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昭当然记得,这二十年的记忆,他比谁都要刻骨铭心。
身体颤抖地厉害,他终于忍不住,缓缓蹲下身,像极了一条被遗弃的动物。
他挣扎、他绝望,他悔恨……可是太遗憾了,他竟怪不了任何人。
江樱樱仰头望向天空——那里仍是白茫茫的一片。
把眼眶内的不明液体憋回去后,她有些恍惚地捏着裙摆,继续说了下去。
“我一直以为,系统来自高等级位面,它的规则凌驾于九州之上。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既然系统这么强,且目的性明确,说句不好听的,我后面一直在和他作对,他为什么不干脆换一个更听话的宿主,要一直在叛逆的我身上死磕到底。”
“系统他如果真有这么大的本事,那么为什么,他帮助我找了新的身体,用的还是九州本土的法术呢?”
“身为高级位面的文明,他哪怕售后做的再差,也完全可以给我一个粗制滥造,快死掉的凡人身体,像当初穿到江晚玉身上那样。”
“答案只有一个,他做不到。”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透明的不明液体还是流了满脸。
好在她的语调里,没有露出半点哭腔。江樱樱假装不经意地抹了把脸,归纳总结道:
“系统曾经所施展的任何法术,都没有超出九州的规则。再结合曾经的凝血丹,我有理由怀疑……”
“他是在这个世界里,真实存在过的人。”
“……”
“师妹,别说了。”
白漓再次开口,这次与方才不同,他清冷的面容上满是担忧,蹙眉凝望着师妹带着泪痕的小脸。
与其说她在解释,不如说是在自虐。
纵然师妹掩饰的很好,他仍能看出,师妹处变不惊下的波涛汹涌。
这让他莫名想到夜空里,义无反顾扑向烈火的飞蛾。
华容也察觉到了阿樱的难过,无声地为少女披上一件外衣。他早已暗暗决定,无论前路如何,都会坚定地与对方站在一起。
“让我说完吧。”
江樱樱礼貌谢绝了二人的好意。
方才说到哪了?她沉思了片刻,总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
哦。应该是快收尾了。
念及此处,她走到萧昭面前,清了清嗓子。
声音悦耳柔和,像在讲述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移魂之术那天,你说,你并未发现有第三个人。”
江樱樱勾唇浅笑,宛如第十州深处绽放的曼陀罗,散发着危险又迷人的气息。
“系统遵循九州的规则,但五行白玉同样也是九州上的物品,为什么当初,没有检测到系统的存在呢?”
“萧昭,你有没有想过,之所以没有第三个人,会不会是……”
“像你的那块玉,感应不到我被他人控制一样。”
“你的感觉没有错,玉也没有错。”
“因为,根本就没有其他人。”
“一直都只有我们两个。”
地上的黑影不动了,凌乱的记忆铺天盖地涌入萧昭的脑海,整个人几乎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而少女的话语不轻不重,仿佛一把钝钝的刀,每一刀都往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捅。
第70章
这番话实在太过震撼, 每个人都在努力消化其中蕴含着的爆炸信息量——除了樱樱本人。
她分析完毕,眯起眼睛抛出了自己的疑惑:
“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现在轮到你为我解惑了。萧大盟主,根据我的观察,你应该并不知道系统的存在……真奇怪,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
萧昭的眼眸如死水一般,没有半分波澜。
支离破碎的记忆在脑海中机械重组,没法逃避,也无处可藏。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前尘往事慢慢清晰, 而心中却一片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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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啸与狂风席卷大地, 山河破碎,天地变色,日月星辰尽数陨落。当最后一束光熄灭后, 整座九州, 也彻底湮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一切都在浩劫之下化为了虚无,只留下无尽的黑暗。
“我还以为,这片大陆上已没有任何生灵。”
悠远的声音仿佛从空荡的天边传来, 带着兜帽的黑衣人穿过重重黑暗,走向世间唯一的莹白色光点:
“竟然还有一缕残魂。”
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毁灭后的世界,黑衣人好心地抬了抬手,碎裂的神魂肉眼可见地凝聚在了一起。
这缕魂魄看上去年纪不大,是个男修。
“这里是哪里,是冥界吗?”
