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教仅存的势力被一网打尽,从此在京城销声匿迹,等进了腊月门,人们几乎快忘了京城曾有一个呼风唤雨大教派存在过。
艾嬷嬷和项良一直关在天牢,萧易不提审,也不放人,苏媚忍不住了,问道:“皇上打算让他们在牢里颐养天年?”
萧易不由失笑,“我在这对姨甥手里吃了亏,单单杀头太便宜他们了,总要物尽其用才行。”
苏媚一下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萧易微微挑起眉头说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寒冬腊月,京城是滴水成冰的天气,禁宫内积雪连陌,房顶上也存了尺厚的雪。
艾嬷嬷衣着单薄,手脚都戴着镣铐,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厚厚的雪里。
也许是有意折磨她,押送她的四个宦官不准她走干净的甬道,一路推推搡搡,硬是把她往雪坑里推,等艾嬷嬷到了凤仪宫西配殿,双脚已没有知觉了。
乍进暖阁,一股热浪便迎面扑来,只见苏媚侧身靠在美人榻上,身上盖着锦被,旁边坐着萧易,手里捧着玉碗正在喂苏媚吃东西。
艾嬷嬷茫然盯着眼前光鲜亮丽的二人,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忽然被人从后踹了一脚,“砰”一声双膝硬生生砸在地上,疼得她几欲昏过去。
近一个月不见,艾嬷嬷消瘦许多,双腮凹了下去,原来的圆胖脸成了瘦长脸,灰色袄裙皱皱巴巴沾满雪水,看上去颇为狼狈,但身上并无拷打的痕迹。
苏媚一瞧这样子,就知道她在大牢里没吃苦头。
艾嬷嬷连磕三个响头,含泪道:“老奴参见主子,参见皇后娘娘,主子,看见您好好的,老奴心里……”
“行了!”苏媚毫不客气截断她的话,“要挟圣意,胁迫主母,你还有脸叫主子?没的让人恶心。”
艾嬷嬷哭道:“老奴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替自己辩白,只求一死,也好早日到地下伺候公主去。”
苏媚简直都要气笑了,“这时候还抬出母后的名头做挡箭牌?想死不难,碰壁、上吊、绝食,若你真心求死,这会儿早死了好几回了!”
一句话说得艾嬷嬷无言以对,委顿在地只是啜泣不止。
萧易冷声说:“朕念在你曾伺候过母后的份儿上,并未公布你的罪状,留机会让你体面自尽,你却一直苟活着不肯死,难道还抱有什么幻想?”
艾嬷嬷抹一把眼泪,乞求道:“老奴死有余辜,但木里唐是公主唯一的弟弟,流着和公主一样的血,求皇上,饶他一命吧。”
萧易冰冷的眼神轻飘飘地飞来,“他早死了,项良杀的。”
“什么?!”艾嬷嬷自打在潜邸被擒后,始终关在天牢,不知晓外面的情况,闻言浑身剧烈地震了一下,似哭似笑道,“那个傻孩子,我叫他逃命,他却杀了木里唐,这是为什么啊!”
苏媚已然明白,项良准是见艾嬷嬷逃生无望,便假借她之名将功折罪,想替他姨母挣出一条活路来。
萧易也立时想到这一点,目光沉沉说道:“不要以为他杀了木里唐就能逃过死罪,朕判了他凌迟,后日执行。”
艾嬷嬷满面泪光,不停地叩头求饶项良一命。
萧易目光阴冷地望着她,待她表情渐渐变得绝望,才慢慢说:“想活?可以,断一手一脚,他不是自认阿巴儿人么?朕就让他滚回他的老家去!”
