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二月,杨枝把所有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书都写好了注解,郑重地放在藏书楼的 上,这一年焚膏继晷,她的指尖多了茧子,也有了其他感悟,足够自保,也可以为别人做些什么,下山的时候到了。
于是,她挑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一个人背上行囊下了山。
她曾经无数次御剑掠过山路,但这一次,她用自己的脚一点点地走了下去,三千级台阶,越走身边的天气越好,山顶上还有积雪,慢慢地就化了,嫩绿色的草芽从黄黑色的土壤中钻出,到了山脚下,农人还没翻土的田地里已经开满了紫云英。
杨枝折了一朵,摘了一瓣花瓣在嘴里抿着,一股淡淡的甜味。
她笑了笑,索性摘了一把花,给自己编了个花环,端端正正地戴在脑袋上,和小时候一样沿着乡间的小径朝前方走去了。
这时,在距离她数百丈高的天空中,一个人正御剑回山,一身蓝色的衣裳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们一上一下地隔着很远的距离相遇又分离了。
作者有话要说:礼炮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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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没有二更了,出门回家的时间有点晚,下山之后的内容没来得及整理,明天双更吧。
写到这里本文已经一半了,最多二十四万字就可以结束,不会太久的。
故事一开始就本身有它的长度,设定的时候就大概估计到所有的矛盾登场又解决需要多久,我不喜欢注水拖延,浪费你们的钱还会浪费我的时间,咱们一直快节奏地到完结~
第40章
杨枝这次下山的第一个目的地不是别处, 正是她的家乡,那个除了她没有一个人活下来的杨家村。
她从学会御剑之后,每年清明都会回去扫墓, 只是前几年困于修为, 去年又忙着动笔,没能回去, 也不知道那里怎样了。
因为距离清明还有些日子, 杨枝也不着急,她沿着路慢慢地朝家乡走去,短短几日就见过了婚丧嫁娶, 生死别离。
从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差不多就是个凡人, 寿命终有尽时的这一刻, 她首先感到的居然是一股强烈的自己还活着的气息。
眼前的一切都摆脱了长久以来笼罩它们的阴影, 变得更加真切,树不在是“树”, 是碧玉般的叶子,叶间跳动着金子般的阳光, 河不再是“河”, 是层层温柔的波涛和粼粼波光。
她一路新奇地看着, 走了一段时日,在路边经过一家客栈时, 杨枝停步,走了进去。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好好沐浴了,需要洗漱一番。
没想到刚一进去,她就看到了一个过去认识的人,正是她十九岁第一次下山时遇见的叶红玉。
那个时候的叶红玉还是个跑镖的姑娘,一脸勇敢地当着众人的面朝图南表明心迹, 而现在,她梳着一头妇人发髻,满脸愁容地站在客栈的柜台后面拨弄算盘。
她见到客栈有人进来了,立刻抬头,面上换了笑色,招呼道:“打尖还是住店——”
看见杨枝的时候,她的眼神愣了愣,一时有些无措,显然,她也认出了她。
她的眼中情绪很快地变了许多次,最后,她又恢复了刚刚的语气,问杨枝:“打尖还是住店?”
杨枝走到她面前拿出铜板:“住店。”
叶红玉点头,没和她多说什么,仿佛对待寻常客人一般给她安排好了房间,待杨枝放置好了物品,再陪她到前厅,杨枝坐下点菜,叶红玉又回到柜台前算账了。
既然叶红玉没有叙旧的准备,杨枝自然也不会凑到她面前去,毕竟她们之间的渊源说来其实很浅,不过几个时辰,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尴尬事情。
但杨枝吃饭的时候,吃着吃着,总觉得叶红玉在看她,看了一眼又一眼,一副心神不宁想找她搭话的样子。
杨枝刻意地减慢了进食的速度,给叶红玉机会,但一直到她吃完饭,叶红玉都没有朝她这边走一步,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数着铜板,时不时再犹犹豫豫地看她一眼。
杨枝放下筷子,叹了口气,直接起身朝她走去,站在柜台前单刀直入地说:“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就直说,不必犹豫吞吐。”
叶红玉低着头,沉默了片刻,而后才放下了手里的铜板,合上账本,看向杨枝:“我认得你,几年前,我还没嫁人生子的时候,曾经被你和你师弟救过一次。”
杨枝:“我也记得你,刚才一见面,大家应该彼此就认出来了。刚才你总是看我,我想,你应当不至于为了和我叙旧就犹豫成那个样子,你有什么话想说就直说吧,再推延下去我就回去歇息了。”
叶红玉咬着嘴唇,脸上一片难色,片刻后,她走出柜台来到杨枝面前,忽然朝她深深地一鞠躬:“我有一事相求,请仙人听我说。”
杨枝无奈地说:“我不是仙人,有事你可以直接说,不必如此。”
叶红玉直起腰,想了一下,而后指了指桌子,示意杨枝坐在那里,拿了一个茶壶到杨枝落座的地方,为杨枝倒了碗茶,她也坐下了。
“这些年妖兽肆虐,镖局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我爹娘年纪又大了,自四年前我嫁人,镖局便关了,我和我夫君一起开了这家客栈,有过去买的法宝作为防御,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去年,我生了一个女儿,我爹娘来我这里照顾她。”
杨枝一边小口小口地喝水,一边安静地听她说话。
叶红玉的眼里忽然带了浅浅的泪光,显然这事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了:“前些日子,我夫君出去收债,都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没回来,我不知道他在外面遇到什么,怕他受伤,怕他死了。我想出去找他,但我一旦走了,家里老人年纪大了,没有半分打斗能力,运行法宝的口诀他们都记得缺字少句,万一妖兽来了,他们只能死。”
杨枝试探地问:“所以……?”
