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危楼狭眸看着她,“《还魂记》为陈翰墨所作,戏本之中写了陈柳二人相爱却难结为连理,他姓陈,你姓柳,他专门为你而写,又何尝不是为他而写?他将你二人之情带入戏本之中,却不想一语成谶,竟当真令你二人阴阳相隔。只可惜戏本到底只是传奇戏说,他已经死了半年,他的鬼魂,只怕从未回来见过你。”
柳慧娘面白如纸,纤柔的身量绷的极紧,“侯爷……想必是听钱管家说的,的确《还魂记》并非老爷所作,可是民女与陈先生只是唱与词相惜罢了,并非侯爷所言乃我二人有私情,家班内众人各司其职,民女和其他戏伶,皆为老爷婢仆,是不许与人有私的。”
霍危楼闻言面露恍然,“竟是如此?那这般说来,倒是那陈翰墨对你痴心妄想了,李玉昶好心收留他,又供他吃穿衣食,可他却觊觎恩人之妾,怪道他落第,想来其人也不过才学平平,还将心思都用在了风月之上,这样的人未曾高中,实乃我大周之幸。”
“不是的!”柳慧娘忽然急的身子都在颤抖,“并非如此,陈先生他文采斐然,才高八斗,比那些酸儒不知强了多少倍,若非因家贫,若非因时运不济,他怎会流落至玉春班内?他是光风霁月的人物,可老爷令他写离奇引人的风月戏本,所以他才写了这人鬼情缘。他心有韬略满腹经纶,若他高中入仕,不知是多少百姓的福祉,你根本不知他是哪般贤达之人,他本还可再考举的,可他……”
“可他却是个短命鬼。”霍危楼言辞尖刻,毫不留情。
“他是被李——”
柳慧娘断然出声,可在看到霍危楼眼底冷色的那一刹那,她却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猛然住了口,她眼眶通红,眼角泪光闪动,人亦微微颤抖着,可她却紧紧咬着牙,将面上愤恨尽数压了下去。很快,她语气平复下来,只有些唏嘘的道:“民女对陈先生是再欣赏不过的了,可惜他福薄,去的太早,或许,他的才学,连苍天都在妒忌吧。”
霍危楼看似无章法的言辞几乎令她失态,可她到底在最后关头闭了口,她施施然站在堂中,眼底虽有些忌惮,却明白了霍危楼的用意,既是明白了,霍危楼便再不可能从她此处套出任何话来,擦了擦眼角泪光,柳慧娘又如来时那般平静泰然。
霍危楼看着柳慧娘,眼底闪过淡淡的意外之色,这个看似颇有心计,只顾着追名逐利的弱女子,其实不似寻常所见那般趋炎附势,既然今日根本不愿追随地位尊贵的侯府世子,当日,又为何主动凑去霍轻泓跟前呢?
柳慧娘的确未曾多言一字,可她心神被霍危楼牵动,言辞之间早露了破绽,这对霍危楼而言已是足够,他接着问,“你既如此欣赏陈翰墨,李玉昶占了他的戏本,你必定十分憎恨吧?”
柳慧娘垂眸苦笑,“民女的确不满,可民女并无资格不满,连民女自己都是老爷的,又如何能替陈先生不值呢?”
“钱明礼说,李玉昶占了陈翰墨的戏本后誊抄了一份,可原来的戏本,却是留在自己那里的,他还说戏本一开始在你手中,如今这戏本不见了,你可知道去了何处?”
霍危楼自始至终未提被烧的话本,柳慧娘只当他所知一切皆从钱管家口中听来,于是道:“民女不知,那戏本起先的确在民女手中,可后来老爷讨要,民女虽觉那是陈先生遗物不该交给老爷,可拗不过老爷,还是交了出去。”
“听你所言,此戏本故事的确曲折离奇,可陈柳二人相知相爱,倒也有些映射你和他,戏本上所写戏折,当真只是他一人所写?”
柳慧娘下颌微扬,“民女也帮陈先生想过些许枝节,可陈柳二人人鬼情缘之构想,乃是陈先生所想,戏本中唱词曲牌,述白序引,每一字每一句,皆是出自陈先生之手,先生大才,而民女才疏学浅,自然是帮不了多少的。”
霍危楼又审视了她片刻,忽而道:“带她去舱房候着,没有本侯的吩咐不得出来。”
柳慧娘神色微变,“敢问侯爷,如此待民女是为何?民女字字所言为真……”
“字字为真?”霍危楼冷冷的睨着她,“你不仅会唱演戏目,与陈翰墨相交久了,亦会写故事,不仅会写故事,还会模仿陈翰墨的字迹,本侯说的可对?”
