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下意识说:“他们死了总比你死了好。”
南玉一愣,仔细去看他,却发现这竟然是他直白至极的真心话,带着小孩子最直接的残忍和最真挚的感情。
按下心中想法,她眼神转为揶揄:“不是天天嚷嚷着让你父皇处置本宫吗?怎么竟然不舍得本宫死了?”
太子顿时涨红了脸,张着嘴大声否认:“谁说的!孤只是更讨厌她们罢了!”
好吧好吧,南玉已经知道他真实想法,不逗他了,一副信了你的话的模样。
但偏偏,小孩看到她真的信了,又不由自主瘪了嘴。
南玉现在“重病”,没体力和小孩说话吵架,也怕他呆久了万一自己生个小病反而怪从她这里传染了病气。
太子原本还想说什么,结果一抬眼,发现南玉已经闭上了眼睛,访香解释说娘娘身体很差,没有精力。
太子被牵着往外走,鼻尖飘过殿里浓浓的药味,心里闷闷的,比以前和南玉吵架打架输了还难受。
太子离开没多久,小陈子提着几包药材进屋。太医给南玉开了药方,因为药量很大,南玉一天要喝好几回,所以太后直接让人在毓秀宫开辟了一个小厨房,既能煎药,也能给南玉随时做饭菜——落水后南玉胃口也败坏了很多。
小陈子想起太子离开时的表情,忍不住问:“娘娘为何不趁此机会与太子亲近?”已经被太医断言无法生育,此时亲近太子甚至完全把太子笼络过来最合适不过,皇帝和太后都不会担心南玉会对太子不好,因为她自己不可能有孩子了。
南玉却问他:“知道本宫娘家是谁吗?”
小陈子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仍旧回答:“户部尚书杨大人是您的父亲。”
南玉起身,接过小陈子打开的药包亲自从中挑选药材,把许多珍贵的好药或者自己需要的留下,无关紧要的放回去,口中说:“不错,本宫的父亲是户部尚书,本宫有亲兄弟几个,一个在翰林院做翰林,一个在南边任知州,一个在国子监教导学子……本宫叔叔是刑部侍郎,虽然醉心刑案却有青天之名,叔叔家有两个堂兄一个堂姐……本宫外祖家……”
她说得随意,一个个亲戚数下来,却让听的人心中震撼。平时不是不知道,但是一下子把整个家族的人仔仔细细捋一遍,发现杨家树大根深,无比昌荣,孑然一身的人直面其下,只觉得自己小如蝼蚁。
南玉停下,看向小陈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只要杨家够聪明,十几二十年后,本宫的哥哥姐姐们会让杨家人脉权势更大!你这几日读了史记,觉得本宫与太子亲近会如何?”
小陈子脑中立刻闪过一个个历朝历代的太子……微微睁大眼,望着南玉的目光变了又变,最终化为发自内心的敬佩。
太子不过是个稚儿,杨昭仪却已经想到了未来,胸中丘壑普通男儿根本无法比拟。
南玉不再多说,将自己需要的药材留下,剩下的交给他:“药渣别让人看见了。”
小陈子将药包还原:“奴才与太医局的一位司药是好朋友,多拿了一些败坏的药材,到时候混在一起,不会让人发现端倪。”
南玉笑:“你好朋友挺多。”
小陈子跟着笑:“奴才家人曾说过,广交好友才能办事不难。”
南玉:“交朋友也耗费银子,有需要同访香说。”
小陈子谢恩。
南玉看着他谢恩离开,当转身后,一直恭谨的人又习惯性挺直了脊背,如同一棵松柏……脑中不由想起水中他向自己游来的画面,越想越觉得这个场景似乎曾经也出现过。
册封后,杨家人自然知道了女儿情形不好的消息,杨夫人和南玉的几个嫂子全都红着眼睛来探望。
南玉怕急坏了娘家人,特意让人帮她梳妆打扮,好歹不能显得命不久矣。
但是苍白的脸色是不可能掩盖的,杨夫人一看到女儿就哭出了声,她想骂女儿傻,却身在皇宫一个字都不能说,还要说感谢皇恩肝脑涂地的话,以示政治正确。
南玉问杨夫人自己如今在外的名声。
杨夫人恨铁不成钢:“好!人人都说你是当代女子典范,堪为天下表率!”有什么用!身子骨都坏了要这些什么用!还不如一个儿子好处多!
南玉很满意,儿子有什么用,养十几二十几年,从怀孕开始就要提防算计,等到长大了要帮他争皇位,争生存空间,还不如现在这样,作为道德典范,从此高枕无忧。
“娘,我都这样了,您就让爹爹帮我把利益最大化吧。”她伏在杨夫人肩头,仿佛是亲昵,低声在她耳边说。
杨夫人神色不变,抚着女儿消瘦的脊背:“你爹知道。”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名声响亮了,她家老爷疼女儿却无论何时都能保持理智,作出最正确的决定,没想到的是,原来女儿也是这么打算的。
“你好好养身子。”杨夫人摸着女儿显然涂了胭脂的脸目露痛心,心中却暗自想,女儿为了皇家失去了最宝贵的健康,皇家怎么补偿都不过分,哪怕是那个位子,只要女儿要……
有神助攻的家人比什么都重要,前世今生,杨家人都是杨南玉最大的底气。
聊完这些,南玉忽想起这几天心中的疑惑,问娘亲嫂嫂:“我小时候是不是也曾落水过?”
