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白翊岚躺在病榻上,生机几近枯竭。
这一幕瞬间跟欧阳昭明在她面前死去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让她几乎要以为这是拥有玉坠的人身上所加诸的诅咒。
世间任何一人手握这块玉坠,拥有里面无尽的空间与神奇之物,都可以百毒不侵、百病全消地活过漫长岁月,可所看重的人却会一个接一个地遭遇灾祸,凭手中的玉坠也无法挽救。
这一刻,宝意甚至想不起要问为何白翊岚回到南齐就成了南齐的王爷,如果不是平王妃在那时候进来,她也许会这样在那里站到天荒地老,是她的声音令宝意回过神来。
这其中有漏洞,躺在床上的人不可能是白翊岚。
论时间,他回到南齐不过才数月,而王妃与平王成亲已经数年。
意识到这一点,宝意冻结的心脏这才在胸膛里恢复跳动。
白翊岚回到南齐之后给她写的那封信,里面所写的话又浮现在她眼前——他找回了兄长,但是兄长病重……
他信里所说的兄长,应当就是曾经的景隆帝,如今的平王白迎霆了。
南齐视双生子为不祥,所以当年这对兄弟被生下来,才会留下一个,送走一个。
而将这样一个自由于山野的少年侠客束缚在这里,不能离去的,就是南齐国的天下了。
时隔不到半年,他们的命运就已经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宝意尽力使自己镇定,没有露出更多破绽地来到了床榻边。
他登上了至尊之位,而自己则舍弃了所珍视的一切,走上了复仇道路。
她区分开了两人,等到白迎霆睁开眼睛之后,宝意就更加确定这不是白翊岚。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可是无论是眼神还是气质,都在证明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
之后的事情,便如她一开始计划的一样了。
一颗朱果加上灵泉,可以治好他身上的恶疾,换南齐皇室的一个承诺,完成计划的第一环。
而白翊岚……
坐在房中的人放下了手,身影消失在桌旁。
等到再出现的时候,宝意的手上已经多了一封信,如果白翊岚在这里,定然会认出这是自己写的。
宝意取出了信笺,再次展开,垂目看着上面的字迹。
信上的字迹还是她熟悉的,但是方才从平王的住所出来遇见的白翊岚,却已经是不同的样子了。
宝意捏着手中的纸,静坐在桌前。
白翊岚没有认出自己,以后她也不会主动和他相认。
她取出了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然后将手里的信重新放回信封里,凑到火苗上把它点着了,静静地看着它燃烧。
信烧完的时候,外面也响起了脚步声,刚刚离去的少女又回来了。
她一手端着洗好的水果,一手推门,一进来就闻到了烧焦的味道,于是问道:“谢姐姐,你在烧什么?”
“没什么。”宝意熄灭了油灯,坐在桌前看向她,说道,“以后直接叫我姐姐,不要带姓了。”
“好!”少女将这视作她对自己的亲近,眼睛一亮,“姐姐!”
宝意看着她走过来,递了个洗干净的梨给自己:“姐姐,我们现在做什么?”
伸手接过了这沾着水珠的梨,宝意开口道:“等。”接下来就是住在这城东的客栈,耐心等待王府再来人。
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两日。
那认定揭下皇榜的黑衣女子是来骗人的太医们脸被打得啪啪作响。
他们在平王府守了两日,当天晚上王爷就发了一场热,身上渗出了许多乌黑的杂质。
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躺在床上的人就像酣睡一场之后睁开眼睛,脉搏、气色都变得同常人一般康健。
不过一日之功,就让一个人从垂死变得健康,太医们在心中惊异之际,也担忧这黑衣女子是用了什么虎狼之药激发王爷体内的潜能,以换取如今这般假象。
但是白迎霆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
对听了太医的话,同样显得有些担忧的王妃,他温声道:“并非如此,我从未像现在这般轻松过。”
在夫君跟太医之间,王妃自然是相信他的话。
“那就好。”平王妃说着,忍不住抽泣一声,脸上却还带着笑容,“若是那位姑娘早些出现,王爷这些年也不至于受那么多罪。”
太医们见状,有些灰溜溜地退到了外面,不过还是坚持要多观察一日,再下定论。
白迎霆笃定自己已经完全康复,对他们这些执着表示都随他们去了。
劫后余生,他现在的心境比从前更平和,他问面前的妻子:“那位姑娘现在是在何处?”
