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是有的,三年、五年,甚至是……
喻兰洲见过很多。
他有一个病人二十年前做了单侧切除,剥离了所有淋巴组织和部分肌肉,但二十年后再次复发,在六十岁时切掉了另外一边,痛苦地熬完了所有化疗和靶向。
如彭闹闹所说,彭静静真的成为了合格的老病号。
她看见太多的实例,有复发另一侧的,有转移的,那么她开始有了现在的想法。
她问喻兰洲:“之所以叫乳腺癌就是因为最初是发病于乳腺对吗?”
他点了点头。
“那个把我搞得要死的化疗是能杀死癌细胞对吗”
他又点了点头。
“我的化疗效果还可以对吗?”
当然,这丫头的肿瘤已经降级,说明换药后效果显著,现在她身体里的癌细胞理应是被全部杀死。
瘦嶙嶙的女孩露出一抹胜利的微笑,看着她的主治大夫:“那么我现在把两侧都切了,就再也不可能有地方能储存这该死的癌细胞了,对不对?”
真是……
喻兰洲此刻很想给王钊打个电话,告诉他你看上的姑娘真特么不是一般人。
是很吓人!
他在临床这么多年,只遇到了这么一个。
、、、
当然,不是说她是异想天开。
这个法子是可行的。
但,
喻兰洲作为主治大夫必须明确地告知:“我们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你身体里的癌细胞是不是被百分之百杀死,如果它此刻隐身在某个地方,即使是双切也不能避免复发的可能。或者我们反过来想,只处理长瘤的那一边也不一定会复发。很多人单侧手术后一直过得很好。”
彭静静微微蹙起眉头,没打断,继续听他分析。
“我目前最担心的是你的身体无法承受双切这么大的创口。”他在纸上画了一下,“切口不会很长,但我们在里面剥离的面积会很大,这样才做的干净,也能减少复发的可能,但你的免疫力如果扛不住,术后的血栓和积水会是致命的,这比复发来的可怕。你说对吗?”
喻兰洲看着她,见她在沉思。
“彭静静,最重要的一个,你能接受的了手术后的自己么?”这其实已经超出了一个临床大夫该考虑的范畴,大夫,治病救人,但不治心。他们在乎生死,却无暇顾及病人如何面对残缺的自己。
喻兰洲的身上经历过太多事,他比别的大夫更能懂心理上造成的创伤有的时候比死亡更可怕。
彭静静这丫头从疑似、确诊到整个人崩溃拒绝,正好填在了他心里的某个空缺,让他知道了当年柯莲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更能理解,她为什么会那样选择。
他现在最担心的反而不是彭静静的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进入后半程,有些疲惫,也很期待两人的火花,谢谢大家支持到这里,谢谢打赏和花花,准备专门有个彭总和钊哥的番外,摸摸哒!
第83章 入冬4
第八十三章入冬4
我见过。光头女孩偷偷攥了攥拳头。
这是很私密的事, 谁都不会扒开伤口给不认识的人看。
彭静静对东北老婆婆说了自己的想法,问能不能看一眼。
她觉得很冒犯,这很不好, 可除了这样她根本没办法见到, 就算她在网上搜了很多很多的图片,也没有亲眼看见来的真实。
可就是她觉得那么不好的事在老人看来却不是什么大事, 只见老婆婆点了点头,让她帮忙拉起帘子。
厚厚的淡色帘子像一个保护层,护住了里面的两个女人, 一老一小,一个尚是完整, 一个已经残缺。
那个下午,这个女孩看见了老人拉起衣摆的那只苍老的手, 看见她磨毛的内衣,看见她胸下、靠近肋骨的位置有一道长疤,在原本该高高隆起的地方一片空白,甚至因为苍老而微微下陷。
没有了□□。
这很奇怪,女孩生而俱来的两个小点、造物神赐予女人天生的哺乳权利、那么对称的两个东西, 消失了一个。
那具躯体实在是……
不好看。
她甚至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无法看第二眼,飞快地挪开目光, 心惊肉跳地, 鼻腔不由自主发酸地, 想哭,害怕。
会将那个微微凹陷带着长疤的前胸代入自己,然后痛苦到无法呼吸。
可慢慢地,视线对焦了, 她看见老婆婆依然那样淡淡笑着,她放下了衣摆,轻轻抚平,拉住了这个年轻女孩的手。
这是一双从未干过粗活,细长柔软的手。
“是不是有点难看?”老婆婆问她。
彭静静在那一刻说不出假话。
婆婆的眼里渐渐也湿润了,她哑着声:“但我还活着啊……”
彭静静在这个老人嘴里听过最多的就是这句话,要活着,要和老伴在一起走二十年,不能自己先走。
所以她咬牙挺到了现在。
他们家没地了,一辈子靠土刨食的农民失去了自己最重要最赖以生存的东西,但他们觉得值得,非常值得,他们过的每一天都很开心。
那么我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彭静静这样问自己。
她想了两天。
钱吗?不,她生来就不缺。
爱情吗?不,她一直不太相信这玩意。
还有呢?
