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规矩,周敏溪是要守孝三年的,即便杨家有心想要娶儿媳妇,也不得不在这个时候中止,个中滋味,不足外人道也。
因为国舅尸骨葬于边关,皇帝下令立衣冠冢,丧仪一切不变,文武百官上门吊唁。
周敏溪到底还是回家了,在周敏淳和苏明镜夫妇俩一同来时,她本不愿意,周敏淳红着眼说:“明日父亲就该出殡了,虽然尸骨不在,但我想你应该去送一送父亲。”
周敏溪持久的心防在那一刻轰然崩塌,最终上了马车,在尘埃喧嚣中看到白幡飘扬的周家府宅。
周敏溪怔怔的站着,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一抹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的跑出来,用力的抓着她的手臂,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女儿……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肯回来了!”
周敏溪垂首,这才看清抱着自己的人,有些难以置信,憔悴虚弱的妇人仿佛在一夕之间老了十岁,风光无限的国舅夫人,此时像一株摇摇欲坠的树,满身风华消失无踪,只有无尽的悲痛和绝望。
周敏溪艰难的咽了咽唾沫,喉间仿佛堵上了什么东西,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半晌才伸出手去回抱那瘦弱不堪的妇人,哑声开口:“娘……对不起。”
她所有的任性,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化作浓浓的愧疚,再也控制不住的哭出声。
赵如裳出宫准备来祭拜舅舅时,正巧就看到了这一幕,心中既难过又酸涩。
身旁的人与她一起遥遥隔着几丈远,却始终不敢上前。
周敏淳想起一家人不适合在大门口这样难过,忙叫妻子和周敏溪一起搀扶着母亲进门,他继续在门口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
“七哥。”赵如裳轻唤了一声,轮椅上的人似乎没有反应,只看着前方有些出神。
“七哥。”赵如裳稍微提高了声音,看着周家人来人往:“还要去吗?”
厉王这才如梦初醒,温润平淡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良久才微微颔首:“走吧。”
他是王爷,于情于理都该前去祭拜朝中重臣,上午太子才领着一众兄弟来吊唁,他迟了一步,只好和赵如裳一起来。
赵如裳知道七哥的心思,只是没有戳破,亲自推着他过去。
周敏淳一身孝服在门口接待客人,看到厉王,目光有些微妙,随即恭敬的行礼。
厉王声音普通面色一样温和:“将军为国为民,流芳百世,敏淳,节哀顺变。”
“多谢王爷。”周敏淳让开一条路,迎着厉王进门。
赵如裳时常来周家,轻车熟路带着厉王去了正厅,国舅灵柩摆放在中间,还有几个官员在祭拜,下人们跪在角落,香火的气息在堂中升腾,明明灭灭的纸钱烛火在地上映着曲折的光影。
几个大臣回过头来,看到赵如裳和厉王,当即便要行礼,被赵如裳抬手制止。
祭拜的大臣们相继离去,正厅里除了下人便只有周敏淳和国舅的几个亲侄,周敏溪搀扶周夫人进去,还没出来。
厉王目不斜视取过三炷香,他腿脚不便不好起身,便坐在轮椅上微微躬身三拜,然后把香交给赵如裳一并插到香炉里。
赵如裳看得出他的动作有些匆忙,仿佛在躲避什么,她心知肚明,这样的场合也不好多说,烧了一叠纸钱,便打算先和厉王离开,再倒回来找周敏溪。
赵如裳才推上厉王的轮椅,还未转身,廊下就走来一人,身形单薄,面色苍白,正是周敏溪。
看到厉王,周敏溪面上的表情显然有了松动,目光复杂的盯着他了片刻,随即屈膝行礼:“王爷。”
厉王眼中有淡淡的波澜,半晌才开口:“敏溪你……节哀。”
此时此刻,除了一句节哀,他已经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23:55更新完,正松了一口气,在0点那一刻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事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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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良辰吉日
周敏溪才换了一身孝服, 大约是这段时间在尼姑庵吃的清淡素斋,人瘦了一圈,双眼通红, 四目相对,厉王看见她的眼眸, 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
当日从雨幕里冲过来, 质问他的那个女子似乎不在了, 她脸上没有笑容,只勾勒出一抹僵硬的弧度, 朝他一拜。
“多谢王爷。”
除此以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她转身去了国舅灵柩前跪下,背影单薄而瘦弱。
厉王目光闪了闪,随即又恢复如常。
