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完,就见二少爷身边的小厮来了:“青墨姐姐。”
青墨微微点头,迈着轻缓的步子回去了。
谢疏霖正在写谢如意要的东西,万一忘了就不好了,抬眼看见小厮的表情,抬了抬下巴:“说吧,什么事?”
“噢,也没什么,就是今天听说信芳堂的那位也出门去,”小厮觑着自家少爷的脸色,果然立刻来了精神,讨巧道:“小的已经让人去跟着了。”
谢疏霖站起来,将纸笺折好收进袖袋里,夸赞了一句:“嗯,办的不错,有赏,咱们也出去。”
“谢少爷赏。”小厮美滋滋地接了少爷的赏钱,跟着一道出府去。
兰庭不知道,自己后面又跟了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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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月楼在莳花街的第三家,莳花街是庆安侯府所在的平澜坊附近,很热闹的楼街了,口腹之欲在这里,能得到大半的满足。
饶是冬日里,积雪层叠,也是热火朝天,人声鼎沸。
到了得月楼后,因为早上耽误了一会,时辰刚刚好。
碧釉也难得出来,一想到今日的事情又解气,正要雀跃地掀开帘子,却听自家小姐淡淡道:“先不急,再等半刻钟。”
她“唔”了一声,不明所以地缩回了手,焦灼地等着小姐准备好下车。
可小姐居然真的就靠在车上闭目养神。
外面天气很晴朗,马车也被晒得有些暖意。
半刻钟后,红霜回头看了看睁开眼的大小姐,说:“大小姐,到时辰了。”
兰庭已经睁开眼:“嗯,进去吧。”
得月楼内,邱女先生是一早就来了,让人等兰庭来了才能上菜,一则,她是东道主,二则,是以示歉意。
而且,她不知道,谢兰庭会不会来。
若不是因为即将被雅正女学销退,赌坊那边又步步紧逼,每天欺上家门来要债,让她几乎无路可走,也不至于现在舍下颜面,向一个丫头致歉。
得月楼的伙计一眼就看到了客人,上前来问道:“客官可有预定?”
红霜和碧釉从前没有来过酒楼这种地方,被热情的伙计吓了一跳,反倒是大小姐轻声道:“邱先生。”
伙计干净利落地上楼一引:“噢,客官楼上轻,靠右第一间。”
兰庭习以为常地点了点头,提裙缓步带着丫鬟上楼去。
碧釉藏不住笑意跟着小姐身后,红霜看她眉飞色舞的,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唇角压都压不住。
兰庭身着白底十幅金斓边度花裙,外罩了一件金红羽缎的斗篷,她偏头看了一眼热气氤氲的大堂,客满如云,想要在这里吃一顿饭,应该还挺难的吧。
她想,这个冬日真是漫长啊。
而房间里,邱女先生已经等的焦灼不安,愁云满面之际,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随着清淡又熟悉的女声,兰庭终于出现在了眼前:“邱先生,我来迟了。”
“未曾未曾,大小姐请进。”邱女先生差点激动地泪如雨下。
她想到今天的目的,立即站了起来,有些紧张地笑了笑,与兰庭的坦然自若,成了鲜明的对比。
若说先前,她心口还憋着的一口怒气,但在忐忑的等待中,早就消散了下去,只盼着谢兰庭能来,就比什么都好了。
说实话,在看到谢兰庭那一刻,她几乎都不晓得,自己是该松下一口气,还是要更加提起心。
既然是掐着时间来的,这就说明人家还没消气,不依不饶地刻意刁难,她也得耐心忍受着。
“请坐,谢大小姐。”邱女先生的态度,前所未有的殷勤热络,亲自为谢兰庭斟茶倒水,端到了面前赔罪。
看得碧釉撇了撇嘴,当初栽赃她们小姐的时候,那副嘴脸叫人恨得牙痒痒。
见丫鬟服侍谢兰庭脱掉斗篷,一身清雅华丽的衣裙,邱女先生有些闷闷地别过眼去,暗自咬了咬唇。
谁想落座后,兰庭只轻飘飘地用了一句话,就将她打的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本以为先生的热情和笑容,是该用在初次谋面的,没想到,今日才看见。”
“我、我……”一听见这句暗含讥诮的话,邱女先生整个人慌乱局促起来,顿时面红耳赤,低下头差点窘迫地掉下眼泪来,只能迅速借着捋发去掩饰。
这也逃不过紧盯着她的人眼中。
碧釉眨了眨眼,没觉得多高兴。
兰庭不见半分动容,继续问道:“我听说,先生有个弟弟?”
这时候,她也就不维持什么面子了,垂头沮丧地应道:“是,一个不成器的纨绔,只因他才债台高筑。”
兰庭一只手倚着腮:“为何不去借呢?”