还有就是姐姐探头:“彭瘦瘦你要不要喝奶茶?”
是老爹把一个车钥匙假装随意扔在她枕头旁:“哦,听说好像是限量款,喏,拿去玩。”
是妈妈买了一个缝纫机,捣鼓一晚上,为她缝了一顶碎花小帽、拆了自己古董包上的金属logo镶在正面,笑说那是高定版驴家新款。其实他们家彭夫人十分不手巧,不会做饭不会操持家务唯有点钞票最快。
但她很喜欢那顶帽子。
“我是个商人。”彭静静拉开抽屉,顺手塞给她的主治大夫一颗橘子糖,所以突然得了糖的喻主任哭笑不得,但还是好好收起。
听她豪气云天:“我是个很成功的商人。”
也不知道在执着个什么。
喻大夫配合地点点头。
“所以我讲究回报率。”彭总一抬下巴,“我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大罪,不希望还有复发的可能。我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也没有勇气再经历一次。”
这番话说得喻兰洲有些动容。
他能猜到,这个小丫头是怎么一点点在病房里从爬学走,察言观色,日日积攒摸索,最终选择了这条路。
“可是……”他依然要严谨地提醒。
“我知道。”彭静静打算他要说的话,“我要做的是从一开始就尽我最大的可能杜绝复发的可能,试都不试不是我彭静静的风格,至于以后……是什么结果我都认。”
“你姐姐知道么?”喻兰洲作为主治大夫能理解这种选择,只是担心彭闹闹。
刚才还昂首的彭静静顿时泄了气:“我还没跟她说。”
“你先跟她谈一下,我等结果。”喻兰洲这话说的很明白,你的身体虽然是你的,但你姐姐不可能让你胡闹,我,肯定是听你姐的。
几乎没有哪个女人会主动要求切除她完好的□□。
“手术……”就在喻兰洲准备出去的时候,彭静静喊住他,“手术麻烦别人来做,谁都可以。”
生怕他误会,飞快地嘟哝一句:“你以后有可能是我姐夫,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喻兰洲怔忪几秒,蓦地笑了起来。
彭静静极少看他笑,突然有点明白从前家姐为什么迷这人迷成那样。
盖着被子的小腿突然被这个男人轻轻拍了拍,他有些无奈地站在床尾看着她,解释着自己的身份:“我是个大夫……”
喻兰洲想告诉她,我是个很合格的大夫。
可最终,唇角还挂着笑,摇摇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前叮嘱:“跟你姐好好说。”
这话彭静静听进去了。
“喂。”她说,“谢谢。”
“客气。”
、、、
从单人间出来喻兰洲就开始和邱主任汇报这个情况,并且时刻观察彭闹闹那边的动静。
就科里来说,不敢随便答应,这种情况从来没有过,万一出了问题谁都担不起。邱主任在散会后特地过来一趟,和喻兰洲低声交谈,问他:“你觉得呢?”
技术方面不用多说,喻大夫瞧瞧外头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只一句:“签好手术知情书。”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
你哪怕做个阑尾小手术都有好几页纸的手术知情书要签啊!
喻兰洲其实在等彭闹闹的决定。
如果真做,彭氏不会秋后算账,这个他能保证。
但邱主任没这个底气,开始翻手机找院长,要求让医院法务部重新搞一份手术通知书,特事特办,要把这台手术的各种风险和免责都写进去。
刘院长很是支持,直接把老邱喊到了院长办公室。
然后这天下班后,在齐刘海小姑娘美滋滋想着要怎么宠妹妹买什么给她吃的时候,一身白刚下手术的喻大夫点点于小宝:“饭多叫一份。”
宝大夫默契十足,啊一声:“您又要值夜啊?为啥啊?”