大嫂笑着说:“娘娘竟然还记得?那时候您才三岁吧。”
南玉精神一振:“我真的落水过?我怎么没印象?”
杨夫人拍拍她的手:“还说呢,从小就不是个省心的。当时是在南边,家中只有你大嫂刚嫁进来,我带着你们去庄子上避暑,你小小一个人,却机灵极了,丫鬟嬷嬷们根本管不住,不知怎么被你跑出了大门,还掉进了庄子外的河里,救你的人把你送上门时,我们还在庄子里到处找人呢,看到你昏迷不醒,我真的是差点昏过去。”
南玉好奇:“是谁救了我?”
大嫂说:“隔壁庄子的小少爷,比你大两岁而已,在河里死死抱着你才没让你被河水冲走,他家小厮又把你们救了上来。”
南玉搜索记忆:“我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杨夫人摸摸她的头,没有展开来细说的打算,只说:“你醒来后就被吓病了,问你你也什么都记不得了,我给对方送了重礼,连夜带你回了城。第二年,那家人就出事了,所以你没什么印象。”
南玉想问出什么事了?但是杨夫人显然不想说这些,只说那一家人已经全都不在了。
南玉从杨夫人的态度上可以判断,应该是那家人遭遇不太好,所以她避讳着没说,怕在她病中触霉头。
养病的人最忌讳说生啊死啊,老人家都顾忌这些。
南玉不再追根究底,只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家人姓什么?”
杨夫人说:“姓秦,救你的小少爷学名秦豫,当时我们还开玩笑说你们两个孩子有缘,名字都是yu儿。”
南玉一下子坐了起来,满面震惊。
“秦豫?秦汉的秦,象之大者的豫吗?”
杨夫人不明所以,连忙扶住她:“是是是,你小心点,这是怎么了?你还记得那孩子?”
南玉缓缓摇头又慢慢就着杨夫人的手躺了下去,不是从前的原主还记得,是后来的原主知道这个人。
十多年后备受皇帝宠信的内监官员,位高权重,开启了燕朝任用宦官的历史。
那个人……虽然内侍出身,却广受好评,残缺之身获得他人认同推崇,在朝廷上如鱼得水,声望堪比史记作者司马迁。
只因为他当年全家惨遭权臣迫害,他年纪幼小无处躲藏,被一个老太监无意中救下,后来走投无路又无法报仇,只能自残入宫卧薪尝胆,一朝青云直上,当朝递交多年来破除艰难一点一滴搜集的奸臣罪证,为父母全家报仇。
而他出名任官前,一直在皇帝身边做事,深受皇帝信重。
这份孝心忠心感天动地,人人称颂,自然也无人鄙夷他的缺陷,反而因此越发敬重他。
秦豫在原主去世时还活着,而且德高望重,是皇帝最信任的大臣之一,虽然那时候他已经因为早年经历疾病缠身,但依旧影响力巨大。
杨夫人等人入宫时间有限,时辰到了便只能忧心忡忡地出宫了,南玉躺在床上,只觉得有一个谜团把自己完全笼罩住了,这个谜,恐怕前世原主都不曾知晓。
她闭上眼,开始仔仔细细从原主的记忆中搜刮所有关于秦豫的事情。"
第926章 宠妃16
秦豫得到皇帝器重时,原主已经成为后宫的一道影子了。那时候,柳盈盈已经让皇帝下定决心从此“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曾经存在的女人们或默默等死或疯狂反击不得好下场,原主因为向来做事留三分,并且很会审时度势,二十几岁就开始在后宫荣养。
她的记忆里关于秦豫的印象很少,最深刻的片段都是秦豫换回原本的名字以后那些事。不过她记得,秦豫是通过柳盈盈上位的。
所以原主其实对秦豫的印象不怎么好。
现在的南玉受这份记忆影响,原本也对这个人没有太大的关注,但现在看来,事情可能不止是记忆里显示的这样。
南玉翻了记忆一夜,终于发现了那些不曾注意过的事。
秦豫是大内总管张公公的徒弟,在发达之前,因为来回奔波于柳盈盈和皇帝之间,机灵懂事,主子闹矛盾也好,蜜里调油也好,他总能把夹心饼干这个岗位做得极其出色,以至于收了好几个徒弟的张公公最后对他最为满意,把他提拔到了皇帝眼前。
这样一个人,应该是很有眼色,认皇帝为主,认皇帝真爱柳盈盈为第二主子的人。但是他曾经疑似帮过原主,在原主出手设计柳盈盈的时候。
皇帝和柳盈盈的感情很是隐秘,原主算是最先发现的那批人,但是那时候已经晚了,皇帝和太子的心都已经偏到了柳盈盈那,但原主当时并不知道,只心中忌惮,暗中配合陷害柳盈盈的赵昭仪,在一次围猎中让柳盈盈陷入了险境。
柳盈盈最后被皇帝救出,却小产了,那孩子皇帝和她都不知道,等知道已经没了。皇帝大怒,严令细查,不管是谁干的,都要一查到底。
原主曾慌乱心惊,仓促中想要清除自己的痕迹却赶不上皇帝的速度,但很幸运的是,最后也的确没有牵连她。
这个案件主办人是彼时深受皇帝宠信的秦豫。
南玉和原主一样,都以为是运气加上出手隐晦,但是现在再掰碎了细细看,却有了疑问,真的只是如此?