“这这……”艾嬷嬷张大了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重重磕了两个头,“罪奴叩谢皇上隆恩。”
萧易稍一抬手,蔡总管忙命人将艾嬷嬷拖了下去。
艾嬷嬷刚迈过殿门,恰碰到五花大绑的项良被侍卫押到台阶前。项良就不像她那么好运了,最外面半新不旧的长袍没有破损,可头脸、手上都是血痕,显见经受了不少的拷打。
“良儿——”艾嬷嬷心疼地呼喊一声,扎煞着手就要上前,旁边的内宦一看不对,马上堵住嘴拖下去。
项良毫无光彩的眼珠略动了一下,一瘸一拐来到帝后面前跪下。
“断你一手一足,回格尔翰策动阿巴儿人复国。”萧易没有与他废话,直接吩咐道,“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必须搅得格尔翰上下不宁。朕给你两年期限,若格尔翰再像如今这样安稳,顺天府门口就会多一面人皮鼓。”
项良于局势上有几分见解,此时朝中形势虽日趋安稳,但国力空虚,急需相对安定的环境恢复元气,皇上定然不愿见到一个强悍稳定的邻国在旁虎视眈眈。
没钱没人,复国成功的几率极小,危险性极大,可他不在乎,只要他还有用,姨母就不会死,因此项良没有任何犹豫地应下了。
萧易见状,冷哼道:“每年腊月初十,去哈密卫拿艾嬷嬷报平安的亲笔信。”
“罪臣……叩谢圣恩。”项良俯首道。
苏媚注意到,当他抬起头时,尽管双眼还是死水般毫无生气,然目光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茫和悔意。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苏媚不免深深叹息一声,项良被亲情困住了,艾嬷嬷被主仆情困住了,而木里唐被亡国之恨困住了。
若孝端懿皇后在天之灵看到现在的局面,不知会做何感想。
苏媚不禁偷偷看了萧易一眼:幸好那位去得早,如果一直活到萧易荣登大宝,内有“孝”字逼迫,外有木里唐的教派施压,萧易面临的局面只会更难。
萧易抬眼看过来,因笑道:“干嘛这样盯着朕?”
“自然是因为臣妾的皇上英明神武,俊逸非凡!”苏媚嫣然一笑,靠了过来。
第68章 完结章
冬去春来, 转眼过了二月二龙抬头的节气,禁宫大大小小的宫殿上积雪逐渐消融, 滴滴答答地顺着滴水瓦落下,伴着春燕婉转的啼叫声,十分悦耳。
苏媚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很是不便,奈何太医说了,皇后胎像稳固,适量的运动有助生产。
都说生孩子像走鬼门关, 苏媚自不敢大意, 尽管身子一日懒怠一日,还是遵医嘱每天都去御花园溜达一圈。
于是孟氏见到女儿时,便笑道:“看你身子这样灵便, 这胎肯定是小皇子!”
苏媚也笑, 根本没把母亲的话当回事,“太医都不敢下论断,您一瞧就知道是男孩?”
“娘怀你弟弟的时候就这样, 临生了还在院子里打理花草呢!”孟氏红光满面地说,“再瞧瞧你的身形,除了肚子哪儿都没长肉,从背后看根本看不出来是双身子,这就是怀男的特点。”
“皇上早和我说了,男孩女孩都是他的骨肉, 他都欢喜。”苏媚笑道。
“话虽如此,娘还是盼着你一举得男。”孟氏眼神忽地一暗,“寻常人家也就罢了,这可是天家, 如果皇长子不是嫡出,以后……麻烦事多。”
苏媚不以为然,淡淡一笑说:“您不必忧心,后宫不会有庶子庶女。”
方才的话一出口,孟氏就有几分后悔——她只顾着关心女儿,却忘了皇储之事根本不是她能够议论的,若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因此起对苏家疑心怎么办?
因此忙顺着说:“那就好那就好,你这边平平安安的,家里也就顺顺利利的。唉,姝儿能有你的一半福气就好喽。”
说罢,孟氏仿佛不堪重负似的长长叹出一口气,欲言又止。
苏媚一怔,以为小妹又出事了,便给燕儿使了个眼色,燕儿心领神会,随即领着一干宫婢退了下去。
“姝儿还想不开么?”苏媚问。
孟氏叹道:“消沉是一定的,这些日子我就没见她脸上有过笑模样。情伤虽然难过,日子久了也就慢慢淡了,我和你爹爹担心的是另外的事。”
她凑到女儿身边,压低声音说:“我和你父亲商量好了,等你生下孩子就辞官回乡,不做官了,给你祖母守丧去。”
苏媚不解道:“可皇上不是夺情了么?父亲不必解职丁忧,你们干嘛还要走?”
