声在她耳边说话。
风雨中还含着华琼的悲戚声,春信熄了伞,回身朝月洞门啐道:“敢在姑娘身边安插人,还有在这脸哭?怪道每回姑娘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是第一个赶到的,大罗金仙都没她这脚程。姑娘就只是将她丢出门去,实在太便宜她了。”
沈黛笑了笑,将写满姓名的纸揉了,“自然不能就这样便宜她。她能在我身边安排人,我也能送她几双眼。府里换人的事先不要漏出去,在抓到有力把柄之前,切莫打草惊蛇。”
若非前世亲眼在宫中瞧见,名单上许多人,她原都是不信的。果然人心隔肚皮,要不是有这群白眼狼在,华琼也难助苏元良成事。
如今她有幸重生,自是要以牙还牙。
廊下竹帘或卷或放,风从篾竹的间隙里吹入,拂起鬓边的发,撩得脸颊痒痒的。沈黛抬指捋了下,继续不疾不徐地安排着。
天光斜了她满怀,精瓷般的面颊透出细腻恬淡的一层粉,剪影落在竹帘上,袅袅随风流动,衬着满院鸟语花香,俏生生一幅美人游春的画儿。
饶是见惯了姑娘的美貌,春纤亦不自觉看呆。
姑娘过去一直被家中保护得很好,性子单纯,不知人心险恶,与人交往从来都以心相待。虽能换来同样的真心,但也容易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
可这回一病,姑娘就像变了个人,性子里沉淀了岁月的稳重,遇事也会多加思量,不再盲从。就好比一块精心打磨的璞玉,去了外头的浊石,光华便再遮掩不住。
方才华琼过来时,她还担心姑娘又叫她的眼泪诓了去,现在看来,竟是她杞人忧天。
“姑娘快别想这些烦心事了,皇后娘娘早间命人送了新裁的衣裳过来,姑娘快回去试试,可漂亮了!那么多受邀的闺秀,只有姑娘得了这赏。等到春宴那日,姑娘一定要穿上,叫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统统闭嘴。”
春信磨牙霍霍,恨不得明日就是春宴。
这几天卧病在床,沈黛虽不知外头情况,但大抵也能猜到,铁定传不出什么好话。
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她已不会像从前那般,非要在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上争个长短,但到底是不忍叫这些真心待她好的人难过,便顺从地笑着道:“好。”
“听说最近京郊闹匪,闹得可凶了,也不知春宴会不会受影响?”春纤忧心忡忡。
春信却一脸自信,“怕什么?这回可是宫里头操办的,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就是担心姑娘。”
……
两人还在絮絮说着话,沈黛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思早去了别处。
她虽是重生,但这重生的时机也委实尴尬。
再过不久,那封构陷沈家的密函便会出现在御前,成为一切祸事的开端。
说到底,华琼不过是闺阁中人,且又是这么个身家。失了自己的助力,她便成了折翅的鸟,浪掀得再大,也翻不出这深宅高墙。
麻烦的还是苏元良,还有那桩恶心人的婚事。
如今朝堂之上,二皇子一脉独大,陛下也颇有封苏元良为太子,并有放权让他监国的意思。放眼整个大邺,能与之抗衡的就只有戚展白。可她刚把人得罪了个干净……
这家伙是出了名的恩怨分明、睚眦必报。
当初戚家式微,那些垂涎兵权的人都争先恐后来踩一脚,恨不得将他踩到泥里头去。
可后来西凉来犯,朝中无人能敌。还是他在御前签下生死状,不成则亡,凭一腔孤勇帮大邺夺回失地。不仅让戚氏一族重归名臣阁,更让昔日作践他的人全栽了大跟头,至今不得翻身。
那日自己这般羞辱他,戚展白就算再大度,只怕也已气煞。否则自己病了这几天,他怎会一点动静也没有?没准就在家里头琢磨怎么收拾她呢!
偏生这节骨眼,爹爹和哥哥都不在京,母亲又不通政事,她只能去找戚展白帮忙。
马上就到春宴了,自己若是主动道歉求和,他能搭理吗?