秦大人的手段在后期可是人人敬服。
再后来,原主选择和柳盈盈成为姐妹,这个转变对一个骄傲的天之骄女并不容易,而让她最终放下情绪理智选择是因为秦豫无意中的一句话,他说:陛下圣口独断心意已决,娘娘们还是识时务为俊杰。
听上去很刺耳又很嚣张的话,原主皱着眉与他对视了一眼,突然脑中清明,转变了方向。
原主不喜欢秦豫,却突然想明白了,的确,识时务者为俊杰。
让南玉对此怀疑的最后一个点是,秦豫出仕后,与杨家关系很不错。那时候杨夫人已经去世,杨大人致仕养老不在京城,当家作主的是杨家大哥,秦豫与杨大哥差了十多岁却成了好友。
柳盈盈一派的人,却和杨家人成了朋友?
怎么那么奇怪呢?
原主还曾担忧过秦豫会对自家不利,但事实上并没有,直到她寿终正寝都没有。
南玉得到的信息就这么多,不能证明秦豫对杨家有旧情,但是可以确定,他对杨家没有敌意。
前世的优待可能是审时度势,可能是旧情,但至少证明,秦豫不是死忠柳盈盈,在他心中柳盈盈可能也不过是个助他上位的工具。
那么秦豫上位之前呢?为什么宫中从没听过这个名字?南玉努力去回忆记忆里那个当年巴结柳盈盈的长安殿小太监,想来想去也想不起长什么样,只记得好像叫……叫……
小陈子!
南玉猛地坐起身。
“娘娘起了?”听到床内的动静,外面等候的宫人连忙上前。
南玉惊疑不定地“嗯”了一声,没阻拦前来伺候的人。
访香第一时间出现,看到她神色不好地坐在床上,连忙来扶她:“娘娘您怎么起身了?待会儿头又要晕了,快躺下,奴婢们伺候您洗漱。”
说着,在她背后垫了一个柔软的靠垫,让她可以靠在床头,不至于吃力端坐。
南玉心中不平静,顾不得外在的这些,她们怎么安排便怎么来,脑中飞快转动,想着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做。
此小陈子是否是彼小陈子?
陈四与众不同她早就看出来了,圆滑又不圆滑,孤孑又不孤孑,无比矛盾又大有可为的一个人,他会是秦豫吗?
她该不该点出这个身份?
等到下午小陈子前来禀报孙两人落水案情进展时,南玉已经恢复了平静。
“孙良人两个宫女自尽了,玉池那边只查到了孙良人当时踩的那块青石洒满了玉珠,是柳八子的手钏断了,但当时扯断手钏的人是刘良人,她与柳八子起了争执。”
南玉来了兴致,她的注意点完全不在孙良人身上,反而在旁人不在意之处。
“柳八子出身低微,这玉珠品相如何?她从哪里得来的?刘良人一向是吴美人的拥趸,她怎么和默默无闻的柳八子吵起来了?”
小陈子看了南玉一眼,低头说:“刘良人在说您的是非,柳八子说了一句劝解的话,被刘良人针对,之所以扯了她的手钏,却是因为这手钏非常精美,刘良人看不起柳八子,心生嫉妒之心,所以故意把它扯了让柳八子出丑。”
南玉无意识地点着唇瓣思考:“皇上不声不响赏了柳八子不少好东西?”
小陈子视线顺着她的手指定在她微微带着血色显露病态的唇上,不知怎么觉得此刻的杨昭仪有一种奇异的病态美,连忙低头打消脑中乱想,好奇地问:“娘娘不好奇谁是凶手吗?”
南玉看过来:“哦?你觉得是吴美人或者柳八子?”
小陈子锁眉思索片刻摇头:“看上去像,但又觉得有些古怪。”他到手的信息还是不够多,所以无法解开心中的疑惑。
南玉有前世记忆,知道这是谁干的:“柳八子这人,有本事做这事却不会在这个时候做,她现在什么都没有,谁怀孕谁生孩子对她的威胁都不大,如今正是蛰伏的时候,就算想干什么,也只会像上次那样,言语暗示她人,待查起来,与她毫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