周家上下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周夫人伤心拒绝没有出来,只有周敏淳接待客人分.身乏术, 赵如裳本想和周敏溪说说话, 眼下也只能作罢,和厉王停留了一阵,说了几句话, 便告辞离开。
国舅之死虽然突然, 可让人没有太大的意外——三军主帅征战沙场多年,永远命悬一线,几次生死边缘徘徊, 在刀尖利刃安然无恙。
朝代更迭,江山永固,有无数人背道而驰远离温柔之乡, 付出自己脆弱又坚韧的身躯。
国舅身后尽显哀荣,皇帝对于皇后娘家的重视在这一刻愈发根深蒂固。
太子已立,中宫依旧岿然不动,当朝皇后没有生下儿子,却能依旧风光几十年,连同对母族的重视,也并未在国舅死后而轻慢。
国舅被追封广恩侯,世袭罔替,其子敏淳封为世子,在国舅死后继承父爵,周家恩宠荣耀三朝之内都不会消散。
边关战事终歇,成千上万的热血凡身换来一朝国泰民安,国舅丧仪已过,在秋风萧瑟的八月彻底安定下来。
国舅身死,愁云笼罩的日子渐渐被另一件大事所代替。
金枝玉叶,众星拱月的宜嘉公主即将出嫁了。
数不尽的金银锦帛,玉石瓷器,如流水一般送进公主府,这还仅仅只是礼部送来的一部分,嫁妆另有帝后亲自准备,足让众人瞠目结舌,能够预想这位皇室唯一的嫡公主大婚,是有多富丽奢华。
赵如裳忙得脚不沾地,明明一切都有人准备,她却还是累得筋疲力尽。
上回试的凤冠霞帔腰身不大合适,皇后又命尚衣局重改。
赵如裳把那足足五层的喜服穿上身,由着嬷嬷试了试最后一道妆面,这才无力的瘫坐下,奈何身上的衣裳太过厚重,又顶着一头珠翠,只能忍着浑身酸痛正襟危坐。
好在现在是八月,天气足够凉爽,她一个不怕热的都浑身冒汗,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好在嬷嬷们确认检查无误后,才允许她换了衣裳,那厚重的一套凤冠霞帔被小心翼翼地撑在偏殿的架子上,等待几日后良辰吉日郑重的穿上它。
赵如裳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上一回见裴渊,已经是半月前了,今日听说礼部已经送了他的婚服去,小贵子按照她的吩咐,把雍和宫小库房里堆积的许多东西,一并送去裴渊那里。
小贵子兴冲冲的回来,给她描述驸马试婚服的模样,当真是芝兰玉树,俊郎无双,那深邃的眉眼,像墨画勾勒似的,每一道轮廓都透着让人惊叹的俊美。
小贵子手脚都在比划,完全不掩自己犹如初见天人激动,赵如裳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因小贵子几句夸张的描述而轻飘飘的,心痒难耐的幻想着裴渊穿上婚服会是什么模样。
可惜……
赵如裳撇了撇嘴,她很久没见过他了,国舅死后京中气氛难免凝固,她伤心了几天,好歹缓了过来,就国舅头七那日,她见到裴渊,匆匆说了几句话便分开了。
近来宫里都忙着她出嫁的事,皇后叮嘱未婚夫妻不好在这个时候多见面,赵如裳心急火燎的,又只能硬生生地压下,伸长了脖子往外面看。
不过她等了一日又一日,都没见到裴渊身影,一面觉得失落,一面打起精神数着日子等待大婚。
虽然皇帝说驸马这几日都不会进宫,赵如裳还是时不时往门口看,不想没盼来裴渊,倒等到了周敏溪。
周敏溪和周夫人一同来的,母女俩都瘦了许多,面上没什么神采,周夫人是来送贺礼的,但也没多留,知道赵如裳想和周敏溪说话,便说去未央宫向皇后请安了。
赵如裳让人在外头摆上桌椅茶点,和周敏溪在一起晒着太阳,宫里宫外的还依旧忙碌着,宫女们捧着东西鱼贯而入,赵如裳充耳不闻,端了一碟点心到周敏溪跟前。
“尝尝,御膳房新做的桂花糕,还酿了许多蜜,你等会儿带一坛回去。”
周敏溪依言捻了一块尝了尝,唇齿间立马弥漫上清甜的桂花香,毫不吝啬的夸赞:“御膳房的东西果真要精致许多,比我家厨子做的好吃。”
赵如裳瞥见她舒展的眉心,轻轻一笑:“你若喜欢,我让明翘多准备一些。”
“那我只能我一个人吃了,我哥哥和嫂子都不爱吃点心,尤其小侄儿瞪大了眼,若是看我吃独食,怕是想扑上来也尝一口了。”
周敏溪身上的衣裳还很素净,显然是因为还未出孝期,衬得脸色愈发没有血色,不过她的情绪倒好转许多,眉眼间有了放松的笑意。
赵如裳觉得欣慰,能看她走出阴霾,心里也莫名高兴。
小侄子名叫溯洄,是国舅亲自取的,在苏明镜怀孕之时,国舅写的家书上就取了这个名字。
国舅侠肝义胆,驰骋沙场,对诗词一窍不通,取‘溯洄’两字,还是因为去年在京中时,无意间从周敏溪常看的书里发现的。
孩子见天长,赵如裳看过小侄子两回,每一回都觉得他不一样,一天一个样儿。
周敏溪朝她眨眨眼:“宜嘉姐姐,你也快点生个孩子,和溯洄作伴。”
赵如裳面上的表情微微一滞,转头看她:“敏溪,你是怎么想的?你和杨旻……”
周敏溪把一块桂花糕咽下去,又喝一口蜜茶,低声道:“不知道。反正眼下婚事是搁置了,我不想耽误别人,再过几个月,就商议着退婚吧,人家好好的安义伯世子,在我身上浪费三年……不值得。”
闻言,赵如裳又忍不住多看了周敏溪几眼,她还是从前的样子,可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了,舅舅的死,到底给她和周家上下带来了不小的打击。
“事分轻重缓急,历来也不是没有特例。”赵如裳握着她的手,温声道:“如今舅舅走了,不管是你,还是杨旻,都到该婚嫁的岁数了,三年的确是长了,说起来其实守孝一年就够了,相信舅舅也盼着你早日出嫁。”
舅母操持那么久,好不容易寻到一门合适的亲事,真的会同意周敏溪取消婚事吗?
