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康细细琢磨,汗阿玛为了以示恩遇,估计会嫁一位公主去在旗的汉家人,很可能是孙家。但绝对不会娶任何一家姑娘来做皇家的儿媳妇,当然,很可能会安排做侧福晋。
而这一千多年来,每一次国家动乱就南渡的北方人,甚至可以从楚汉争霸时期来算,一波一波的,现在都到了“南洋”了。
南洋之外,还有一个地方,日本。
保康想起他曾经因为大琉球的正式归属权问题,和日本打得那一仗,展开地图,看着地图上的那几个日本华族聚集地,沉吟。
还有半小时熄灯时间,赵昌来催他,保康洗漱,快速地泡一个澡,朝床上一趟,眼睛一闭,顷刻间沉沉睡去。
赵昌看着他们王爷睡着后的样子,眉眼间那份沉浸到骨头里面的疲惫,睡着后怎么也无法遮掩的困倦,心里一痛。
拉好帷幔,轻手轻脚地寝室,安排好几个宫人值夜,自己去洗漱休息,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太医们明里暗里想了无数办法,却是连王爷这般爱睡体质的原因都找不到,眼看着王爷每天都挣扎着醒来,在人前装作没事的样子……
赵昌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只虔诚地祈求老天爷,保佑他们王爷。
他们家王爷,那么好的一个人。赵昌在睡梦中,还有泪水溢出眼角。
月牙儿弯弯,星星眨眼。十二月末的夜空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
保康睡得沉沉,好似失去所有的意识,关闭了所有的感官。
保康自然知道他身边的人都在担心他,可他只想坚持撑住,撑到明年开春,中英谈判结束,合约签订,两国正式建交。
好在他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问题所在,这次即使不是法兰西使团来的时候他人在五台山,而是在京城,他也一点儿也没有插手谈判过程,问都没问一声。
他还想亲自领着人去开挖苏伊士运河,如果英吉利执意要做鸦片酊的生意,他还想亲自带水师去和英吉利展开大决战,他长大了,他还想和师祖去游玩西部,去准格尔看看,去西藏看看……
去鸿德格的家乡鄂尔多斯看看,去皇太后的家乡科尔沁看看……
他想做的事情太多,可他也没想到,在康熙三十二年二月初一这天,《中英合约》签订这天上午,他只是捧着签订的合约书,看一遍合约内容,就受不住。
那一瞬间,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胸口一口鲜血上涌……
保康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端坐不动,咽下去那口血,迅速运转内力将脸色变回来。
周围那么多人,两个国家的谈判人员都在,他们都在热烈地庆祝,他一定不能失态。保康这么想着,极力抑制自己内心的震动,端起手边的一杯茶轻抿一口,碧绿的茶汤里漂浮着丝丝血色,他将茶汤一饮而尽。
喝了两杯茶,从随身的袈裟莲花补丁里拿出一颗糖在嘴里满满咀嚼,将六个不同语言版本的合约书挨个看完,心里满意。
保康站起来,对着高兴的人群大喊一声:“康熙三十二年二月初一,中国和英吉利正式建交,让我们庆祝起来!”
“嗷嗷嗷,让我们庆祝起来!”人群呼喊着,在签约之地就跳起来,舞动起来,吼起来。
…………
整个初春二月,对大清来说,是一个小小的欢乐海洋。四九城的人们送走了英吉利使团,迎来征讨缅甸的大军凯旋。保康等不到春天的八旗选秀开始,和他额涅一起,包袱款款,出发去五台山。
京城到五台山的蒸汽火车开通,不到三天就到达,非常顺利。
到了五台山后,心神一放松,就和他担心的那般,一睡不起。
好在他事先有预感,和师祖、额涅嘱咐很多,放下一大半的心,安心休养。
师祖看着小徒孙苍白无力的真实面色,一瞬间好似老了十年。
皇后娘娘看着儿子那沉睡无知觉的样子,不管师祖和大喇嘛等等人怎么安慰,还是哭得不能自已。
明明说好了,等到八旗选秀开始,儿子就拿着小望远镜偷偷看看美丽可爱的小姑娘们,看中了,就跑来和她说:“额涅,保康喜欢上一个姑娘。”
为什么?
为什么!
苍天为何要这般对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那么好。
她的儿子那么乖。
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皇后娘娘的泪水下雨一般,她愤怒、不甘、痛苦……她每次看着儿子沉睡的样子,心脏就跟凌迟一般,刀绞的痛。
她的儿子……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她的儿子!!
第115章
“为什么?为什么?”黑沉沉的夜色里, 皇后娘娘内心的呐喊是那么的悲戚,那么的痛苦, 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只有泪水顺着面颊流淌。
皇上收到师祖和大喇嘛的来信,那一刻只觉得,天塌了一半。
他的儿子……苍天果然容不下吗?