该不会把她丢湖里去吧……
沈黛浑身激灵,秀眉一点点耷拉下来,甚是愁闷地叹了口气。
*
同往夕一样,今年春宴依旧设在帝京城郊的一处皇家别院。
这里曾成就过凤翔帝与纯懿皇后的一段风月佳话,被世人奉为姻缘圣地。院中那座曾指引帝后相遇的木拱桥,更是有“连理桥”、“鹊桥”之美称。
才下马车,沈黛便由宫人接引,径直去往后院。
三月春和景明,院里亦是一派生机盎然。木作的长廊在花红柳绿的世界里蜿蜒,直要走到桃花源去。
被这样的景致包围,沈黛沉闷的心稍稍打开些,正迈步下廊阶。一团肉嘟嘟的橘色毛球,忽然迎面飞扑进她怀中,眯着眼,“喵~”
沈黛掂了下它的重量,扯着它圆滚滚的肉脸,嫌弃道:“哎呀,知老爷,你怎的胖成这样了?我都快抱不动了。”
“也就你说它胖,它才不生气。这要换做旁人,它早一爪子挠上去了!连我都说不得它……哼,养不熟的白眼猫。”
廊子尽头是一片湖,旁边落着一座四角攒尖的红亭,飞起的檐角宛如美人画斜红。猫主人懒洋洋坐在里头,嘴上喋喋抱怨。金芒透过槛窗在她颊边洒落柔旎的光,一颗泪痣点在眼梢,恰到好处的娇俏。
正是宁陵公主,苏清和。
见沈黛过来,她把掌心的干果往碟子里一扫,拍拍屑末,朝她勾了勾食指,“过来我瞧瞧,可是叫湖水泡发了?”
沈黛掀掀眼皮,“你当我是木耳呢!”
几步上前,将猫往她怀里一塞,坐到石桌对面,随手把她最爱吃的那碟蜜饯拽到自己面前。
今上子嗣稀薄,苏清和是他膝下唯一的公主,自是宠爱有加。而她因幼年失恃,一直养在皇后身边。沈黛小时候常随母亲进宫看望姑母,二人就这么熟络起来,私底下也从不计较身份规矩,骄纵的性子凑到一块啊,敢上金殿揭瓦。
“泡发了也是你活该!”
苏清和冷哼,“叫你总听那姓华的忽悠,我的话倒一句也听不进去……要我说,戚展白就不该救你,就该让你在水里头好好清醒清醒!”
她嘴上狠一通叫嚣,扭头还是打发宫人,把自己从禁中捎带出来的补品呈给她。高高一摞小山,足可盘下帝京最繁华的街市。
沈黛忍笑,心里淌过一阵暖流。
前世,苏清和也曾苦劝她不要与华琼来往,还委婉地提醒她,苏元良并非表面那般良善,倒是戚展白的确值得她托付终身。偏她一句也听不进去,闹到最后两人几近决裂。
可后来,她中/毒后度日艰难,苏清和却不计前嫌接济了她不少珍贵药草,否则她也没法子支撑过两年。
终究是她太糊涂……
抿了抿唇,沈黛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是我有眼无珠,错交逆友,害公主为我担心了。”
突然这般严肃,倒叫苏清和愣住,忙搀她起来,可心里还憋着气,端起架子哼唧,“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了。以后你要是再敢同那姓华的来往,我便……”咬了咬牙,“我便叫人去勇毅侯府,打断她的腿!”
打断华琼的腿,而不是她的?
沈黛忍俊不禁,摇着她的手,“遵命,公主殿下。”
苏清和也知自己这话有歧义,撅嘴摸了摸鼻子,从别处找补,“你可别多想啊,我不怪你,还不是怕某人寻我麻烦?”
这回轮到沈黛愣住。
苏清和很有种反将一军的快感,凤眼些些吊起梢儿,满是揶揄的味道,“院里新栽的昙花,可还喜欢?为了那花苗,某人可都放下架子求到我面前,就差去偷国库了!”
宫人们抿着嘴憋笑,春纤和春信交换了个眼神,脸上也染了笑,就沈黛还云里雾里。
她是喜欢侍弄花草,院子里也的确种了昙花。
花苗是去岁夜秦国进贡的珍品,较一般昙花要娇贵不少。陛下赐给姑姑几株,姑姑对这些兴致缺缺,便都赏给了她。为防止人踩踏,她特特将花都种在墙脚,还在上头支了木架。
这都种了快一年了,怎么就成新栽的了?
沈黛一脸茫然。苏清和故意吊着她,就是不说。两人闹了会儿,最后还是春纤上前纳了个福,解释道。
“姑娘脱险那晚,奴婢去院里头巡夜,发现花架子垮了,花也叫人踩了一脚。这么个靠墙的位置,平素压根不会有人经过。况且淡月轩的人都知道,姑娘极爱那花,不会故意破坏,奴婢便留了个心眼,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