叶红玉的眼中一片诚恳:“我想请求你,能不能在我离开寻夫的时候,暂且待在这里帮我保护他们?我必然重金酬谢!”
杨枝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她只是问叶红玉:“你要一个人出门寻你夫君,外面的世界比你在家中危险多了,这一行,你未必能寻到人,可能自己也搭进去。”
叶红玉朝她苦笑:“可我还能不去找他吗?我这些日子总是做梦,梦见他掉入深山中,一声声地喊我救他。他那么凄惨,我不能坐视不理啊。”
杨枝一口饮尽了杯中的水:“那我和你一起去?”
叶红玉却慌张起来:“不成,你和我去,我家里的老人孩子怎么办,这里地处郊外,一旦妖兽闯进客栈,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那么,让妖兽闯不进来就行了。”杨枝朝她笑了笑,“你这院中可有水井,后厨可有鲤鱼?”
叶红玉不明白杨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关子,但她隐隐从杨枝的话中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眼睛立刻亮了:“杨枝姑娘,你有办法?”
杨枝弯着嘴角,卖了个关子:“你把鱼找给我便是。”
叶红叶急匆匆地跑进了厨房,提了一个木桶过来,她走得急,木桶里的水激出许多浪花,杨枝接过木桶,和叶红玉一起走到后院的水井边儿上。
这时,后院一侧的小房间里出来一对老夫妻,老妇怀里抱着一位扎着两个小辫儿的小女孩,小女孩一边含手指一边好奇地看她。
在四个人的视线中,杨枝从桶内捉出了那只鲤鱼,朝水井中一扔,而后,她从院子里四处看,从戒指里拿了四块较大的石头,放在院落四角,放好之后,她站在水井边,闭上眼睛,在井面上虚空地画出寻常人完全看不见的符号。
随着她的动作,由水井为中心,一个几近透明的屏障产生之后飞速变大,直到包裹住了整个客栈,屏障上隐隐泛着浅绿色的光芒,看上去鲜嫩如春草。
三个大人的脸上渐渐露出惊喜的神色。
这便是杨枝在这一年的注解书籍时所得的收获,她自创了一个法阵。
世人总为妖兽所苦,辛苦建立的家园常被侵入,但每个人都用法宝作为防御实在不可能,要人去和妖兽肉搏也很难胜利。
虽然可以用法阵自保,但过去的法阵总是需要大量消耗灵石,或者身有灵骨之人作为枢纽,对于常人来说,这都不是长久之计。
她冥思苦想,终于找到了办法。
有人生活的地方就必然会有水井,水中养鲤鱼也是十分寻常的事情。水井沟通天地,吸纳灵气,鲤鱼天生灵物,可做桥梁,在加上其他的石块,只需设立时操作一次,以后的日子只要保持石块不移,鲤鱼不死,阵法便可一直这里存在,守护一方。
完成一切之后,杨枝和他们说清了这是什么法阵,日后应该怎么维护:“那些石头只是暂且用着,你们如果为了美观想换成其他的石雕,找个安全的时间放上就行。鲤鱼也是这样,日子久了死掉就换一条,水井枯了再朝下挖一挖。应该没有什么为难事——”
她正说着,叶红玉蓦然朝着她的方向跪下了,两只手托在地上,一言不发地颤抖。
杨枝被她吓了一跳,立刻跑过去扶她:“不用如此,我这样做是应该的,我这一趟出门本来就准备沿路布阵,只不过从你这里开始了。”
千劝万劝,叶红玉终于起身了,杨枝刚刚松口气,一回头,就见两位老人满脸感激,老妇人的脸上居然喜出了泪,小女孩茫然无措地看着她姥姥即哭又笑,呆了一会儿也跟着哭了起来,后院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等所有人都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叶红玉送杨枝回房,两人边走边说,约定好了第二日出门的时机,一切都商议好了才分开。
离开之后,叶红玉并没有直接回房歇息,她回到了方才父母待着的房间,把女儿抱在怀里哄了哄。
老妇人坐在她身边,问:“红玉,你怎么结识了这样厉害的人物啊?”