是因为“泄露天机”?还是因为动了苍天的“亲儿子”?从南海、到俄罗斯, 到法兰西, 到西班牙, 英吉利,一步一步的压垮保康的生命力,果然苍天就是要“这个不讨好的长子退出争霸舞台”吗?
《中英合约》?《中英合约》?哈哈哈哈,皇上内心愤恨、疯狂, 人却呆愣愣地出来乾清宫,呆愣愣地看着高高在上的蓝天, 眼里一丝嘲讽,一丝刻骨的杀意。
愤怒、不甘、痛恨!
内心的火焰熊熊燃烧。
皇上不认命。
他是皇上, 苍天不允, 那就反天!
苍天的威严不容亵渎,更何况只是一个自称“天子”的凡人?春日的艳阳天乌云密布, 电闪雷鸣,京城下起瓢泼大雨,好多年没有这么大的大雨了。
风雨狂啸、天地怒号。
很像熊儿子出生那一天的狂风暴雨。
皇上站在大雨里, 浑身湿透, 却是肆意大笑。
皇上的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二月十八, 朝廷一改往日宽仁的原则,雷厉风行地清理大清境内,朝野上下,所有反对改革的人。
该杀的杀,该贬的贬,该扶持的扶持,该打压的打压……
大阿哥领着三个弟弟和火器营的将士们一起出征,作为一个小兵,在大清和缅甸的战事立下大功劳,志满意得。哪知道回来京城,突然面对这天巨大的变故,这番“疾风骤雨”。
太子学习独立处理政务,正烦恼于他的大婚之日遥遥无期,高兴于他的侧福晋又有了身孕,哪知道,他的保康弟弟会一病不起,他的汗阿玛受刺激之下,性情大变。
胤祉阿哥作为皇家阿哥代表,二月份的时候和这伙儿特爱开舞会的英吉利人玩闹,蹦蹦跳跳、旋转旋转,开发他一个人生新技能,新爱好,青春焕发,正打算和他汗阿玛请求,今年他也去五台山一趟。
他要告诉保康弟弟,他的心结解开了,他终于有勇气面对,和保康弟弟好好说话了。
他却没想到,他的保康弟弟,很可能再也听不到他说话了。
胤禛沉默着进了户部。
胤祺阴沉着脸进了理藩院。
三公主定下来婚事,喀喇沁部蒙古杜凌王之次子噶尔臧,只哭她的保康弟弟。
四公主开始跟着哥哥们学习处理日常事务,眼神冰霜一样。
五公主的身体好转,对着春日的畅春园桃花林,为保康哥哥祈祷。
…………
皇家里,似乎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胤祥读书很好,习武也好,胤禵也开始期待自己正式进学的日子到来,八公主和十公主在皇后娘娘临走之前的叮嘱下,开始调理身体,锻炼身体……
皇太后身体康健,皇上年到四十还是安康强壮,拉得起来十六力的大弓。
什么都没变。可他们都知道,心口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冷雨呼啸进来,从头冷到脚后跟,从皮冷到骨头。
没有那个人,这个皇宫里头,就连呼吸的空气里都透着凉薄的血腥气,腐烂的狰狞。
就和那个人没有进宫之前的模样,一样。
皇太后抹泪:“我这把老骨头了还好好的,为何要这么对待保康?我们保康还没过十五岁生辰,有何灾难,降临到我身上不好吗?我的保康……”
皇上嘴唇抖动,眼泪出来:“皇额涅……保康最希望皇太后好好的,他也一定会好好的。”
“你莫骗我。”皇太后哭得凄然无助,绝望哀戚,“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太皇太后在世的时候,就担心保康人小,招了天妒。我都知道……”
她知道,保康的功劳太大了,不光招人眼,还招了苍天的眼。
皇太后的一颗心,刀割一般的疼,她的保康,现在就躺在五台山上,人事不知,她一个孤老婆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这般老骨头活着这么久做什么?
她的保康,才刚刚长大,苍天啊,她们的保康才刚刚长大!
皇上眼见皇太后呼吸急促,脸色青白交加,心里一惊,连声大喝“皇额涅!皇额涅!”
“皇额涅!皇额涅!”皇太后愣愣地从黑暗的魔障里回神,人还呆呆傻傻的。
皇上伺候皇太后用了一口茶,眼见皇太后真的醒神了,一屁股跌坐在炕对面。
眼睛通红,声音暗哑,眼里有着嗜血的阴暗:“皇额涅,你相信玄烨,你相信保康。保康有大福气,保康一定有大福气。保康曾说过,他一定会安康无忧,长命百岁。”
“保康最是善良,最是孝顺。保康如果知道皇额涅这般伤心,他怎么忍心?他一定会醒过来,一定会!”