王妃坐在床边,轻声道:“那位姑娘没有在王府内住下,说是不自在。”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像这样隐世不出的能人异士,总是有些怪癖的。她现在就住在城东的客栈,王爷想见她,随时可以请她来。”
白迎霆望向外头,听着外面太医们还在说话,片刻之后才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妻子,说道:“就让太医院再观察一日,等他们都安了心再去将这位姑娘请过来吧,你亲自去。”
由王妃亲自去迎,这样才显得出他们的郑重。
王妃点头:“自当如此。”
于是在太医们的密切观察中,时间又过去了一日。
观白迎霆的起居饮食,太医们不得不承认,王爷确实是完全没问题了,于是纷纷提出要回宫值守,不大想再被那年轻姑娘当面打脸。
白迎霆明白他们的心思,只觉得好笑,但却不会多加阻拦。
而白翊岚在宫中事务堆积,昨日没有出来,今日见太医们回宫,听了他们的汇报,却是立刻就换了常服出宫,前往平王府。
一进王府,白翊岚就直奔兄长先前住的院子,可是等匆匆去到之后,却发现院子里只有下人在扫洒,屋子的门跟窗都开了,在彻底通风,便随手抓了个人来问:“王爷呢?”
“陛、陛下……”那在扫地的小厮猝不及防被抓住,一见问这话的是皇帝陛下,顿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王、王爷——”
“陛下!”在后面追了一路的王府总管这才追到了白翊岚身后,在白翊岚看向自己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陛下您可走得太快了……老奴一路都追不上……”
这位王府总管从前是白迎霆的副总管,白迎霆退位,他也跟着离开了大内,来到了王府,做了比大内总管清闲许多的王府总管。
等喘匀了气,他才直起身,挥了挥手让那小厮下去。
白翊岚立刻问道:“皇兄人呢?”
王府总管道:“回陛下的话,王爷的身体已经大好了。今日天气好,王爷正同王妃在湖心亭坐着饮茶对弈,老奴领陛下去。”
“快带朕去!”
白翊岚听了他的话,这都在湖心亭饮茶对弈了,兄长的身体看来是真的大好了。
他跟着王府总管往外走,本来是走在后面,可等见到湖心亭坐着的人影之后,白翊岚就越过了前面领路的王府总管,快步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王府总管在后面看着怎么都跟不上,干脆就放弃了,任由他们这位陛下自己跑了过去。
王爷把陛下找回来,又这样将江山社稷交给了他,兄弟二人虽然从一出生就分离,可到底是一母同胞,血浓于水,这感情是旁人比不上的。
看着那边兄弟相会,听见陛下欢喜地叫了声“皇兄”,而跟王妃对弈的王爷也抬起头,来对他笑吟吟地回了声“皇弟”,王府总管只觉得自己这辈子见过最好的风景也就是如此了。
见白翊岚来,王妃站起了身要同他行礼。
她还没开口,白翊岚就立刻一挥手,说道:“皇嫂不必多礼。”然后在这石桌前坐了下来,伸手拉过了白迎霆的手,搭上了他的脉。
他在山上学艺,虽说只是习武,但是也看过些医书,懂得脉象。
果然,手刚一搭上去,就立刻感觉到了兄长的脉相稳健,白翊岚脸上顿时放出光芒来,欣喜地道:“太好了,皇兄!”
白迎霆眸光温和地看着胞弟:“昨日就大好了,只不过太医们还有疑虑,就没立刻告诉你。”
白翊岚倒是不在意是什么时候告诉自己,只要确定兄长没问题,他就安心。
想起治好兄长的人,他转头看向王妃,问道:“皇嫂,给皇兄医治的神医现在在何处?”
在他想来,哪怕对方是女子,太医院的太医们又看她不惯,但为了确保皇兄的病不再复发,最好还是许她官职,留她在太医院中,好时刻为皇兄诊治。
平王妃看穿了他的想法,温声道:“那位姑娘现在在城东的客栈,我还未去请她来。”
白翊岚一听便道:“既是如此,那朕便派人去请她来。”
由帝王身边的总管亲自去迎,代表的是他这个南齐的君王。
他朝着亭外一招手,那跟着他一起来的大内总管就立刻领了命,说道:“老奴这就去请。”
白翊岚叫住他:“还有,将皇兄已经痊愈的事情也宣告出去。”
他的兄长是个受万民爱戴的好皇帝,这样的病情也牵动着百姓的心,现在痊愈了,自然是也要让他们知道。
而且北周的使团在南齐停留也有颇长一段时间,因着白迎霆的病情反复,所以他们并不好提出辞行,现在让他们知道了,若是想要离开,也好寻个时日可以来宫中向自己提。
“是。”他这一连颁布了两个命令,大内总管都老练地领了去。
白翊岚还在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平王夫妇却是对视了一眼。
等白翊岚将目光收回之后,王妃便再次开口道:“陛下想要给那位姑娘封赏的话是可以,但若是想留她在宫中,以后专门为王爷治病,却是不必。”
“为何?”白翊岚不明所以,“可是她不愿意?”