叶红玉摇头:“我其实不算结识她,甚至师兄们以前还给过她难堪,她能做到这样,我也没想到。”
老妇人满眼感激,遥遥地望向了窗外的淡绿光芒:“红玉,等你回来之后,我们给她立一个小像吧,为她祈福上香。她是有大功德之人,以后必定有一番造化。”
叶红玉沉默着点了个头。
这一夜杨枝睡得还不错,早起吃过饭后,她就和叶红玉一起出门了。
叶红玉这一路都神情紧绷,好像耳朵一直都在关注着四周的动静,哪怕是路边的草丛动了一下,她也要过去看看,会不会是自己的夫君正在那里躺着等她去救,待发现只是野兔惹出的动静,她也不懊恼,看上去反而松了口气。
杨枝理解她心情,不催她,只是跟着她走,但叶红玉这样哪里都想看看,自然行进速度太慢。
她们走到了傍晚,也并没走出太远,偏生一场风起,开始落雨了,她们此时正处于山间,为了少生事端,她们不再前行,刚好周围有个破旧的庙宇,两个人便进去躲雨。
一天都忙着赶路,也没吃什么东西,两个人俱是饥肠辘辘,加上身上外衣沾了雨水,她们立刻生了火堆,一边烤火一边做饭。
忙碌了一会儿后,两个人才闲下来,对着火光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杨枝正在心中回忆路线,忽然听叶红玉拨弄着火堆,莫名地说了一句:“你会不会觉得我们这样很可笑?”
杨枝看她,完全不理解:“何出此言?”
叶红玉靠在泥墙上,低着头说:“那个时候,我一心仗剑走天涯,想各处闯荡,见见世界,好像天底下没有不能去的地方,虽然没有仙骨,但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的。”
“但现在一日日地时间过去了,爹娘老了,镖局关了,我嫁人生子了,天天在这个小客栈里困着,一颗心只系在了夫君孩子身上。我的手过去拿剑,现在只点钱。”
叶红玉看着杨枝,好像无奈地叹了口气:“人啊,怎么会一步一步地变成这样。”
杨枝没有说话,她觉得叶红玉似乎并不需要她做出什么回应。
果然,叶红玉自己又猛然直起腰,脸上浮现出光彩,目光炯炯地看着杨枝:“但你别看不起我。我不光是个老板娘,闲暇时候,我还会写志怪故事,编排点神仙妖怪的故事。说到这里我也不怕你笑,你那个师弟当初说话实在讨人厌,我在书里已经把他骂过瘾了!”
杨枝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地笑了出来:“你随便骂,如果有需要的话,让他在故事里就义也未尝不可。有的时候他确实很讨人厌。”
说到了这里,两个女人对视一眼,居然同时笑了起来,雨夜里的庙宇里一时间也温暖了许多。
“喝杯酒吧。”叶红玉从自己的戒指里拿出一个小坛子,两个酒盏,倒了一盏递给杨枝,“自我嫁人后,我这里就一直放着酒,我们一人喝一杯。我说不出什么祝词,只是觉得人生好像突然挺有趣,此刻应该畅饮。”
杨枝没有喝过酒,但她也想试试,便将酒盏送到嘴边抿了一口,还没等尝出什么味道,先被呛得咳嗽了起来:“这酒,酒是这个味道……”
叶红玉看她这个窘迫样子,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而后一口干了自己身前的那碗,杨枝的咳嗽渐渐缓了,她没把酒盏放下,又喝了一口,这次没咳嗽,只是被辣得脸都红了。
喝着喝着,叶红玉问她:“你那把剑叫什么?”
杨枝看向自己身侧那个宽厚到有些笨重的大剑,道:“它叫不悔。”
“那个不悔?”
杨枝笑笑:“‘中天一片无情月,是我平生不悔心’的不悔。”
叶红玉纳罕地问:“怎么叫这个名字?”
杨枝笑笑:“只是翻书时看见这两个字,觉得不错就用了。”
叶红玉嘴里念了几次不悔,又抬头,视线好像穿过屋脊朝外看:“名字很好,可人怎么能永远不悔?我时常想,如果我年少的时候没有执意出门闯荡,如果只在家中待着,没见过那么多东西,是不是现在心里会好受许多。”
“为什么要悔?”杨枝拨弄了一下火堆,朝里面添了块柴,“只要过去的一切感情都够真挚,所有决定都够审慎,那就没什么后悔的,因为即使再回到那个时候,你还是会那样做。”
听她这么说,叶红玉没说话,只是又喝了一盏酒。
“你后悔过去出门,但你知道今日出门是对是错?或许我们今晚留在这里,躲过了雨水和野兽,却有一场突然的洪水地陷让我们折损在这庙宇中,一切计划都落了空。我们本来就是凡人,做对做错都很正常,坦然一点接收结果就好了。”