他的熊儿子一定会醒过来,一定会!皇上秉持着这个信念不动摇,其他人除了伤心还是伤心。
希望有多大,不过就是他们拒绝接受现实的胆怯的反面。
五月份西班牙使团来到大清,皇上安排一位宗室子弟迎娶西班牙的一位皇家旁支。
六月份皇上启程去承德。
七月份法兰西的路易国王来信说,要大清和法兰西联姻,皇上答应。路易国王还送来一份非洲地图,皇上还答应。
八月份,皇上面对最新的大清地图,再次派军队去南方,在交趾的地盘上打下来一处种植咖啡的地方。
九月份,皇上回来京城,召开经议政王大臣会议,会议讨论后,皇上决定拒绝颁西藏第巴桑结嘉措金印,收回明朝所赐的阐化王玉印,正式派遣驻藏大臣和军队去西藏。
十月份,准格尔的策妄阿拉布坦带领大军攻打乌兰布通,和大清守军展开激战,朝廷调遣大军强势朝西部攻打,准格尔大军打败,策妄阿拉布坦逃跑,皇上面对失误之下放走策妄阿拉布坦的佟国纲和索额图,直接命令他们停职反省。
十一月份,四川五位土司不服朝廷收归矿山和土地的命令,联合起兵反叛,还有交趾、缅甸两方势力参与其中,大阿哥领着火器营强势剿灭之,顺便又狠狠地打一次缅甸和交趾。
十二月,各地藩属国进京送礼,沙俄也送来贺礼,并且要求在京城正式建议一座东正教教堂,理藩院拒绝。
京城已有的两千多东正教徒,把皇上赐给他们的一座庙宇,擅自改成东正教教堂,皇上怒而收回,将留在京城不走的沙俄使团全部扔出京,沙俄再一次要在京城建立据点的计划失败。
一桩桩,一件件,全大清人都隐隐感受到他们皇上那极力压抑的怒火,感受到皇家几位阿哥那几欲维持不住的“仁义宽厚”,不停使出来的凌厉手段,谁也不敢去碰触生怕火山爆发。
春节里,热闹的鞭炮声淹没一切。
人们战战兢兢的,怀念他们的瑞亲王,人们相信,瑞亲王在,一定不会这样。人们满心期待着他们贪玩的瑞亲王回京的日子。
皇上领着最小的十公主在四九城微服私访,听着老百姓议论他们的瑞亲王的声音,心里的痛苦翻江倒海,重的他承受不住。
大阿哥守着自己的大闺女练习大字,看到她写到“康”的时候,习惯性地少一撇,心里大痛。
太子在詹事府官员又呱呱呱大清匠人的不是的时候,不是和往常一样隐忍,而是直接训斥。
…………
等候中的老百姓,念叨着瑞亲王玩去了哪里。
痛苦中的皇家人,一颗心越发的冷硬,行事风格越发的强硬。
西班牙赠予大清的地盘之一西西里发生大地震,六万人遇难。皇上一面派人去救灾,一面趁机安排大量移民去西西里。
重修山东曲阜孔庙的事情再次被汉家大臣提出来,皇上再次拒绝,严词训诫上书的大臣,不关心民生实事,只喜虚头巴脑。
河道总督于成龙因于河工事宜妄行陈奏,前后矛盾,皇上要革职枷责;九卿讨论给于成龙的处分,以于成龙修河事未完,给以革职留任,戴罪立功处分,面对皇上那几欲爆发的怒火逃出生天。
天翻地覆,快乐不再的康熙三十二年过去,康熙三十三年的春天到来,皇上面对他汗阿玛和皇后的来信,泪流满面,却还是固执地不去五台山看望他的熊儿子。
皇上自己不去,还规定谁也不许去。
好像这样自欺欺人,他的熊儿子就一定会醒来,会欢欢喜喜地送他额涅回京。
好像他不去五台山,他的熊儿子就是好好的,正赖皮地躺在五台山的后山上,躺在金钱豹的身上和小松鼠嬉笑玩闹。
康熙三十三年,同样是一个动荡的年。
朝廷规定,步军统领总辖京师内城的治安,提督九门事务,全面负责京城内外治安保卫工作,包括所有旗、民人等,诸王、公。
赫舍里家被打压,钮钴禄家完全低调下来,外戚佟佳家正式成为“佟半朝”。
西沽的运河及浑河决口,百姓受灾,良田受淹,正好皇上巡视京畿地区路过那里,遇到不肖地方官员,将救灾粮加价卖给百姓,直接买卖人口,以致百姓苦不堪言,大发雷霆之怒。
秋天的经筵讲学上,一改往日的温和态度,大肆批判那些钓名沽誉的“道学家、理学家”。比如吴三桂起叛时,议政王大臣会议讨论发兵,一位叫魏象枢的理学家就说吴三桂乃乌合之众,何须发兵?
“人都说前朝心学误国,岂不知,理学也不能治国。”皇上如是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