“借?”邱女先生眼中含泪,摇头苦笑一声:“大小姐这话说得轻巧。”
她也是要面子的,不能为了这种荒唐的理由去借,平白就矮了人一头,日后还怎么做先生,借了谁家的钱,就要专门照顾谁家的孩子,这和奴婢有何区别,只是没签卖身契罢了。
其后的一刻钟里,她们就听邱女先生说了自己的遭遇,邱女先生的父亲是个小官员,对一双儿女都不错,不用多说,现在的邱女先生就证明了这个事实。
可惜,她父亲去世的早,弟弟没有受到父亲的多少教导,而母亲早年因为生了女儿,受了不少婆母责难,对儿子溺爱非常不说,甚至在丈夫死后,逼着女儿赚钱给儿子赌钱。
邱女先生的父亲原为了她定亲,父亲死后,婚期也被耽搁下来,男方等不得丧期,也无情地退掉了婚事。
她只好年复一年的,给赌鬼弟弟赚钱换赌债,填这个无底洞,一直到如今。
今日,赌坊的人又打上门去,邱女先生只能躲在女学里,可她又不能看着家里唯一的男丁被打死。
听完这些,之前一直叫唤着要邱女先生给小姐道歉的碧釉,看她眼下的可怜的模样,再看她身上的素色旧衣裙,就有些于心不忍起来。
要不是红霜碰了碰她,碧釉都想给女先生一块手帕擦眼泪了。
看得人心里怪难受的。
红霜瞟了一眼碧釉,心里暗自叹息,这丫头,来之前,还觉得女先生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是报应,是活该呢。
可惜,她们大小姐俨然不为所动,甚至惬意地挽了挽耳边的鬓发。
邱女先生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失礼了,大小姐莫要见怪。”她是个清秀佳人,哭起来也不难看,就是看得人会于心不忍。
“无妨,现在我们说回正题就好。”兰庭面不改色地饮了一口热茶,隔着茶雾,连浅褐色的眼眸,都好似浸润了水汽,清亮又漂亮。
这还不行?邱女先生骤然抬起泪眼,看向少女平静的面目,心里咯噔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邱女先生(呆滞):难道不该感动的和我抱头痛哭吗???小妹妹你怎么回事!
庭庭(面无表情):该配合你演出的我视而不见,心冷如冰的一批.JPG
碧釉:内心受到了打击,只有我于心不忍
第22章 道歉
她对眼前的纤弱少女,不由得正色起来,连脊背都挺直了,仿佛她才是个学生。
这么多年,谁都对她尊敬有加,饶是权贵又如何,对她还是都要以礼相待的。
她见过太多比这凄惨的事情。
甚至,兰庭都能想到,邱女先生日后的下场。
无非就是被蚂蟥弟弟吸血到死,但她们对付外人可聪明了,对于家人的软弱,并不足以说明什么。
这时,伙计敲了敲门,来上菜了,才打破了之前的尴尬局面。
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就要去亲自开门,碧釉说了句“先生请坐”,自去开了门,邱女先生更是坐立难安,满脸涨得通红。
伙计动作倒是也快,上完了菜,就极有眼色的带上门出去了。
看着满桌子的佳肴,想来邱女先生如今应是很窘迫了,还要勉强拿出一笔银钱给她赔罪,也是下了大手笔了。
兰庭这才开始缓缓地说:“我知道,先生看不上我,可若不想收我为徒,一早说了便是,亦或者寻个理由,哪怕是人满了,依照他们对您的态度,想来也不会强求。”
邱先生听得心尖直颤,谢兰庭说的,一个字都没错,她和权贵人家打交道这么久,怎么委婉而不失礼的拒绝人,她是懂的。
可她就是,贪图这一笔丰厚的束脩。
但她又不想教谢兰庭,之前听学生们议论过,说谢家寻回来的长女,是个粗俗无礼的,这岂能入她的门下。
“先生究竟是为人师表的严格,还是因为偏见,而故意做出的苛责,想必您自己心知肚明。”兰庭语气不徐不疾,意外的平和。
邱女先生眼都不敢抬,弱弱地解释道:“可我听她们说的……”
“先生错了,我与这些师姐从未谋面,她们怎么可能清楚我的品行,听信谣言,又刻意为难我。”
兰庭对这件事,的确耿耿于怀,她不生气是一回事,但计不计较又是另一回事。
她冷然的诘问里,不带半点火气:“邱先生自觉委屈,难道敢说,当日并非有意为难与我,给我一点颜色看看吗?”