柳慧娘美眸一瞪,似乎难以理解霍危楼为何知道此事,霍危楼又道:“最高明的谎话是十真一假,你编的再如何情真意切,陈翰墨留下的戏本却不会说谎。”
柳慧娘眸子瞪的越发大了,却强自道:“侯爷在说什么民女不知,民女冤枉,侯爷怎能无凭无据捉拿民女,民女明日还要下船为老爷办丧事……”
路柯已带着绣衣使上前来拿人,柳慧娘还要挣扎,可任凭她再如何呼喊的楚楚可怜,在场众人却无一为之动容。
待她离开,室内陡然安静的落针可闻,霍危楼面色彻底的沉了下来,“此番之局很是巧妙。”
福公公拧着眉头,他只看出柳慧娘和陈翰墨关系匪浅,二人多半是有私情的,却被柳慧娘一口否定,而陈翰墨之死多有缘故,可说李玉昶和陈翰墨的死有关却难料定,且此番李玉昶之死的真相,仍然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
见霍危楼神色寒铁一般,薄若幽忍不住道:“侯爷,世上绝无完美到毫无破绽的杀人之法,凡有作恶,必留踪迹。”
顿了顿,她笃定的道:“柳慧娘有隐瞒,且那夜唱演戏目做不在场之明证,那么,与李玉昶之死有关的,便绝无可能只她一人。”
第54章 三株媚09
那夜柳慧娘唱了半晚上戏, 听见的人不少。
福公公道:“那天晚上,老奴也听见她唱了许久,估摸着唱到了子时过半快到丑时, 后来老奴睡着了,便不知是何时结束的。”
薄若幽颔首, “民女睡前也听见了, 她适才说那夜一直在唱戏, 只要有人听见她一直在唱,那害李玉昶的人便不是她。”
这便是霍危楼说的精妙之局了,如今柳慧娘嫌疑极大, 可偏偏当夜听见她唱戏的人, 都能为她作证,几乎无法继续怀疑她,可适才她言辞之间对陈翰墨颇为仰慕, 尤其那未说完的半句话,更是令人疑窦丛生。
霍危楼沉思片刻, “凶手若要害人, 必定有缘故,如今要知道陈翰墨到底是否为病亡, 叫钱明礼进来——”
钱管家又被叫了进来,见柳慧娘已经被看押起来, 钱管家一脸的大汗,生怕自己也被捉拿了, 待霍危楼问起陈翰墨, 钱管家便道:“当真是得了痨病,也请过大夫给他看。”
霍危楼冷眸盯着钱明礼,“请过大夫开过药, 并不代表就是真心想治好他,当时陈翰墨为柳慧娘写戏本,二人常处一地,你亦说李玉昶为此还颇为着恼,既是如此,他可曾在陈翰墨的病上动过手脚,或起过别的心思?”
钱明礼汗滴顺着额角而下,“小人……小人不知如何说,若说老爷没半点歪心,倒也不是,当时请过一个大夫,大夫说此病难治,若用什么矜贵药材吊着,倒是能让他多活几年,可陈翰墨到底只是个酸秀才,又非登台的,老爷不可能用金银养着他的。”
钱明礼苦笑一声,“后来便只用了些寻常药材,拖了一阵子,人便死了。”
霍危楼狭眸,“戏班内,可还有谁与李玉昶有过争执或仇怨?”
“这是没有的,老爷虽说有时候有些苛责,可这些人原本都是食不果腹的,老爷将他们养在戏园子里,对她们而言已是大好了,他们巴结老爷还来不及,如何会与老爷起争执?”说至此处,钱明礼想起什么似的道:“唯一说有争执,那便是宋大家了,宋大家嗓子不成了之后,和老爷闹过两次,说什么以后也唱不了了,想用多年攒下的银钱给自己赎身。然宋大家是老爷一手捧出来的,也跟的老爷最久,老爷自然不肯放的。”
钱明礼又道:“说起来,老爷对宋大家也是有几分情谊在的,她当初天资禀赋极佳,老爷便令当时的先生教她一人,后来果然争气,再收了新人,老爷便令宋大家一个个教,对她也算信任非常,如今嗓子虽是不成了,可老爷却还是让她登台……”
看得出钱明礼对李玉昶颇为忠心,口风总向着他,霍危楼想了片刻,令他退下,又让路柯去将春琴召来。
福公公不解,“春琴?就是那夜钱管家喝骂的小丫头?”
霍危楼颔首,“是她,如今人心惶惶,自然找能说真话之人,免得浪费口舌,钱明礼说宋媚娘与李玉昶不睦,可也只是为了求赎身,李玉昶死了,宋媚娘还是李家婢妾,并不能解她心中所急,而她和柳慧娘交恶,二人一同作案的可能性似乎不大。”
薄若幽便道:“那天夜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是我们不知的,柳慧娘一直在唱戏,其他人的行踪却是难定,可当日问话之时,所有人都自有一套说辞,这其中,必定还有其他人在说谎。”
霍危楼凝眸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暗沉了些。
很快,春琴来了,她也不过十岁上下,被绣衣使带过来,神色很有些惊惶,进了门,规规矩矩的行礼,而后便双手绞着衣角缩着肩背不敢抬眸。
霍危楼语声缓和了一分,“你在玉春班多久?可知陈翰墨此人?”