神魂幽幽醒转过来, 在黑暗中一跃而起。
不,冥界也已经不在了……
萧昭想起坠入黑暗前四分五裂的世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在天道的审判下,他的力量犹如一粒渺小的尘埃, 根本抵挡不住摧枯拉朽的天灾。
熟悉的人在自己面前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无论是凡间卖包子的大娘,还是市井街头玩石子的稚童,亦或是高高在上的修仙者……无一幸免。
土地上到处都是尸体:有被打回原形的妖族;有灵力耗尽的修士;有战死的将领;有灰飞烟灭的鬼修;还有露出森森鱼骨,曝尸荒野的海族。
天书的预言果然是真的……萧昭心头满是浓烈的不甘。
他恨自己,为什么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找到传说中的五星。
能拯救九州的只有他,但他却让所有人都失望了。
天书上说:只有五星齐亮,方可在必死的局中,窥探到一线生机。
可五星究竟是什么?
他只是一缕残缺的魂魄,流不出眼泪,只能哽咽地在黑暗和回忆里越陷越深。
“死去的灵魂若是回不去冥界,将在两个时辰后消散。”黑色兜帽的男人开口,嗓音无悲无喜:“你捡到了我的书,我送你最后一程。”
萧昭这才意识到,身旁多了一位陌生人。
对方全身上下被黑色的长袍包裹的严严实实,只能看见精致的下颌,和薄薄的嘴唇。
“你的天书?”
萧昭重复道,心底的希望像初升的泡沫一般,逐步溢出胸口:
“求神眷恋九州,再垂怜众生一次。”
“我不是神。”
黑衣人道:
“我只是个旁观者。”
“您有通天彻地之能,还能知晓过去,预知未来,更能在大难之中安然无恙……”
萧昭不自觉的换了称谓,语气如永夜般悲戚:
“天道凭什么毁了这片大地,苍生又何辜。”
这番话似乎令黑衣人有些许的动容,他的兜帽缓缓拉下,是一张年轻的脸:
“我不能沾染因果,唯有等价交换。”
“那就交换。”萧昭不假思索:“只要能拯救九州,我愿意献上生命乃至灵魂,哪怕让我魂飞魄散都可以!”
“你只是一缕残魂。”黑衣人道:“交易的筹码,还远远不够。”
“……那我该怎么办。”
萧昭的魂魄在黑暗中彷徨又无助的徘徊,试图抓住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黑衣人原本想离开这个世界,却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轻声回应了迷途的灵魂:
“我可以给你,一线生机。”
听到这句话,眼前的残魂变得格外激动,瞬间绽放出亮眼的光彩,又随之被黑暗压制了下去:
“可是预言里所说的五星,我一个也没有找到,已经错过了。”
萧昭懊悔道。
“五星不是物品,是五位有潜力对抗天道的人。”黑衣人娓娓道来:“可惜他们并没有成长到,能肩负起重任的那一天。”
通过对方的叙述,萧昭的表情由迷茫逐渐转为恍然。
他知道黑衣人没有说谎。
无论是千玄宗内名不见经传的琴师;
还是妖族那个稚嫩的少主——听说第五州的大妖各自为政,真正的凤凰血脉反而并未继承大统;
或是那个被他师尊保护的很好,一直未曾暴露冥族身份的剑修;
再是始终仅为半步剑圣,离真正成圣只差一步的南宫长老;
以及……未领悟出刀意的自己。
都太弱了。
若如黑衣人所说,那么就算找到了五星,也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这种战斗力,拿什么与残酷的天道对抗。
就算是五人聚齐,又当如何?
“所以前辈说的一线生机,是指……?”