周敏溪摇了摇头:“那更不能耽误别人了,我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杨家人心里肯定有了想法,何必让彼此都不痛快呢,况且我现在并不想嫁人……”
“敏溪。”赵如裳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指,有些心疼,其实她想问问周敏溪如今对厉王的看法,可从头到尾敏溪都没主动提过七哥一句,犹豫了一阵,到底什么话都没说,只道:“你当日说要削发为尼,可真是吓死我了,好在你头发保住了,若剃度成了光头那可难看死了。”
周敏溪噗嗤一声笑起来,眼中愁绪散了:“我是有这想法来着,幸亏师太手下留情,派人查到我的身份不敢给我剃度。其实佛门之地也挺好的,除了安静了些,枯燥了些,吃斋念佛真的是能够荡涤心境的。”
这么说着,周敏溪语气里颇有几分求而不得的感慨。
“别别别。”赵如裳连忙摆手,试图改变周敏溪的想法:“你可别再想这些了!这红尘万丈,凡俗之世,有七情六欲才能生出人气,大好的人生摆在面前,及时享乐不好吗?何必非要超凡脱俗,剃度出家?”
“佛祖说放下即拥有,一入佛门六根清净,不染红尘烦恼事。”
周敏溪大约是多读了几天经书,讲起佛语头头是道,赵如裳却听得头皮发麻,忙打断她:“谁说出家就能六根清净了,能放下的自然会放下,你不愿放下的,那便是心头朱砂痣,纠缠一生,形影不离。”
周敏溪的表情在一瞬间有了松动,半晌才僵硬了笑了笑:“谁说不是呢……”
寥寥几日,如白驹过隙,一晃就过,来来往往的人在眼前掠过,皇帝皇后细心的叮嘱,教习嬷嬷重复无数次的礼仪规矩,以及皇亲国戚不间断的恭贺和问候。
在赵如裳忐忑且憧憬中,良辰吉日如期而至。
一夜都是曲折离奇,光怪陆离的梦,赵如裳醒来时,还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时辰尚早,外头一片漆黑,殿中却灯火通明,明翘领着宫人进门来,朝她行了礼:“公主,该起身了。”
赵如裳坐起身,环视四周,寝殿里焕然一新,入眼皆是喜庆的红色,喜字贴在门窗上,鸳鸯戏水的床帐帷幔在光影里轻轻晃动,生出一丝缱绻的温柔。
赵如裳如梦初醒,这才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做梦,眼前的所有,都真真切切的存在。
她在奄奄一息之际闭上沉重的双眼,惊醒于十五岁柳絮翻飞的清晨,一切重来,走上一条出乎意料的路。
最意想不到的。
她要在今日,嫁给裴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大婚~
第91章 洞房花烛
赵如裳心中百转千回, 明翘和等候的嬷嬷容不得她走神,忙把人拉起来梳洗打扮。
天边渐亮,细微的光芒穿透云层, 洒落在金碧辉煌的殿阁之上。
足足两个时辰后,赵如裳才在接踵而至的嫔妃命妇恭贺声中, 陡然看清自己的焕然一新的妆饰。
身上的吉服是尚衣局历经两月, 按照她的尺寸, 由数位手艺精湛的绣娘精心绣制而成,裙面以金线绣凤凰牡丹, 精致而华丽,步履生风,有淡淡光华萦绕,在人满为患的正殿中如星如月般耀眼。
赵如裳本就拥有让人过目不忘的本事,尤其像今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充满惊叹和感慨。
宫人匆忙进来, 说驸马已从家中出发, 准备进宫来迎亲了,皇帝皇后坐在上首,听见这句话, 皆露出笑意来。
赵如裳正要拜别父母, 眉梢轻挑,泛起愉悦的期待。
皇后看到女儿穿着复杂厚重的嫁衣,也不舍得她多跪, 亲自把人从地上搀扶起来,拍去裙摆沾上的一点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