“你祖母辞世前说的话还记得吧,苏家要退。”孟氏解释道,“我们都相信皇上对你的真情,但两个心腹全都背叛了他,肯定会加重他的猜疑心。与其担忧君臣生隙,还不如我们早早抽身来的稳妥。”
苏媚听得连连摇头,“不至于,你们太谨慎小心了,皇上知道苏家的忠心。”
孟氏看了一眼女儿的肚子,索性挑明说道:“在后宫,你是唯一的主子,在前朝,苏家是一等公的爵位。你父亲又进了内阁,虽不是首辅,但其他几位阁老却有点儿看他脸色行事的意思。长此以往苏家就会一家独大。”
“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君所知也。”孟氏仔细回想着丈夫的话,慢慢道,“苏家退出朝堂,不但对皇上好,也对苏家子弟好——权势滔天的外戚很难长久。”
苏媚顿时语塞,好半天才喃喃道:“没有我当了皇后,反叫娘家人受委屈的道理。”
“这不叫委屈。”孟氏拉着女儿的手安慰道,“其实苏家能有今日的荣光,全是托你的福,只要你在宫里好好的,苏家无论是官是民,都没人敢小瞧。”
苏媚情知父母主意已定,多劝也无用,只好说:“等孝期一过,你们再回京城可好?要不然我想找娘家人说说话都不行,而且京城才俊多,给姝儿说亲也便宜。”
“当然不可能一去不回的。”孟氏含糊道,却没说什么时候回京。
苏媚也听出来了,只在心底暗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追问。
天气逐渐转暖,等入夏大节端午节一过,整个后宫的气氛都变得紧张起来,无它,皇后娘娘快到生产的日子了。
一向勤政的皇帝也不一天到晚在御书房待着了,下了早朝就陪在皇后身边,连奏折都搬到凤仪宫批阅。
五月十四这日,苏媚用过午膳没多久,便觉得小腹下坠感越来越重,去净房一看,已然见红了。
一直候着的太医、医女、稳婆立时齐齐上阵,苏媚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反倒是萧易如临大敌,竟比逼宫那日还紧张。
当然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只是绷着脸连笑也不笑,搓着手来回在屋里转圈儿。
苏媚看着好笑,便与他说道:“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太医看着你的冷脸还害怕。而且女人生孩子很疼的,我可不想你瞅见我的狼狈样。福嬷嬷,请皇上去次间歇着。”
福嬷嬷得令,连劝带哄把萧易推到了西次间。于是萧易便搓着手,在西次间从午后转圈转到傍晚,又不知疲倦似地从傍晚转到午夜,直到漫天的朝霞将凤仪宫映得得红彤彤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突然安静了,萧易眼神放空,脑子一片空白,一脸喜色的福嬷嬷说了什么他是一个字没听见,机械地迈着脚步走到苏媚床前。
苏媚脸色略有些苍白,脸上还挂着细汗,几缕碎发粘在脸颊上,一脸的疲惫却还在望着他笑。
她说:“果真是个男孩子,福嬷嬷说眉眼像你,我看孩子连眼睛都没睁开,也不知道她怎样瞧出来的。”
萧易的视线落在她枕边,他们的儿子举着小胳膊搭在头的两侧,脸蛋红嘟嘟的,嘟着小嘴,张张合合的,好像在吃东西一样。
他的心马上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伸出一个手指,轻轻碰了碰儿子紧握的小拳头。
儿子马上张开了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指不放。
萧易倍感稀奇,咧开嘴想要大笑几声,又怕惊到儿子,忙收住声音,却是乐得合不拢嘴。
“今天是十五吗?”苏媚忽然问道。
“对,建兴二年五月十五,我们的儿子出生啦!”萧易亲亲她的额头,温柔地抚着她的脸颊,“辛苦了,我的皇后。”
五月十五啊,苏媚一时间百感交集,去年这个时候,她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满心想的是如何救下苏家满门,彼时只求保命,其他的想也不敢想。
而如今,她看看熟睡的儿子,再看看目光如水般注视她的萧易,伸手轻轻覆上他的手,嫣然一笑,“抓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