王妃道:“那位姑娘会不会拒绝,我其实不知道,只不过她在为王爷诊治之前就说过,她只能救王爷这一次,若之后王爷的病情再有变化,却是不必再去寻她了。”
第266章
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白迎霆并不感到意外。
像这样一出手就能治好自己身上的怪疾的人,应当清楚手中的药所能做到的界限在哪里。
她说能救便是能救,不能救便是不能救。
思至此,白迎霆开口道:“既然病根已经拔除,那再复发的几率也应该不大了,余下的日子,我应当可以顺顺利利地活下去。那位姑娘便是不留在皇城中,也不会改变什么。”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人家治好了我,你就定要像皇榜上所写的那样,满足她任何要求。”
白翊岚理所当然地道:“那是自然。”
他将这句话写上去,就是做好了兑现的准备。
见他如此,白迎霆也没有别的话要再说了。
他嘴角微扬,就再次伸手拿起了盒中的棋子,准备同妻子继续刚才被打断的棋局。
只是手中的棋子还未落下,就听白翊岚又道:“皇兄,既然你已经大好了,那是不是应该将这个皇位拿回去?”
风和日丽,仍旧站得远远的王府总管又看了一遍亭中三人对坐的景象,心满意足地收回了目光。
他们南齐果然最得上天眷顾,便是到了这个时节,都还有着这样好的阳光。
真是太好了。
亭中,白翊岚的话音刚落,就见到兄长手中的棋子落回了盒中。
白迎霆抬眼看向他,问了一句:“怎么,这皇位坐着烫你不成?”
王妃在旁轻笑出声,抬手掩唇。
在白翊岚回来之前,这个皇位花落谁家,南齐宗室可是个个都盯着。
唯有他,这样被数双有力的臂膀推上皇位,也迅速成长,得到了朝臣的认可,却还时时想着要从这里脱离出来,做回那个自由的乡野少侠。
其实想想,这也没有办法,毕竟他就是这样被教育着长大的。
在山上,白先生只传授他武功,却不重其他,将他养成了自由的性子,就是为了避免有人拿着他的血脉来做文章,引起南齐动荡。
所以,白翊岚回到南齐,临危受命,所想的不过也就是先占住国君的位置。
等到哥哥好起来以后,就把他的皇位还给他。
他从未将这个视作是自己的东西。
比起自己,他的哥哥才是真正的帝王。
哪怕他穿上兄长的龙袍的样子在外人看来,几乎同兄长没有什么两样。
白迎霆看向自己的妻子,对她温柔地道:“去看看小厨房的糕点准备得怎么样了。”
“好。”王妃知道他这是有话要单独跟白翊岚说,于是起了身,“那王爷同陛下聊着,我先去看一看。”
她一离开,亭中现在就只剩下兄弟二人。
白迎霆这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白翊岚说道:“国君乃社稷之本,这一年之中,周、狄、齐三国接连经历了帝王的更替,都动荡了一番。”
白翊岚在北周生活了那么多年,他知道这些。
等回到南齐之后,自己置身于其中,体会就更加直接。
他听兄长叫自己的名字,“翊岚,没有人生来就是君王,而你让我觉得把这个国家交给你是一件正确的事。我的病现在虽好了,但谁也不知还会不会复发,而且我跟你嫂子膝下空虚,也不适合再回到这个位置上。”
“哥——”白翊岚听了他的话,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你跟嫂子会有孩子的。”
“也许吧。”白迎霆对他微微一笑,“其实我并不在意自己有没有孩子,但要当好一个国君,令江山稳固,子嗣是极为重要的。你既然已经登上了皇位,那就替哥哥好好地做下去吧。”
曾经的帝王,如今的闲王抬起了手,按在了弟弟的肩上,“一个真正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毫不担心动荡的国家是不会三天两头换国君的——还是说,你不当皇帝,除了不喜欢,还有其他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