“我可以把你的魂魄,送回二十年前的世界。”
黑衣人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过程或许会万般艰险,而能得偿所愿的概率,仅有万分之一。”
“我愿意!”
萧昭眼神坚定。
“需要拿什么东西进行交换?”他接着问道:“只要是我能给的,什么都可以。”
“你现在只是一缕残魂而已,价值远远不够。”
黑衣人沉吟片刻:
“就用最珍贵的东西交换吧。”
“最珍贵的东西……那是什么?”
萧昭疑惑。
“目前尚不可知。”
黑衣人摇头:
“若是交易成立,往后你的人生,最想要的注定得不到,得到的会失去,至于失去了的……”
很长一段时间的停顿后,他一字一句地说了下去:
“失去的,将再也回不来。”
“即使是这样,你还愿意吗?”
“为什么不愿意?”
萧昭想起分崩离析的大地,毅然决然地回答:
“只要有一丝一毫拯救九州的可能,我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好。”
黑衣人答道,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贝壳:
“我原本打算带她去另一个世界,但新的异世界里没有其他的人鱼,总归是先前的世界好一点……加油,我很期待你能创造奇迹。”
这句话没头没尾,前半部分有些古怪,萧昭只听懂了后半部分:
“敢问前辈,我该如何回到二十年前?”
“筹码还不够,不能回归自己的本体,只能附在其余的生物身上。”黑衣人举例道:“比如灵兽,或者灵花灵草。”
“不行!”萧昭焦急:“仅仅二十年的时间,灵兽与灵植当如何化形?”
“你的魂魄不完整,没有长时间操控人类身体的力量,只能寄存在他人的脑海里。”
黑衣人稍作思索:
“以你付出的代价,想有人身,那只能先送你去低等级的异世界了。”
“去异世界后,还能再回来吗?”
事关重大,他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若是异世界的规则,没有这个世界高就可以。你虽为魂魄,修炼两年后,也能带领共生的伙伴魂归九州。”
这样就好,萧昭放下了心。
既然已做好决定,那么每一步都要仔细计算,不能有半分差池。
首先,要想带着异世界的灵魂安全来到九州,无非就是附在莲藕上,或附在将死之人的身上。
前者很简单,但对日后的计划,总会有诸多不便。
他灵光一现,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根据他走南闯北所得到的消息,南宫瑜在十几年前,曾经死了一个女弟子。
这个弟子名叫江晚玉,原本有令人艳羡的未来,却因意外,死在了刚入门的第二天。
她的师兄是白琴师,师弟是小冥族,师尊是半步剑圣,本人还是大宗门的核心弟子。
无论是力量、人脉、甚至是死亡时间,都是一个完美的身份。
“前辈,能否在异世界中,找到一位灵魂与剑圣八弟子匹配的人?”
涉及到天地存亡的大事,萧昭脑子转的很快,转瞬间已做好了打算:
待自己重归九州时,以江晚玉的名义,不动声色的令五星齐聚,拯救整个世界。
黑衣人不语,纯白色的短发在黑暗中无风自动,他的瞳孔是淡淡的蔚蓝色,像透明的玻璃般,没有丝毫温度:
“可以。”
“你真的确定了吗?”
黑衣人重新戴上兜帽。
“确定。”
他毫不犹豫。
“一定要记住,你是来自未来的灵魂,未来发生的事属于天机,不可泄露。”
萧昭的意识渐渐模糊,耳边只留下黑衣人最后的叮嘱。
……
他如愿以偿来到了异世界,藏在一位十六岁少女的脑海中。
这个世界同他熟悉的九州有天壤之别,没有灵草,没有宗门,没有妖,也没有修仙者。
……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近卧室,床头的方形物体叮铃铃地响起。
一只小白手从被子里伸出,四处乱摸了几下后,成功找到了声源,用力摁下闹钟屁股后的开关。
房门被急促地拍了五下:
“阿樱,你在干什么,上学要迟到了!”
“知道了——马上。”
被子里的少女拖长了音调,过了好一会才露出一颗蓬松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