现在国泰民安单人间温馨融洽,喻老师您还操心啥?我闹……哦不,你闹都不在这儿陪夜了。
喻兰洲卯了眼小家伙,心想你明天就知道为啥了。
彭家一家四口在这一晚和和睦睦吃了晚饭,到九点彭总催彭董事长带着他夫人赶紧回家,九点半,在彭家大妮打了个小哈欠说我也回家碎觉觉的时候,彭家老幺轻轻拉住了姐姐的手。
“你想吃什么么?”这是彭闹闹的第一反应。
她宠孩子从来就这一招,专会买各种好吃的。
这几个月,彭静静能胖十斤她功不可没。
只听一贯不会撒娇的老幺软兮兮叫了声:“姐……”
彭家老大眉心一跳。
单人间的门关了一个小时,这期间有人站在大办公室里毫不掩饰地、直勾勾地锁着那扇门,一个小时后,当他心里的那个小姑娘如一团火冲出来的第一秒,他拔腿追了上去。
替她摁了电梯。
从他回来就没找着机会说上话,这丫头也躲着她,这会儿倒是不躲了,仰着头不高兴地质问他:“你早就知道了?”
喻兰洲点了点头。
他是第一个知道的。
然后,就见这丫头执拗地瞪着他,却什么都没说,慢慢垂下了脑袋。
他陪着她一起进了电梯。
一起下楼。
一起站在小花园里。
“吃冰淇淋么?”小喻爷要哄人张口也就是买吃的。
想给她买好,帮她拎到家门口,让她洗好澡在过热的暖气房里来一口,沁心凉。
她从前喜欢这样。
可小姑娘摇摇头。
脚尖磨着地上的碎砂石,半晌,闷闷地说:“就这样吧。”
高高的男人弯下腰想看看她的眼睛,可她躲着,还伸出爪子推他一下,不让瞧。
“闹闹。”他不放心,握住了她的上臂,将人固定住,“你想听听我的意见么?”
彭闹闹想了想,哑着声问他:“有没有危险?”
有没有危险,成功率是多少,这些问题对于大夫来说是最没有准确答案的问题。他们没有办法保证,因为一句话下来如果后边翻转了那就意味着要吃官司。
所以这几年大夫的话越来越少,说话的时候看见家属或者病人划开手机就赶紧让收起来。
生怕被拍了视频录了音。
但喻兰洲却没有避讳闹闹的问题,他知道,她问出来也很难,他的处境她比谁都知道。
这个人,用毕生所学做担保,告诉她:“没有。”
很利落的两个字。
肉眼可见小姑娘的肩膀松懈下来。
因为这两个字,她心里无边的担心顿时少了一多半。
她给了句准话:“那就随她吧。”
说着眼就红了,小声喃喃:“妹妹说她不结婚,也不会有孩子,以后我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
死死忍着要哭的感觉,妹妹都没哭呢。
不得不说,彭静静是喻兰洲见过最刚的女孩。
她确实,把所有方面都想透彻了。
“如果你不愿意……”喻兰洲还是那样弯着腰锁着小姑娘的双眼,试图找寻一个更好的办法,一个能让彭闹闹接受的办法,他觉得这丫头有点过犹不及……
然后,在楼下昏暗的路灯下,小姑娘翘着嘴巴抬头瞪了这人一眼。
“……”喻兰洲失笑,“我是说过要尊重她的决定,可这不是一件小事。”
“那当时她闹着不肯治疗也不是小事。”
得,小姑娘算账了。
可他心里喜欢,喜欢她这样与他说话的模样,什么都放开,都不要紧,他只问:“你真的想好了么?”
现在整个彭家是这丫头在拿主意。
就见彭小姑娘揪着手:“我不想因为我,让她后悔。”
喻兰洲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脑袋上,揉了两下。
那个弧度完美贴合他的掌心,一丝缝隙也没有,那细软的发丝眷恋地缠着他的手指,叫他离开的时候很不舍的。
难得乖乖让他摸脑袋的女孩忽然动了动。
“你有什么要跟我说吗?”彭闹闹哑着声,仰着脑袋,直直看着这个男人。
她的眼睛炯炯有神,她在给他一次机会。
“给你买了个小猪的杯子。”喻兰洲想了想,“明天拿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