春琴低着头,“民女在玉春班三年了,是七岁被买进来的,知……知道陈先生,她是西戏班内写戏文的,很有些才学。”
“他是病死的?”
“是,是的……”
“他和柳慧娘关系如何?”
春琴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霍危楼,而后又迅速垂眸,“他们……走的很近……”
“细说。”
霍危楼言辞简练,春琴迟疑片刻才道:“柳姐姐是戏班内唱的最好的,人亦生的好看,她欣赏陈先生,陈先生亦喜爱她,她二人在我们眼底十分相配,那小半年陈先生为柳姐姐写戏本,二人相处的多……”
春琴说着说着,有些忸怩起来,仿佛有什么难以启口。
霍危楼狭眸,“不得隐瞒。”
春琴忙道:“院子里有人见她二人搂抱在一处,私下议论,后来议论的人却被赶出去了,民女不曾亲眼看见,自然不敢乱说,不过……连旁人都觉二人般配,她们自己又互相仰慕,自然是有些情谊的……”
春琴说着说着面颊微红,脑袋垂的更低。
霍危楼又问:“陈翰墨死的时候,戏园内可是请了大夫的?”
春琴回想了片刻才道,“一开始是请了的,可一听说是痨病,老爷便有些忌惮,便令他搬出了戏园子,让他住在了外院一处下人房内,后来没过多久陈先生便故去了。”
“后事如何处置?”
“似乎是老爷令人将陈先生遗体送回了他老家乡下,又赏了些银钱。”春琴顿了顿,“柳姐姐为此伤心了一阵子,不过她若不登台,老爷是要大怒的。”
“李玉昶死的那天夜里,你可听到外面有什么异常响动?”
春琴回想了片刻,“那天晚上月娘陪着宋姐姐,民女睡得早,倒是没听见什么响动,只睡前听到柳姐姐唱了蛮久的戏。”
“月娘一直陪着宋媚娘?”
“是,她们是师徒,感情一直极好,那日宋姐姐跳江之后重病了一场,几日下不来地,月娘便一直陪着她照顾她,刚好,那天晚上她和宋姐姐同住了一夜。”
霍危楼想起柳慧娘亦是宋媚娘之徒,“柳慧娘和月娘皆是宋媚娘教出来的,可柳慧娘却与她二人交恶,你可知内情?”
春琴闻言肩背更是瑟缩,似乎很怕说柳慧娘不好的话。
霍危楼便道:“你照实说来,无人能害你。”
春琴那日被霍危楼解围,心底到底有些感激,抬眸看了一眼霍危楼,便继续道:“柳姐姐一开始也对宋姐姐十分尊敬的,可后来得了老爷看重之后,就变了,所谓一山容不得二虎,想来便是这个道理。而月娘自小便被宋姐姐照料,和她情同亲姐妹一般,自然是站在宋姐姐那边的,宋姐姐待月娘虽好,可一开始她并不愿教月娘,还是老爷令她教,她才开始教月娘唱戏,月娘是我们之中天赋最好的。”
“宋媚娘一开始不愿意教她?”霍危楼眉头微皱。
春琴也有些不解似的,“是的,就在奴婢刚被买进园子之时,听见过老爷对着宋姐姐发火,就是因为她不愿教月娘。”
待月娘如同亲妹妹,却不愿教她唱戏……
霍危楼一下想到了钱明礼所言,李玉昶此人并非简单的好色,他只对唱得好的戏伶起意,宋媚娘莫非是因此不愿教月娘?
“李玉昶待月娘如何?”
春琴闻言眉眼间显出几分羡慕来,“待她很好,很是看重,月娘才刚十一岁,老爷便令她登台了,以前便是宋姐姐和六姐姐,也都是十三四岁才头次上台。”
霍危楼见春琴面上艳羡之色明白,便道:“你亦想早些登台?”
春琴忙敛眸,局促道:“民女唱的不够好,如今只能帮着打打杂。”
霍危楼唇角微动,还是道:“你被买来时,是只来学唱戏,还是知道自己是李家的婢女?你们这些戏伶,若年纪大了唱不了了,李家会如何处置你们?”
春琴闻言便道:“民女是死契卖身进的李家,先学唱戏,若实在学不出,便做李家婢女,此前的年纪大的戏伶,有被老爷送人的,亦有留在老爷身边服侍的。”
春琴言语自然,说起留在李玉昶身边服侍,亦无半分畏色,好似此事本就是众人心照不宣,霍危楼眼底微暗,看来钱明礼所言不错,这些人终究皆是为婢为妾,她们早知自己命运。
大周世道如此,官宦富贵之家,买卖婢女仆从更是寻常,霍危楼自然不会因此待她们格外怜惜,他只问道:“戏班内还有谁与柳慧娘交好?”
春琴拧眉想了片刻,竟是摇头,“柳姐姐在戏班内地位尊贵,早些时候与陈先生走得近,陈先生死后,她虽待大家和气,可说与谁走的最近,倒也不曾。”
这便奇怪了,除了柳慧娘,还有谁能将李玉昶引诱至楼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