这样简单的下马威,她还不足以放在心上。
她垂帘看杯中茶叶沉浮,雀舌芽尖,她挺喜欢的,今日这茶至少合了心意。
“我、我……”邱女先生登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当日,她只觉得一举两得,除了立威,就是让人宣扬出她的高洁,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
若是谢兰庭自己跑掉,更是一举三得,白得一笔束脩。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侯夫人为两个女儿退掉了女学,而女学的院长将刚到手的束脩都退了回去。
偷鸡不成蚀把米,邱女先生算是知道了。
贪心不足的下场啊!
兰庭淡淡地笑了笑:“今日之所以出来见先生一面,也是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而且,做事情太赶尽杀绝不好。”
邱女先生现在吃到了苦头,自然对这话感同身受,连连点头附和:“说的,是啊是啊。”
兰庭抬起眼眸,明眸皓齿,颊边似笑非笑地说:“先生,将心比心,我顾念你,你可有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顾念我丝毫。
我初入侯府门庭,多有为难之处,无人支应,先生若想立威,我也无妨,但意图将我作为踏脚石,就是个软柿子也是要恼的,您说,这话对不对?”
“对、对!”邱女先生被质问的一哆嗦,脸上火辣辣的疼,不敢正眼去看谢兰庭。
谁让她,偏偏就是有意的。
“至于,为何会放任流言四起嘛……”兰庭有意顿了顿,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茶杯。
这是邱女先生最关心的问题,她下意识抬起头去看对面的人。
但见兰庭笑意深深:“也是为了今日,先生能学会心平气和的和我说话,人啊,总是要先吃点苦头,才愿意低头的。”
邱先生失魂落魄,手指按在膝头揪着青色的裙面,闭了下眼睛,下定决心抛开面子,站起身来,拿起了酒壶为自己倒满了一杯酒,朝着兰庭双手端起来。
她郑重道:“当日是我百般为难与大小姐,还冤枉了大小姐,今日这杯酒,是我向谢大小姐赔罪。”
言罢,仰首饮尽一杯酒,显然她不大会喝酒,喝完后呛得脸色通红。
看着她空荡荡的酒杯,兰庭挑了挑眉:“我就不饮酒了。”
邱女先生的脸色瞬间苍白,肩膀陡然一塌,仿佛所有的精神气都被抽空了。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兰庭的语气依旧很清淡,半点都不咄咄逼人:“流言呢,来得快,散的自然也快,侯府不会再追究,也请先生您回去好生想想,什么是为人师表,什么是公允端正。”
“啊,好好,我记得了。”邱女先生如蒙大赦,不敢置信地看着兰庭,她还以为,对方还要纠缠不放。
“最后,”兰庭站了起来,轻轻地掩上了茶盖,居高临下地说:“邱先生,今日算是我托大,与您上了这一课罢。”
邱先生内心滋味复杂,她隐约觉得,这谢家长女非同一般。
做事,也很让人难堪,又使得她不得不垂首。
她想起来出来送客时,却见兰庭正让人去做一份梅子酱排带走,要让人付账:“梅子酱多加一点,家妹嗜甜。”
“这我来付吧,算是我的赔礼。”邱女先生忙不失迭地快步跟下楼来。
“不必了,楼上的算是赔过了,”兰庭微笑着婉拒道:“这是我买给家妹的,不劳先生破费。”
这一句话,远比之前所有的话,都让邱先生羞愧异常,窘迫至极。
来之前,她居然还在心中腹诽,怨怼是谢兰庭为姐不善,与姊妹不合惹出的祸事。
若是真有那么不堪,可人家对家中姊妹又是很好的,她自诩明理之辈,却又做下如此不堪的事情,妄自听信谣言不说,还助纣为虐、是非不分。
二人一来一往的说话间,后厨已经将兰庭要的菜都做好,放进了他们带来的红木食盒中,碧釉拎了过来。
兰庭与邱女先生告辞,款款有礼:“先生,就此别过。”
“嗯嗯。”邱女先生慌乱地眨眼,根本不敢看她。
等兰庭走了出去,邱女先生才目光虚浮地,看向她的背影。
第23章 花坊
半晌后, 邱女先生木然回到楼上,看着谢兰庭未曾动过的碗筷,坐在桌案前,怔忪了许久, 未曾回神。
没容她一个人思忖太久, 就有人莽莽撞撞地闯了进来, 抬首一看,正是她的赌鬼弟弟。
对方一脸晦气地推开了伙计, 睁圆了眼睛看着桌子上的饭菜, 拢了拢几日未曾换洗的衣裳,坐下来骂道:“邱言,我被人追着打,你却在这吃香的喝辣的。”
“我是给谢家大小姐道歉, 算了, 这桌菜你吃吧。”邱女先生解释了一句, 就见他已经扑了上去。
这是个连饭钱都不会留,宁可饿死在赌坊里,也要赌最后一把的赌鬼, 却也是她的亲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